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雅暗松了口气,垂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碗里的饭粒,“我们也知道他们贼心不死,一直都在严防紧守。可是百密必有一疏,何况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一时实在很难找到很有效的法子将他们一杆子打死。唯一不会损兵折将的法子,便只有撤掉他们的后台,让他们无法可遁,再趁他们败亡的时候趁机一举击杀。”
拓跋玥不置可否,“不管你们动用什么样的法子,但请要把这大后方守好,切不可再出现像今天这样的事,更不能让他们动得大燕或者大夏的根本。”
九雅听得有些迷糊,不说大燕,大夏有他这个谋算高士守着,就凭拓跋野和拓跋越两人,又怎么会动得了大夏的根本?虽然当初他将离江以南都划给了大燕,目的也就是对大夏的南疆起到缓冲作用,但是有必要说得如此明显吗?是了,不像他的风格,难道另有隐情?
拓跋玥好像吃饱了般,拿出巾子优雅地揩了揩嘴,慢声道:“你也看到南儿了吧,不知对他是否满意?”
虽然只吃了个半饱,九雅早就了无食欲,放下筷子戒备道:“满意又怎样?不满意又怎样?”
拓跋玥看了她一眼,好笑道:“不怎样。我只是想让他早接了这偌大的江山,好早日还我一片清静。”
就算早有心里准备,但是当亲耳听到,九雅仍是忍不住有些吃惊,瞪大了眼,“那可是你好不容易打来的江山,为何要早早传位于他?”不应该自己在位多享受些年子的权利么?
“这个么……”拓跋玥正准备说,鼻子忽然嗅了嗅,“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
九雅此时也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浓烈的香味,疑虑道:“好像是咖啡……”
“对,没错,我正在煮咖啡,莫不是溢出来了吧。”拓跋玥推桌起身出去,九雅无奈,只得将面前的菜盘子和饭碗一并收了放进食盒。
她提着食盒走出来,雨已经停了,天空碧蓝如洗,日头慢慢从西天边的云层里探出头,给夏初雨后的凉意里升起了一丝微温。
她走进厨房,拓跋玥正将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罐子从火炉上端下来,然后从柜子里取了两只卵白釉瓷杯,只在一个杯子里放了糖,便将两只杯子都满上了,于是咖啡的芳香弥漫了整间厨房。
他把放了糖的咖啡递给她,笑吟吟道:“尝尝,看口味还需要哪些改进?”
闻到这久违的香味,九雅不由闭上眼睛醉了一般深深吸着香气。
她一直闭眼不接,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在赌气,拓跋玥一把将她手里的食盒抢了放在桌上,然后再将咖啡塞在她手里端着,好像很生气道:“不用担心,南儿我已经叫人先送他回京了。大燕那边也派人去通知了傅誉,估计就这会儿要到了吧。你昨儿下了水,正好用热咖啡驱驱寒气,等一杯喝完,差不多接你的人就来了,不要想太多别的不相干的事。”
九雅见他误解,忙不迭睁开眼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闻着这咖啡香,一时心生感慨,所以……”
当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方发现是他在逗弄她,愣了一下,不禁失笑道:“我怎么忘了你是脸皮可比城墙厚的拓跋玥,差点又上了你的当。”
“什么差点,本来就上了我的当,瞧你脸都急红了。”拓跋玥悠闲地吹着咖啡睨了她一眼。
九雅才不屑于拈他字面上的钩子,将咖啡浅尝了一口,心里大赞味道纯正,赞道:“不错,除了糖放少了一点,没有我喜欢喝的牛奶味外,口味还是浓郁香醇的。不过你那杯没放糖,能喝得下么?”
拓跋亦浅尝了一口,淡淡道:“这种苦味我已经习惯,反而还喝不来你说的那种味道。”
他晃了晃杯子,轻笑出声,“这真是个好东西,幸好当初与你签了合约,如今才能让我幸喝上如此美味的饮品。而且还创下了一些经济效益,不知你什么时候会去取赚得的银子?”
“等有空的时候吧。”九雅喝着咖啡,并不因为赚钱了而高兴,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似是想起许许多多前世的事,后来又忆起初初与他的结交也是因为咖啡,那时他愿意给她一个自由发挥的平台,让她欣喜若狂……她忽然摇了摇头,迅速收了心神,很不合时宜地将话题又绕回了之前的问题,“为什么要早早传位?为什么是选中南儿?”其实她还想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傻,要以伤及自已的身体来救活她?而她,却无以为报。
“你总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拓跋玥半倚在窗边定定看着她,落日在他脸面上落下一层薄薄的艳色,宛如一束令人缅怀的昨日红花。
九雅别开脸,不敢看他的眼,任他牢牢锁定她的侧脸。
拓跋玥又沉默了一下,突然笑了,笑容在暮色里隐含一缕寂寞,望着窗外有些答非所问道:“他已经得到了你,当初也差点让他得到了大夏,其实对于你与江山,若给我选择的余地,我宁愿选择有你的一路陪伴,可惜,我当初没有悟透,不然,也不会出现后面让我无法预料的变故。”
他顿了顿,笑吟吟道:“后来没有了你,我自然也要让他尝尝失败的滋味。现在我又重新将大夏还到了他儿子的手里,其实私心里就是希望他劳心劳力,此生都休想清闲,将为国事操劳至厮。而我……”
他说了如此多近乎于表白的话语,让九雅一时间只能慢慢喝着咖啡,沉默以对。直到他后面的那一句,她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抬头道:“难道你没准备继续呆在大夏?”
拓跋玥侧目对她倏然一笑,像天边一朵闲适的云,“继续为那些凡尘俗事所扰是为不智,待南儿能独立后,我便闲游山川,或是潜心向道。”
九雅一惊,失声道:“你不会是想出家吧?”
拓跋玥低笑摇头,“不是出家,是去参悟世情。我想知道,人间的情爱,是谓小爱,是否有一种大爱,能将这始终让人难以释怀的小爱包容。”
九雅望着他俊秀的容颜,一时难以言语。这个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都过了这些年,却仍然没有将他自己释放。一直以来,她以为他洒脱,他提得起放得下,结果,他似乎仍被困于那个她无法知道的牢笼中,她无法触摸,更不知该如何解救,或许……她知道,只是不能。
不知何时,外面又起风了,将一树树的白色花瓣卷离,抛撒,像扯落了漫天的棉絮般,刹时间下起了一场花瓣雨。拓跋玥放下杯子,伸手接住两朵花瓣,漫不经心摊开在掌心,声音像鸿羽般轻缓,“繁花如梦,终归尘土。”
九雅心中一动,待要说话,他却拉起她的手,将花瓣倾在她手心,笑吟吟道:“记得有一句话,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自今以后,我们也照此行吧。”
掌心相贴,他的掌心像有一团火在烧,眼神却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泉。
他的声音仍然很轻,很柔,握着她,像容纳百川的大海般温暖。
他注视着她,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化作低声一笑,留下一丝和煦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退身收手,挥了挥袖,忽然转身大步而去,“接你的人已经来了,我们也就此别过,保重。”
彼时落日映红漫天云朵,黛青的山头披上了红纱。
五色氤氲的水汽缓缓升腾,折射出无数道迷蒙人眼的光芒。
天边金星愈加升高。
很亮很亮。
她迎着那光亮,握紧手中花,然后伸指虚空描着那背影,当最后一笔勾回,时间仿佛就定格在那一刹,她不禁微微一笑,低喃:“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