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小菊说的是真的吗？”余小庆颤抖着声音问道。
这一刻，小道士多么希望师父能像往常一样撒谎骗骗自己，只要师父说一句“不是”，他便会相信师父，因为师父是看着他长大的啊。
是他最亲近的人。
逍遥真人眼珠向下微移，凝视着徒弟恐慌而又期盼的眼神，嘴角渐渐勾起一个邪异的弧度，轻吐二字：
“是的。”
余小庆眼神渐渐空洞起来，在那双乌黑眼瞳里师父的形象越来越陌生，一会儿是嬉笑怒骂箕坐洒脱自成一态的逍遥师父，一会儿是食骨吸髓茹毛饮血齿缝夹肉的邪祟饿鬼。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逃也不知道躲，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残害同门，饮血杀人，我之前还以为你只是个无耻无聊的大无赖，没想到你连个人都不是！你这个畜生！”邱小菊捂着左臂从地上爬起，怒声斥道。
“小姑娘，其实做一个无耻无聊的无赖和做一头畜生并不冲突，”逍遥真人含笑说道，“当然我并不认为吃人肉喝人血就是畜生，虎狼吃肉，人也吃肉，于是人便是畜生么？还是说你尤其反感同类相食？觉得人吃鸡羊猪狗不是畜生，吃人便是畜生了？”
“只有畜生才吃同类，你当然就是畜生！”邱小菊冷声骂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逍遥真人嘴角含笑，清静说道，“行天道者自然不能走人道。我只是走了一条与你们截然不同的道路罢了，食人在你眼里是畜生行举，但在我眼里不过是理所应当。人间最‘有余’的便是人，每时每刻都有人活而损世之不足，此缺愈缺，彼更盈盈，长此以往，天地如何协调？世间如何自然？于是我只能杀人食人以补天道不足。”
“畜生，你杀人食人补的只是自己，与天何涉？与道何涉？”邱小菊冷笑骂道。
逍遥真人淡然一笑，右手在外，左手于内，外呈太极图，内掐子午诀，为阴抱阳，似守非守；尽管唇齿皆红，遍身是血，但这个端坐而笑的血人身上却渐渐满溢出“清静无垢、返璞归真”之意。
邱小菊微茫，向来读经颂道的她竟然从眼前这个魔头身上感悟到了平日在朝天宫礼拜仙神时的清渺归真之气！
“杀人以补天道不足......”邱小菊细细琢磨着这句话，忽然灵机一动，明白了此人所想，微微颤抖着声音低声喊道：
“食人补己，食人补天......以己为天......妄替天道......你这是‘渎神’！”
“小姑娘，你真的很聪明，”逍遥真人点头微笑道，“你与小庆刚好是相反又相辅的类型，他是‘人间赤子’，你是‘天地钟灵’。若非昨夜天道助我，在杀人回山的途中碰见你，恐怕此时我已经身死道消了。”
邱小菊咬牙，昨夜她发现了那件染血白衣后迅速联想到近日那个暗入武秘阁者，本打算带着白衣去通报师父他们，却不想在赶回天策峰的途中被杀人回来的逍遥真人发现，给捉了回去，被点了昏睡穴，直到先前才悄然醒来。
就是不知他为什么没杀她。
“但以你的本事，倘若好好藏匿起这些证物又怎会被我不小心抓到把柄？”邱小菊盯着逍遥真人问道，“而且为何要在房内留下染血衣物？一并烧掉岂不更好？”
“......”逍遥真人眼眸深深，叹气说道，“我是‘他’，但‘他’非我，‘我’并非我能掌控的，‘他’让我‘合一’。但若要‘合一’便只能舍了这副肉身，而既然要舍去肉身，自然就无所谓发不发现了，当然，能多杀点武当人还是好的，未雨绸缪嘛，而且武当弟子的精气神要比山下诸多百姓的要丰沛的多。”
邱小菊被这仿佛屠鸡宰狗，视同门为牲畜的说法气得不轻，但也只能用愤恨的眼神望着他，咬牙谨慎试探回道：“‘他’是谁？”
“虽然我想反抗，但远不是‘他’的对手。藏于武当十数年，年年杀人近百千，是谓‘灯下黑’。当然只有近几日杀的是武当弟子，前十年为了藏身匿迹都是下山杀得普通的男女老少，或病死或气死或老死或哀死或乐死或被人杀死或自杀而死或遭逢大难郁郁而死或得如花美眷欢淫而死......”逍遥真人并没有理会小姑娘的试探，自顾自地低声笑道。
余小庆浑身颤抖，原来师父每年下山所谓青楼寻乐只是幌子？都是杀人去了？
“可怜我藏的如此完美，却要因为‘他’的一句话放弃这个肉体身份，去挤到那个无能的儒家弟子身上，”逍遥真人摇头长叹，“这难道不令人恼火？明明佛门的‘我’尚未周全，为何要如此急躁？千秋功业，岂能图快？”
“我不太明白，既然你一心求死，又为何要抓我？”邱小菊疑惑说道，“抓了我又不杀，你到底想怎样？”
“我非‘我’，我只想在武当接着做一个杀人道士，但‘他’不想，我们在一体内互相较劲，每当我想做些什么总是会在睡梦时被‘他’打破打断，行事自然便反复无常。因为根本就不是一个人。”逍遥真人平静说道。
余小庆听到此言，回想起师父几日前分明说“单挑才是好汉”，几日后却又说“傻子才单打独斗”，终于明白了这前后言行不一的真正原因。
“长此以往，这个身份被发现的漏洞也就越来越大，到了如今无法弥补的地步。”逍遥真人捂着胸口的大伤，面色微有苍白，无奈笑笑，“谁能想到在我昏睡之时，‘他’会借我的身体去探‘武秘阁’呢？”
“先前不杀你的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我想用你来换个‘机会’；二嘛......”说到这时，逍遥真人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的余小庆，忽地血手伸出，掌心朝向邱小菊，大开如爪笼——
冥冥之中血手掌心仿佛有无穷吸力，让虚弱的邱小菊凌空“飞”向逍遥真人，原本白净的脖颈顿时被血手死死握牢——只要血手主人稍一用力，便能彻底扭断这个娇小生命的颈骨！让她香消玉殒！
余小庆错愕惊惶地望着他人生中最恐怖的一幕——从小抚养他到大的师父，正要取他最在意的女孩性命。
邱小菊双手不停地击打逍遥真人铁铸般的血手，往常惊人的巨力在此时却显得软弱无力无济于事，她惊慌挣扎，灵气的双眼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血人，渐渐地呼吸困难起来。
“师父不要！”余小庆惶然大叫地冲上前去，却轻易地被逍遥真人一个弹指打飞，狠狠地摔在地上。
“徒弟，还记得‘我’前几日与你说的话吗？”逍遥真人握着邱小菊的脖颈含笑说道，依然是一脸的平静淡然，仿佛手里提着的不是一条鲜活生命，而是一本普通道经。
余小庆忽地吐出血来，太痛了......那击打在他眉心上的一弹指比师父以往任何一次的道经拍打都要疼......疼的身体每一寸筋肉都在颤抖，浑身剧痛的他甚至连神智都快要难以维持。
他艰难地抬起因为摔落在地而布满灰尘的面庞，遥遥望着那个含笑含血的人，他是多么的陌生；
脑海里痛苦地回忆起几日前师父说话时的模样：
“那告诉我，倘若日后你寻到那人该如何做？”
“额......装作没看到？”
“白痴！当然是叫人啊！群殴啊！傻子才单打独斗！我们门内天罡榜上有名有数的高手还少吗！每人用内力吐一口唾沫都能弄死他！”
余小庆身子一颤，明白了，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去吧，”逍遥真人静静说道，“在你回来前，我不会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