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白衣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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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巾帼英雌

兰慧剑这个名字仿佛有莫大的精气神,说起此人,陈沐恩便浑身有劲,连小脸蛋都红扑扑闪烁着光芒:

“且说兰凤主一人当先踏浪而来,很快便接近倭寇的八幡船。龟田蹚蹚几步冲到船头守着,唰的亮出一把锁镰,镰刀横着切过去。兰凤主左手拂尘缠住镰刀柄,右手宝剑向他虎口刺过去,这招好生厉害,龟田不敢造次,锁镰越缩越长,拽着末端挥舞起来,宝剑便够不着他了。”

白如云喜道:“这门剑拂齐用的功夫我曾见过的,当真是武林绝学。”

宋江山冷笑:“倒也不见得。我香灯会《明典》中记载有一门刀剑合璧的武功,才称得上冠绝武林,只可惜失传已久。”

陈沐恩又道:“兰凤主人在半空,身子仿佛没有重量似的,顺着对方力道转了大半圈,轻飘飘跃上甲板,不再与他纠缠,连环蹬足踩着桅杆,飞身直上风帆,说道:‘东海联防队在此等候多时,尔等还不乖乖束手就擒!’说罢,一剑将风帆钉死在桅杆上。”

“那艘座船名叫烈日号,风帆张开,中间是一轮圆圆的红日,周围火焰熊熊燃烧。兰凤主这一剑正中红日中心,然后纵身跳下来,只闻得刺啦一阵清脆的布匹撕裂声,那风帆便给当中割成两半,好生解气!”

“龟田这才知道中了埋伏,脸色瞬间就黑了,嘴里叫嚷着八嘎就扑上来。两人噼里啪啦交锋好几十回合,这个剑拂齐用,那个镰锤乱飞,打得难解难分。兰凤主虽占尽上风,但那龟田武功也不差,且有同党助拳,一时之间拿他们不下。”

“此时,海上两艘渔船驶过来,陆地也撑了一艘快船冲过来,形成一个三叶夹角。每艘船的船头都站了三名身披银色大氅的姑娘,合起来就是……”

“九名小凤仙!”白如云抢先答道,满脸兴奋。

大小姐久闻其名,脑海中登时浮现一幅画面:九名英气勃勃的姑娘,圆月高挂、海风急吹、飞船破浪、银氅飘洒……她坐在秋千上,横箫托着腮帮,醉了。

“正是。”

陈沐恩含笑点头,倏忽想起小凤仙霍英琼与自己有杀父之仇,登时将笑容收起,换上一副冰冷冷的表情。

“九名小凤仙护主心切,不待船只靠近,便飞身抢上倭寇的八幡船,大开杀戒。龟田见势不妙,虚晃一招,飞身抓住我师傅做人质,弃八幡船而逃。那艘东海联防队的快船上面只留得一个艄公,龟田一脚把他踢下海,便夺了快船。”

宋江山冷笑:“此人不顾同伴死活,独自逃生,枉费他们追随他一场。”

陈沐恩却摇头,今天她摇头的次数太多了:

“龟田夺了船,并没有独自逃生,一个劲儿招呼同伴快快上船。同伴却不肯走,反催促道:‘大哥快走,不要管我们了!’龟田双眼都红了,遂将师傅交给同伴看押,反身扑上,又救下几人,直到其他人都救不成了,这才撑船离开。快船比其他大船灵活,速度更快,眼看距离越来越远,追不上了。”

宋江山哦了一声:“这些倭寇对百姓毫无人性,对同伴还算有情有义。”

陈沐恩道:“东海联防队事后审讯倭寇,发现当中十之七八都是中原人冒充的,有渔民,有无赖,有逃犯……他们明明是中原人,怎能替真倭卖命,残害族人?”

宋江山森然道:“都是朱重八那狗皇帝的禁海令闹的!片板不许入海,艨瞳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人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哈哈,真是讽刺!”

旁边三个小儿终究不谙世事,隐约明白些道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陈沐恩暗中皱了皱眉头,她家族世受皇恩,听大天尊对明太祖言辞大不敬,心中不喜,若是白如云说这话,她定然迎头痛骂,但碍于大天尊身份尊贵,只得将这口气憋在肚子里。

便听得她接着说下去:“兰凤主左拂右剑站在船头,背后九名小凤仙八字排开,威风凛凛,扬声道:‘东瀛武术也不过如此,阁下可敢再上来大战五百回合?’”

“龟田道:‘我武功不如你,并非东瀛武术不如中原武学。你且等着,待我将师尊请来,叫你见识一下真正的东瀛武术!’”

落山风悄无声息的吹过,撩乱一缕秀发,陈沐恩将之拨到耳后,自嘲笑道:“你瞧我,原本是要说我师傅的故事,不料说了好多兰凤主的事儿。”

宋江山道:“你师傅对兰凤主十分敬重,与你说她自己的故事时,想必着重说了很多兰凤主的事儿,所以你照着你师傅的话儿复述,自然兰凤主的戏份不少。”

陈沐恩点头笑道:“确实如此。”

大小姐道:“你多说点兰凤主的故事,我爱听。”

“好啊。”

“刚才说到我师傅被龟田抓走,落在这群禽兽手中,关在铁笼子里,脖子上拴着狗链,吃的是剩饭,受尽凌辱,当中苦处不提也罢。她老人家唯一的盼头就是有一天姓曲的会来救她,可是日复一日,那负心汉始终没有来。”

宋江山又捋须,幽幽叹了一口气:“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次,龟田那伙倭寇损失惨重,便有人献计,要将我师傅献给另外一名叫高赠乌鲁美他郎的倭寇,以交换一笔钱;龟田采纳计谋,却换了一只小渔船,想重振旗鼓呢。”

大小姐眨眨眼睛:“那个叫高什么美他郎的,是真倭还是假倭?”

“高赠乌鲁美他郎,是真倭。”

大小姐将小嘴嘟得长长:“他的名字又长又拗口,就简称‘美他郎’好了。”

陈沐恩不禁莞尔:“大小姐说的是。”

“且说龟田着师傅梳洗妆扮一番,美他郎见了,果然十分喜欢,他不像龟田那么下作,对师傅以礼相待,择日摆酒,要光明正大的将她老人家娶进门。师傅万念俱灰,如行尸走肉一般,而且嫁给美他郎总胜于被龟田凌辱,便什么都无所谓了。”

白如云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黑寡妇的第二任丈夫了。

“过门那天,美他郎还邀请附近的同道中人,一起热闹热闹。当晚人人髡头鸟音,都是真倭。待喝到七八分醉的时候,嘿,又有好事发生了。只可惜龟田师尊恰好那天出关,龟田无法赴会,因此逃过一劫,唉,真是可惜。”

白如云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念头:莫非是琴魔来救黑寡妇了?张嘴欲说,又吞回去,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

大小姐已经拍着手掌笑道:“敢情是兰凤主又带着红妆盟娘子军来了。”

陈沐恩竖起大拇指:“大小姐真聪明,不过只猜对了一半,还有一个关键人物。”

“江浙行省有个海防游击将军叫楼观海,武进士出身,乃武当派俗家弟子中的有名高手,武功在东海一带仅次于兰凤主,为人豪爽疏财,手眼通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打探到美他郎大摆婚宴的时间地点,便与东海联防队合计,要在新婚当晚将这群真倭寇一网打尽。”

“那晚,师傅穿着大红嫁衣,一个人推窗远眺,外面月朗星疏,她知道那人不会来了,从那一天起,师傅便发誓再也不哭。她居高临下,只见整个小岛灯火通明,猜拳买醉,夜深无寐。”

“忽然,远处码头的岗哨开始喧闹起来,隐隐有刀剑交锋之声,气氛有如感染一般,很快便传播到大厅。那些倭寇登时酒醒了几分,个个摸起兵器,哇哇怪叫着杀出去。师傅便笑了。”

“然后只见小岛屋舍开始着火,东一处西一处,就像平时倭寇烧老百姓的房子一般,现世报来得快!师傅笑得更开心了。风助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待整个小岛都成了一片火海,师傅敞开怀抱,仰天狂笑。”

白如云暗暗心悸:火势漫天,谁人不是夹尾逃命,黑寡妇却浑然不惧,反敞开怀抱迎接,当真是疯婆娘。

“外面喊杀声越来越近,起了又伏,逐渐归于平静,那大火却是愈烧愈烈,什么都不剩了。师傅整理仪容,双手拢袖,缓缓走出婚房,下楼阁,穿走廊,入大厅,沿路无数官兵侠士见到她模样都不敢拦阻。”

“大厅中早就生擒一伙倭寇,有人垂头丧气,有人挣扎不休,被官兵踹两脚才老实下来。美他郎也在,可惜那一身新郎装扮啊,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双手捆在后背。”

“美他郎明明会说中原话,偏生要说东瀛话,嘴里叽里呱啦叫嚷着,言如鸟语,也听不懂他说什么,但瞧他神态凶狠,想必不是求饶的话;骤然看见师傅,愣了一下,哽咽着用中原话喊了声‘娘子’。”

“师傅看见兰凤主,也看见楼观海,便朝他们福了一礼,缓缓走到美他郎面前。美他郎张了张嘴,好像有肚子的话要说,一时之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师傅贴着他耳朵轻轻说道:‘夫君永别,来世勿相见。’说罢就从衣袖中亮出掌心剪刀,朝他心房狠狠捅了进去,怕他不死,再捅几下。”

“美他郎眼珠鼓起,不可置信的看着师傅,嘴里说着‘为什么、为什么’便缓缓倒地。鲜血顺着师傅的手指一滴一滴往下滴,滴在嫁衣上,滴在地上。”

这般恐怖的杀人场景,在盛开的杜鹃林中,从一个脆生生的小姑娘口中,字正腔圆地说出去,教人不寒而栗。

大小姐惊惶失色,情不自禁的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宋江山搭在她手背,笑而不语。

“兰凤主和楼观海大惊,左右扑上来,扯开师傅,师傅只是大声狂笑。楼观海探了探美他郎的气息,摇头道:‘断气了。你这姑娘怎么如此鲁莽,本官正要将此人押解回衙门审讯,斩首示众。哎呀,这倒好,被你一剪刀捅死了。’”

“兰凤主也说:‘荆姑娘,可总算找到你了,你妹妹担心死了。你为何要杀他……他好歹也算是你夫君啊。’”

白如云啊了一声,心里想道:原来黑寡妇姓荆,倒是头一次听说。

“师傅说:‘我也不知为何杀他,细想起来,他待我不薄。但我一眼看见他,啊,这坏人是我夫君呢,忽然觉得很生气很生气,便想杀了他。’”

黑寡妇这话说得温言细语,陈沐恩又转述得惟妙惟肖,白如云只觉得心底发毛,毫发都竖起来。

“楼观海摇头叹气,扯过兰凤主一旁低声商议几句,最后便以‘美他郎拒捕伏诛’掩盖此事。师傅向兰凤主谢过救命之恩,兰凤主说全是楼将军的功劳,师傅又向楼观海谢恩。楼观海生得相貌堂堂,师傅不禁多看了几眼。师傅生得貌美,楼观海也看得目不转视。”

“后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楼观海疼爱师傅,师傅仰慕楼观海,愿意嫁入将军府作小妾。当时将军府摆喜酒,再加上庆功宴,一连大宴三天,桌席一直摆到街道上来,万人空巷,算得上一时盛事。人人齐贺男才女貌,实乃美满良缘。”

白如云心里登时咯噔一下,这就是黑寡妇的第三任丈夫了。“美满良缘”四字在陈沐恩口中冷冷说来,毫无欢喜之意,白如云联想到黑寡妇连杀三任丈夫的骇俗壮举,这宴席越是热闹,他越是觉得背脊凉飕飕的。

“婚后,我师傅向楼观海求教防身功夫,楼观海便传了一套武当派的筑基心法《冲虚真经》和楼家祖传的《花拳绣腿》。兰凤主也给妹妹传了一套以柔克刚的掌法。不久,师傅便产下一个男孩儿。”

白如云暗中想道,原来黑寡妇还有个孩儿,从未听闻;又想道,原来陈沐恩所学的《花拳绣腿》功夫便是从此而来。

“有夫君相伴,有孩儿环膝,有妹妹打架。师傅说,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有两段,一段是和曲如意练琴,一段便是此时。”

“可是好景不长。终于有一天,兰凤主收到龟田代他师尊下的战书,落款是‘异人剑客’武藏,决斗地点是海上一只大船,生死各安天命。武藏乃东瀛第一高手,名头与李布衣齐驾并驱,东海群豪都力劝兰凤主不要应战,但是,但是……”

但是,兰慧剑为中原武林声誉毅然赴约,败,死在《忘情剑法》下。

那一战十分著名,武林中无人不知。

陈沐恩说到此处,只觉喉嗓痛哑,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便说不下去了。

白如云抬眼望向远处巍巍群山,默不作声。

大小姐紧紧握着拳头,一个劲儿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宋江山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揽着她瘦削的肩膀。大小姐侧头靠在父亲肩膀,身子在发抖,抬起眼时,一双晶莹清澈的眼眸隐约有泪珠儿滚来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