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来自于他第一次问：“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张思源第一次和这个世界对话，是问他的父亲张牦牛：“为什么妈妈总被锁起来。”
张牦牛沉默了良久。
张思源是这个村子里的异类，别的小孩总是脏兮兮的，可张思源总是干干净净，别的小孩总是邋邋遢遢的，可张思源总是利利落落，别的小孩总是把脏话挂在嘴边上，可张思源总是把礼貌挂在嘴边上。
张思源和其余的小孩，似乎不是活在一个世界上。这让张思源很被动，当所有孩子都觉得骂人是很酷的一件事情的时候，张思源这样的人就会被骂“二椅子”“娘们唧唧”“不是个男的”。
不过张思源从来都不在乎这些，他最在乎的，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妈妈总是被锁起来的。”
孩子们总是能找到对方最致命的弱点，并且丝毫不留情的加以攻击：“张思源，张思源，你妈是个大破鞋，你妈拴在链子上，生了一个小破鞋。”
张思源不知道破鞋是什么意思，有天她问自己的妈妈，妈妈沉默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此张思源知道，这个词是妈妈最不爱听的词。只要敢有人从嘴里说出这个词来，他必定放不过他们。
那天一个小孩，又念起了他们编的歌谣：“张思源，张思源，你妈是个大破鞋，你妈拴在链子上，生了一个小破鞋。小破鞋，张思源，我是你的二大爷！”
孩子们总是富有语言上的创造力。
然后下一刻，他就再也没法念出来了。
张思源一拳头砸掉了他的两颗门牙，然而寡不敌众，张思源很快被七八个小孩踩在脚下。浑身都是鞋印。张思源没有哭，他只是撅着嘴回到了家。琴琴被气得浑身发抖，他只是抱着自己的儿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张牦牛知道了这件事情，他立即给了张思源五块钱，告诉他：“儿子，你没有做错，这是奖励你的钱。有人欺负你娘，你就要站出来保护你娘，剩下的事情你不用管了。谁欺负你娘，你爹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那天，张牦牛提了一把柴刀，他站在村口。
被打碎了牙齿的孩子的父母，正带着孩子来张牦牛家要说法，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提着柴刀的张牦牛。
“诶，就是他。”张思源伸手一指。
张牦牛提着柴刀就往前冲，那父母见状，拉着孩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喊道：“杀人了，牦牛要杀人了！”
张牦牛做的是苦力活，力气大，速度快，几步就追了上来。
他将柴刀往小孩脖子上一架，问道：“是不是你，骂思源他娘来着？”
那是一把锋利的柴刀，冰冷贴在他的脖子上，他觉得自己的血都凉了。
一股热流顺着裤裆流了下来，这个小孩被吓尿了。
“牦牛，你这是干什么啊，你家小孩把我儿子牙都打碎了！”男孩的父亲说道：“你这不讲理，你还要杀人？”
“杀人？”张牦牛说道：“我没爹没娘，生下来没人教没人管。我就这么一个媳妇一个儿子，不管是谁，只要欺负我儿子我媳妇，我就不让。杀人，杀人算什么，大不了老子一命换一命。”
很快，村子里的村民们都被“杀人啦”喊了出来，纷纷打开院门，瞧着村子里发生的事情。
张牦牛用刀拍着小孩的脸：“我要是再听到一句你骂思源他妈的话，你这颗脑袋就不是你的了。明白了没有？”
小男孩那里遇到过这种事，早就吓得哆哩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是村长来解了围：“诶，都是一个村子的，你们说闹什么闹，这牦牛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你说你惹他干什么。要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这么闹，都回去，这像什么样子这。”
“是，是。”小男孩的父亲赶紧顺着台阶就下，他可知道牦牛的性格，他连酒说戒就戒，能戒了酒的男人，他妈的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张牦牛说道：“今天也是给大家提个醒，有人和我的情况也一样，我编了歌谣来骂你们了么？我儿子编了歌骂你们婆娘了么？我不是欺负人的人，可别人欺负我！不行！我话就说这，我不怕一命抵一命，谁要是敢惹我，我不介意。”
说着，张牦牛将柴刀往地上一扔，扛起了张思源就往家里走去。
张思源坐在爸爸的肩头，很是骄傲。
但张思源还是问出了那关键性的问题：“为什么你总要用链子拴着妈妈。”
张牦牛很难回答。
人都是要长大的，张思源如今六岁，已经拥有了思考能力。他能看到这个世界的不同，为什么别人的妈妈总是能自由活动，而自己的妈妈，就只能被拴在屋子里，活动范围仅限这几间屋子。
张牦牛该怎么回答呢，你妈妈是被我买来的，我害怕她逃跑，因此要拴着她。
这是事实，但是张牦牛说不出口。
人总是要长大的，就像小时候我们总问父母自己是怎么来的，父母总会回答你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你是充话费送的，又或者重口味一点的父母，说你是从猪圈里抱出来的小猪，你是从粪坑里捞出来的。
可即便他们不说，孩子们总还是会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出生的。
张牦牛打算这样做，等张思源再大一点，他自然会明白。那可能会十分痛苦，十分不堪，可那就是事实，血淋淋的事实。即便张牦牛再怎么弥补，再怎么爱对方，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错的就是错的，再怎么粉饰，也成不了对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希望有那么一天，你能理解你爸爸，也能理解你妈妈。”张牦牛是这么说的：“儿子，无论怎样，都要记得，你爸爸爱你，你妈妈你也爱你。”
张思源坐在自己父亲的肩膀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是这条小路永远没有尽头，能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