昨天也给你打过电话,你手机还是关机,我们都急了,差点给你父母家打电话。你回来就好了。”杜晓晗看看吴姐,她脑子还是僵的,不知道自己想从吴姐脸上看出什么,吴姐继续说:“亚铭带照照看庙会去了,也该回来了。正好今天我买的菜都是你爱吃的,我这就去做。”杜晓晗说:“我不在家吃。”吴姐瞠目结舌。吴姐欲言难言的样子,说明她已猜出几分实情,杜晓晗干脆不再隐瞒,说:“吴姐,我和赵亚铭可能会分开,明天上午我和他有事要谈,明早请你带照照去随便什么地方逛逛,看庙会,看灯会,去动物园游乐场都可以。我给赵亚铭留张条子,一会儿我就走,不在家吃饭,晚上也不回来住。你别跟照照说我回来了。”吴姐面露忧急之色。她和杜晓晗相处几年,渐渐有了亲人般的感情,去年杜晓晗说过这样的话:吴姐,你踏实地在这儿做,只要你不想走,这儿就是你的家。这可不只是说说, 杜晓晗说话处事从不盛气凌人,不拿她当低自己一等的人看。这两年吴姐女儿每年暑假,都要到这里来过上一到两个礼拜,杜晓晗从不跟她算吃喝住的账,也不对她女儿指手画脚,或抱怨这不对,那不行。当亲戚一样对待。
只是把话说到明处,一是不要超过两个礼拜,二是不能成天看电视,以免照照受影响。时间长了,吴姐对这个家日渐忠心耿耿。赵亚铭对她也十分客气礼貌,这样的主家,她很难碰到第二家。她怎么乐意看到这个家崩溃呢?她搞不清内中情由,只能劝杜晓晗:“你再想想,再想想。”杜晓晗充耳不闻。出了家门,杜晓晗无人投奔。殷茱在远方,父母在远方,即便父母就在近处,她也不想去。她找了间宾馆住下,心里凄凉得很。中午她在飞机上就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傍晚已至,她强迫自己出门,走过肯德基,进去买了汉堡和咖啡。汉堡咬了两口,再也吃不下,热乎乎的咖啡喝了大半杯,但咖啡淡薄,无甚滋味。她走出快餐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过年期间街上人少,她像个幽灵,这个入夜的城市也像幽灵之城。猛然间手机响,显示来电是家里的座机号码。她没接。铃声刚断,又响起,她接了。照照的哭腔传来,照照说:“妈妈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爸爸在卫生间快死了。”杜晓晗一惊,随即冷静下来,问:“阿姨呢?”“阿姨在外面,老不回来。”照照哭起来,“妈妈你快回来,快回来,我怕。”杜晓晗只得回家。
一进家门,先听到从卫生间传出来的哭声,赵亚铭和照照以及吴姐,都在卫生间里。她走到卫生间门口,一股浓烈的酒气扑出来,赵亚铭倒在浴缸边上,衣冠不整,一塌糊涂。杜晓晗心里直冒火,把照照牵到客厅。吴姐跟出来说,方才她儿子过来了,她见赵亚铭心情不好,把儿子引到楼下说话,说了一阵回家,听到照照哭,而赵亚铭摔倒在浴缸边。吴姐拉不动他。吴姐说,晚饭时赵亚铭喝了不少酒,大概刚才又把瓶里剩下的酒都喝了,才醉成这样。照照哭着说:“爸爸说他做了错事,妈妈不要他了,他对不起我们,不如死了好。”杜晓晗心想,玩什么花招,你玩这手,我就退让了?休想。她发现自己刚性一起,真是十头牛拉不回。可任赵亚铭那么躺在卫生间里,要受凉。她和吴姐一起,把赵亚铭半拖半抬,扶到床上。赵亚铭神志迷糊中抓住她的手,直说对不起,对不起。杜晓晗把他的手甩开了。照照被方才的情形吓坏了,一个劲问爸爸怎么了,杜晓晗说:“他不会死的。顶多和我们分开。不管发生什么,妈妈不会离开你。”
照照问怎么分开?他不是回来了么?杜晓晗说,她现在没精神解释,“过两天我会好好跟你谈。你先睡觉,天塌不下来。”照照仍是惊魂未定,杜晓晗不忍丢下女儿到宾馆去,只得陪着女儿睡觉。照照睡了,杜晓晗一夜无眠。第二天,赵亚铭宿醉未醒,吴姐按杜晓晗的意思,带照照出了门。她们走后,杜晓晗开上车出城,在外面待到中午,胡乱找了个小馆子吃了一碗面。回家后,赵亚铭却不见了。杜晓晗有些恼怒,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谈离婚的事!这个人究竟要干吗?她呆呆坐在书房,直到吴姐带照照回家。晚饭时,赵亚铭仍不见踪影。碗筷才放下,杜晓晗手机响了,是个陌生来电,电话里传来一个男声:“嫂子,你赶快过来一趟吧,赵哥醉了,他在……这个,这个,还是请你快过来吧。”杜晓晗心力交瘁,这赵亚铭在搞什么名堂!踌躇半晌,还是按地址过去了。进入饭店包间,一眼看到赵亚铭正揪着一个人在打,其他的人坐在座位上目瞪口呆。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局面,赵亚铭抓住那人的衣领,一拳一掌乱挥乱打,嘴里嚷着,“我打你!我就打你!”那人也不还手,其他人也不劝,仿佛都傻了似的。
围桌而坐的六七个人全是男人,其中两个杜晓晗见过,是赵亚铭总公司的同事,见杜晓晗进门,一个声音如释重负喊道,“嫂子来了。”这一声,赵亚铭住了手,一住手,人就瘫软了,跌坐在椅子里。认识杜晓晗的一个人向她述说情况:没见过赵亚铭这么喝酒,三下两下就喝高了;喝高了,先抓着一个人打,搞得他们莫名其妙,好容易劝住了,没一会儿又开始打第二个人。“不知赵哥遇到什么事儿了,我们问他他也不说。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过。”杜晓晗不作任何解释,只点点头,冷淡地说:“我带他回去。对不起了。”两个人帮杜晓晗将赵亚铭扶到车上。杜晓晗转动车钥匙,忽听赵亚铭说:“晓晗,我已经决定和她断了的。”杜晓晗只觉一把匕首直刺胸口。这个时候了,还想欺骗她!他和那个女人互发那样的短信,还说要和她断!她猛地一踩油门,面色肃穆。赵亚铭不再说一句话。到了住宅院,杜晓晗停好车,问一句:“你自己能走么?”赵亚铭点头。他果然自己爬上了6楼,没要人搀扶。
照照和吴姐在客厅里,赵亚铭进门后,仍没躺下,只两眼发直地看着女儿,像不认识自己的丫头,又像中了魔怔,不能说话不能动,眼睛满布红血丝。照照惊恐万分,看着爸爸也傻了。杜晓晗打发吴姐带照照去她自己卧室,自己进了书房。赵亚铭颓然坐到沙发上,坐了大约一个小时,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里屋。杜晓晗无声无息地坐靠在电脑桌前的椅子里,如同雕塑。赵亚铭静默数秒,开口说:“我确实对不起你……我,几次都想结束这个关系的,但是……这一次,回来之前我跟她明确提出来了的,她显得……很绝望。”杜晓晗眼泪冲上眼眶,她很绝望?那身为他老婆的她呢?她不绝望?赵亚铭说:“她求我过了春节再说。我一下飞机,她就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她打了好几次,第二天第三天她给我发短信,我还是没回她,她继续发,回忆一些事情。我觉得不太忍心,怎么说,都该让她好好过个春节,所以回复了她。……你如果再看看前面的短信,你会看到我并没骗你。”杜晓晗泪流满面。他对那个女人不忍心,希望对方好好过个节,行,行。
她可以想见,那个女人在短信里哀哀恳求,赵亚铭就心动了,柔情顿起,故态复萌,便和那女人一来一往,说肉麻的话,这就叫结束关系!你们能结束么?她不禁痛哭失声,伏到桌面上,竭力压住声音,怕照照听到。她的推测,一半对一半不对。赵亚铭开始发给对方的短信,是很简短,很克制的,他请对方不要这样,既然他们说好了,春节后见一面就分开,那有什么话春节后见面再说。他5月份即将返回总公司工作,这个事,之前他已跟对方说明了。也就是说,几个月后他班师回朝,也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必然要结束。但对方回复的短信一点儿不责怪,不愤怒,还那么情意绵绵,他便不自觉地跟着对方的情绪走,也有不希望太伤对方的心的意思。他是这么想的:好比最后的晚餐,吃过之后,总归要散。赵亚铭和这女人,是在重庆工作认识的。后来他被派驻华北,那女人也追随而去。他其实一直是个有自制力的人,人在江湖,诱惑不绝,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而他真就没湿过鞋。不论有美女作陪的饭桌酒局,还是谈完生意,人人喝得头重脚轻之下,无所顾忌地去放胆娱乐,他都不参与。他为人严谨,在外人看来,是比较古板的。
不少人说,他赵亚铭是“最后一个好男人”,不管这话是否有揶揄的成分,他还是我行我素。他和这个女人不是那种胡乱来的情形下发展出的关系。女人叫唐丹,唐丹是北方人,在重庆也是孤身一个。他们在一次展览会上相识,后来又在一个饭局上相遇,算是有缘分。有了缘分,一天傍晚她感到孤单时,给赵亚铭打了电话,两人到一个咖啡馆,喝咖啡聊天,消磨了一晚。接下来,相互陪伴成了彼此的需求。这个女人,唐丹,很缠绵,这一点,恰是杜晓晗不具备的。但感受到了缠绵,感受到了似水柔情,赵亚铭心里却七上八下。在与唐丹交往的过程中,他意志很不坚定,时热时冷,时进时退。他变化无常,她以不变应万变,这就把赵亚铭收复了。他不止一次跟她谈过,他不会舍弃自己的家。她只说,你何必总对我说这些?她还有一句话:不求永远相守,只求曾经拥有。问题是,他感到两头抱歉。对杜晓晗的抱歉自不必说。对唐丹的抱歉,是因为他以后终究要回归,他回归了,唐丹就一个人被撇下了。她今后怎么办?他不愿看到她一筹莫展。这种两头亏欠的感觉,他不喜欢。不喜欢,就想结束,结束自然是结束唐丹这一头的关系,早一时提出,她能早一些作打算,他也好尽其所能,为她做点儿什么。
然而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谁能掌控感情的发展和对一个人的依赖成分?起初唐丹保证,只想占据他内心一个小小角落,可随着时间推移,她整个身心都扑在了他的身上。他爱不爱这个女人?这是有一次他陡然想到的问题,说不爱,他对唐丹当然有依恋,说爱,那杜晓晗呢?他糊涂了。糊涂而沉重。在温泉宾馆那天,他和唐丹的短信被杜晓晗看到,杜晓晗的反应令他震惊。震惊之后,是巨大的懊悔。他绝不是不想要自己的家的啊,事实上,他太看重这个家和妻子女儿了。他不能没有她们,绝不愿被自己的家抛弃。这才意识到,该来的必然都要来。他站在了悬崖边。
杜晓晗越是压抑哭声,越是令人悲伤。她很少在他面前流泪。此刻她哭得肝肠寸断,赵亚铭心痛得很,伸出手放到杜晓晗肩上,立刻感觉到她体内的悲痛如一股电流,一股洪流般汹涌的电流,传到他胳膊,直击他的心脏。他明白无可挽回了。手掌从杜晓晗肩头滑下。张嘴,艰难地把这个声音送出:“晓晗,你如果实在不能原谅我,我同意,”他咬咬腮帮,下了狠心说,“我同意跟你分开。”杜晓晗慢慢抬起头来,一双泪眼转向他。眼睛里满溢痛苦和凄怆,看上去像玻璃一样脆弱,又如金属一般决绝。赵亚铭轰然泪下,说:“我什么都不要,家里的一切,所有的财产都给你。”
几年前,杜德诠夫妇换了房子,新房子比原先那套大了不少,但春节和其他大假,该回家的儿女却越来越七零八落不齐整。平时它空空荡荡,节假日也少有热闹。房子唯一使杜德诠感到安慰的,是它升值了。飞飞变得捉摸不定,一会儿听话,一会儿冷淡。杜德诠知道,是他在钱的方面没对孙子有求必应,可他那是为孙子好。这个好是长远的好。怕飞飞不明白,一个晚上打电话,便跟飞飞说到房子,暗示这房子以后是要留给他的,飞飞听了毫不兴奋,只哼哈一声,好像杜德诠说的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杜德诠被泼了冷水,还想提起精神,把话跟飞飞说透:爷爷奶奶是一门心思关心他的,把房产留给他,是为他的将来着想,他们老两口就是孙子的后盾,有这样的后盾,孙子更应该安心把学习搞好,等等。嘴还没张,飞飞在电话那头说,爷爷,我马上要去图书馆,我挂了啊。啪的一声就绝情地挂断了手机。杜德诠深感失落,由失落引起焦虑,转而给杜晓晗打电话。这个电话一打通,杜德诠马上听出杜晓晗的声音没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