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斩鸦
8767900000061

第61章 死债血债

两人走出客栈,小周姑娘似乎是因为太久不见天日,现在突然被大中午的太阳晒着,觉得有些眩目刺眼,小小的身子畏缩在少年的身后。

张临寒挑了挑眉,松开了小周姑娘的手,自顾自地走进人流不息的大街上。

小周姑娘慌了神,也顾不得阳光刺眼,赶忙追着那个人的身影,揪着他的衣服跟在他后面。

张临寒也不管她,双手插兜,自己走自己的。

小周姑娘揉着眼睛暗恼这人是真的坏,竟然想要撇下自己,到时候定要在爹娘面前告他一状。

正午的阳光旋转,偏移,坠落,像无可挽回的花朵,落在两人的身上。两人已经走了许久了,但周小姑娘还是没有看到她的爹娘。

周围路过的行人匆匆,神色慌乱,嘴里却都开始念叨着一句话:

“孔老爷死了——”

小周姑娘觉得这三个字很耳熟,便歪着头细细想着,然后想起爹娘在年前曾经提过让自己今年去这个“老爷”的私塾里上学。

“真的假的?!”

“呵,孔老爷原配夫人的娘家都开酒席庆祝此事了,你说是真是假!”

“到底怎么回事!?孔老爷怎么就死了呢?”

“听说是被魔头砍死的!”

“不不不!我听说是被勒死的!”

“道听途说,明明就是被他那个小妾闷死在了床上!”

“尽扯淡,孔一己人头就在南城门口挂着呢!守门的老烟头都说了,他是被歹人割下首级而死的!有功夫在这听这说那,还不如自己去亲眼看看!”

“去去去!”

“同去同去!”

身周人面或恐慌或悲恸或狂喜或惊讶,在这情绪的海洋里,淡然的少年显得格外醒目。

当然,因为他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沿路走来,人声沸反盈天,人流如织,上至富贾乡绅,下至屠户劳苦,都争先恐后地往城门口涌去,唯有少年带着女孩,像一条旦夕间恐将倾覆的小舟,逆流而行。

小周姑娘躲在少年身后,跟着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他走一步,她就也走一步;他不走,她就也不走。

忽然,少年停了下来,不动。

到了。

小周姑娘也不动了,她呆呆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被腥红色的鲜血染红的“周府”二字。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在这一切开始的前一天,她还在跟爹娘撒娇说不想去学堂上课。

深红色的牌匾,红纸黑字的对联,乌漆黑木的大门,一切都没有变——

但小周姑娘偏偏觉得,有什么东西永远地被改变了。

望着那熟悉的乌黑大门,她蓦地感觉到一丝恐惧。

她想逃离这里。

但,命运早已为她安排好了“开门人”。

张临寒上前一步,双掌轻推,乌门大开。

门内,眼前,一座尸山,一片血湖。

......

走进门内,一股难闻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抬头望去,尸体堆积如山;垂目四顾,鲜血横流满地。

血流淌在地上,将土色的石砖染得黑红;而由于已经这些尸体已经躺在这许多天了,所以难免会有令人恶心的尸臭。

而可以肯定的是,除了被腐肉的香气吸引而来的大群苍蝇和些许乌鸦,周府内没有任何活物。

亲见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张临寒默然不语。

倒不是无动于衷,只是有些麻木了。事实上,这些足以让常人反胃想呕的场景还恶心不到他,因为他见过更恶心的。

人间本来就是个活地狱。

尽管十四岁的少年习惯了这般炼狱,但周小姑娘却不见得能“习惯”。

小周姑娘呆呆地走向那座尸山,任凭污脏的黑血沾染她的绣花鞋,一步一步地走近那座山。

她认识“山”里的很多人,有自小带她长大的奶娘,有帮她缝花裙子的婉儿姐姐,有总是跟她吵架可是也会帮她抓知了的小弟,有喜欢被自己揪胡子的爷爷,有替她养小金鱼的仆人......有很多很多人。

有爹,有娘。

她愣愣地望着这座山,许久许久,久到阳光变得跟血一样殷红。

小周姑娘不明白什么是死,但她隐隐感觉,这些曾经爱过自己的人再也不会站起来,再也不会亲切地喊一声“落儿”。

残阳如血,地上也满是血;尸累如山,处处都是山。

张临寒静静地打量着四周,沉默不语。

也许是武当的旨意?周家的尸体在这摆了好几天了也没人清理,门口虽然贴了封条,但没人把手,是个人就能进,是个人就能看到府里的这副人间惨相。

凭此体现“魔教”之凶残么?百姓看到这幅场景可不就更加惊惧魔教中人,更加觉得这小日子过得没有保障没有安全感,然后更加地仰仗你们武当?

民心齐则舟不覆,不愧是襄州,武当的地盘,这根据地上的统治还真是稳固啊......花招叠出,不是江湖中人根本就不明白其中的猫腻。

而就算有知情的江湖人告诉当地人内幕恐怕也无法取信于他们吧,毕竟武当贵为正道大宗,怎会做出如此血腥恐怖之事呢?相反的,说出的真相反而便成了“谣言”,而传谣者必然招致武当的讨伐。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愿意说真相了。

武宗大派之间虽然有些龌龊但多少不会互相拆台,江湖名宿又大都与之有些关系,天天想着行侠仗义的愚蠢游侠儿又往往势单力孤人微言轻,活着说的话没人信,死后说的话则没人听;

人与人,人与宗,宗与宗之间互相联系,形成一张漆黑色的网,网下的众生只是砧板上的鱼,任意宰割;网上的众人推杯换盏,大鱼大肉;漏网的鱼很快就会被宰杀,人们会把它抽筋剥皮,削肉去骨,尽情地享受执意反抗后鱼肉的鲜美,然后将它挫骨扬灰熬鱼汤,物尽其用。

所以,周家,遗孤,断首,流血。

......

没错,这一切,都是武当派做的,没错,他们是残忍的,卑鄙的,可恶的,令人唾弃的,反人类的,反社会的......这些家伙人人得而诛之。

但自己也一样。

告诉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这样的“真相”,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让她去直面这样的世界,又何尝不是一种卑鄙?

张临寒喃喃自语道——

但这是必要的。

必要的,一定的,不可或缺的,绝无可能变通的。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我只是一个实力低微的小偷,我没有能力去照顾一个富贾之家的大小姐,我没法让她去过一个心安理得没有父母的生活,我只能告诉她真相,然后让她自己决定今后的人生路该如何去走。

而且她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但,为什么,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这种行为相当于在谋杀傻小妞的天真。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的,周家惨遭灭门,是跟师父有关系的。

倘若周家不是师父的下线,就不会被讲究“斩草除根”的武当派除去。

倘若师父没有输给武当七剑和那个萧枫,周家就不会被武当灭门。

倘若自己不是那么残忍,小妞应该还以为家里只是遭了“贼人”,但爹娘还在就不怕。

倘若......

倘若待会她承受不住而昏了过去,便还是尽量将她安置给一户良家吧,让她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越远越好。

少年最后心里如此想到,奇怪的是,这样想似乎让他好受了一些。

慢慢地,连最后的夕阳都落到山里,时间久到张临寒都要以为小周姑娘可能失去了神识,但就在这时——

小周姑娘动了。

她开始爬“山”。

爬啊爬,踩着残肢爬,拽着断臂爬——

摔倒了,接着爬;脸脏了,不管它——

爬啊爬,“山”不高,但姑娘也不高;她就像一只搬运东西的小仓鼠,辛辛苦苦爬到了山顶,然后拽着两个人的手臂。

张临寒感觉那两人应该是周家家主和他的妻子。

也就是小周的父母。

至于为什么是直觉,而不是肯定,是因为这是两具没有头颅的尸体。

也对,将首脑的头取下本就是武当的作风之一。张临寒心里冷笑道。

小姑娘站在“山上”拽着两只手,奋力想把爹娘拉出来,但周家家主和他妻子的尸体都被压住了;本来她可以先拽着一个人的手,将其中一个先拉出来,但小姑娘就是固执地要拉着两个人。

爹,娘,一个都不能少。

星月升起,小姑娘还在顽固地拽着,只是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泪花。

“娘.....你快出来啊......”小周呜咽着哭喊,“......你不要落儿了吗?爹爹你帮我一把,我拉不动你们......”

张临寒轻叹一声,走上前去,帮忙先把压在小周父母身上的尸体移开。

小周低头使劲,也不理睬他。

“啊!”

当少年移开最后两具尸体时,小周拽动了,但是用力过猛,整个人突然向后倒去,“尸山”上的尸体也开始往下滚落,就要将这个不肯放弃的傻小妞压成肉酱。

张临寒赶忙拽了她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里。

被少年护着的小周疯狂地反抗,对着他拳打脚踢,哭喊着尖叫道:“你把我放开!你把我放开!我要去给爹娘找大夫!我要去给爹娘找大夫!”

张临寒没敢松开她。

尽管少年已经挨了很多拳脚,但看上去全然无用,小周便狠狠地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

牙印深深,渗出血来,小周死死地咬着他的肩膀不放。

张临寒一声不吭,这是李三欠她们周家的。

他是师父的徒弟,师父有债,弟子来偿。

无论是死债,还是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