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哉,下趟再讲。今朝我要走哉。”那中年男子终于要起身了。孙鬼头连忙站起来,对他讲:“大哥,你的故事怎么那么好听!”“嘿嘿嘿嘿……”那男子笑着抓了抓头皮,“乱讲讲格。”他不无得意地故作谦虚。
孙鬼头问:“这下侬要到哪里去?要过桥?”“对格,我是要过桥到乌山去嘞。”男子答道。“噢哟!这谷那么重,这桥那么陡,我来帮你抬好了。”说着,孙鬼头把芭蕉扇往腰间一插,卷起袖头管,人一蹲,就把一头扁担搁到了肩胛头。那男子心中一喜,忙说:“谢谢,谢谢哦!侬格后生家,人真好!”
说话间,一箩谷已经从桥南抬到了桥北。孙鬼头放落扁担直跑。“喂——后生!还有一箩!还有一箩!”那中年男子急得直叫。孙鬼头高声道:“侬这个人咋介不识相啦?!我已经帮你抬了一箩了,还不够好啊?还有一箩也要我抬,你这话怎么说得出口?!侬道我啥人?就是刚才被侬骂得狗血淋头的孙鬼头啦!”
“啊?哎……”那男子一听,只好头耷倒哉,有气没力地坐在七星桥头叹气,想想两箩谷,一箩桥南,一箩桥北,咋收场哦!怪只怪自家舌头太长,嘴巴太臭!
(2005年,采录于横河镇)
赶庙会
张文勤/搜集整理
明隆庆五年(1571)农历二月十八日,已过春分时节,风和日丽,桃红柳绿,田野一片葱绿。
在横河通往姚北重镇三山所的大路上,人们三三两两地向三山所行进。这天是一年一度的浒山庙会兼行礼拜的日子。在与大路平行的浒山江上,一艘双橹小快船正轻快地滑行在宽阔的江面上,两道被船首犁开的水波,不断向两边荡漾,冲击得两岸浪花翻卷。船头站着两个青衣少年,看着岸上行进的人群,指指点点,兴奋异常。这是兄弟俩,哥哥叫孙如法,年方一十又三,身旁是他十岁的弟弟如洵,他们来自横河望族孙家境,他家里的私塾老师为了让兄弟俩体验一下逛庙会行礼拜的乐趣,特别让他俩放假一天,从家边的护宅河上坐船去三山所凑热闹。别瞧这孙如法身材瘦小,尖嘴猴腮,貌不惊人,却是聪慧机灵,又因受良好家风的熏陶,生性刚直不阿,从小就爱打抱不平,像一只好斗的公鸡,再加上与生俱来的一个小脑袋,同伴们就给他起了个“孙鸡头”的绰号。双橹快船很快就驶过了罗墅桥,三山所高高的水门吊桥已隐隐在望。远远望去,水门河附近水域早已黑压压地泊满各式船只,孙如法灵机一动,决定改道行驶,他立即吩咐船夫提前向右拐入一条河汊,沿着沈府西侧河道,进入南城河。不一会儿,快船弯进沈府大宅内的小港,稳稳地靠在石砌埠头边。
这沈府也是名门望族,与孙家境是多年旧交,每逢重大节日互有来往。小如法当然记得这层关系,所以不请自来,此时早有沈府家人将如法兄弟一行迎进客厅,正寒暄间,突闻一阵锣鼓声从大门南边传来,如法兄弟也顾不得斯文礼貌,起身奔出门外观望。原来是一条用鸡毛编织成的长龙,从乌山方向舞了过来,龙前头是六个踩着高跷的吹鼓手,最前面的是四个手举火铳的男子。吹鼓手一见涌出这么多人,兴致大增,立即紧锣密鼓,前面四名火铳手也点燃了火铳上的引线,“轰、轰”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在鼓乐的指挥下,鸡毛龙也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狂舞起来,绚丽的巨龙在一色紧身红衣人的舞动下上下左右翻滚,像是一圈燃烧的烈火,激越壮丽,动人心魄。
如法兄弟紧随着这个舞龙队伍的左右前后,欢呼雀跃,不知不觉地进了三山所南城门,顺着南门大街来到“鸡鹅行”道地,道地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好!好!”喝彩声不时从人群中传出。如法带着弟弟用力钻过人墙,原来在道地中间有两个壮士,赤裸着上身,两只平伸的胳膊下端的皮肉被两只铁爪抓着,爪下连着的一根铁链下各挂着一盏点燃着的油灯。在重力下,铁爪深深地嵌入肌肤,把皮肉拉得长长的,煞是吓人。如洵不禁紧挨着哥哥的身子,怯声轻问:“哥哥,你看……”如法笑着对弟弟说:“不用怕,这叫挂‘肉心灯’,好汉手上有气功呢。现在他俩正在比赛着。”如法走出人群,跨前几步,掏出两块碎银,分别投入两位壮士吊着的油灯内,作为犒赏。在人们的喝彩声中,如法兄弟俩离开“鸡鹅行”道地,向东门走去。
他们边走边看,刚走出东城门,发现东南角的河埠头聚着不少人,隐隐还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如法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位白发老婆婆与一个年轻后生发生争执。“走,去看看。”如法拉着弟弟跑了过去,静静地听着老婆婆的诉说,原来老婆婆中年丧子,留下一个唯一的孙子,这几天孙子生病卧床在家,老婆婆想趁庙会出来买几个鸡蛋,给孙子补补身子,好让他早点康复,下地干活。看到这后生的船上有鸡蛋卖,就过来购买,讲好每斤鸡蛋一吊钱,老婆婆就付给后生三吊钱,要他称三斤鸡蛋,不料这后生收钱后,竟只给老婆婆三个鸡蛋,说他的鸡蛋论个卖,一吊一个,还反诬老婆婆耳聋听不清。老婆婆要后生还钱,这后生不但不还钱,还瞪着眼把老婆婆骂了一顿。原来这个后生是个混混,平时好吃懒做,靠敲诈勒索混日子,街坊邻居都知这个底细,对他避而远之。可怜这老婆婆从乡下来,不知底细,中了圈套。
如法了解原委后,心中有了主意,笑嘻嘻地上前对后生说道:“喂,卖蛋的,把钱还给老婆婆,再给她三十个鸡蛋,账都算在我头上,你的蛋我全买了,就一吊钱一个!”后生一听,吓了一跳,哪里来的阔佬?定睛一看,见是一个黄毛小孩,不由得歪着鼻子哼了一声:“你这小子,有钱吗?还……”如法未等后生说完,从怀里摸出一锭大大的银子,足足有十两重,“呯”一下放在脚边,镇得后生张着大嘴,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声道“好,好!”立刻把钱和鸡蛋交给老婆婆。老婆婆执意不肯接受,在如法的再三劝说下,终于千恩万谢地走了。
老婆婆刚转身离去,这后生便伸手来取如法脚边的银锭,如法早有防备,用脚轻轻一钩,再拿在手中,重新放入怀里。如法对着后生道:“你的蛋我还未数过,怎能付钱?”继而转身对周围的人说:“哪位阿叔帮下忙,下去把船里的蛋递上来,排在岸上,这样数得清楚了。”后生一听,满口答应,乐得连口水也淌了下来。当即有好事者自告奋勇地跳下船,帮着把蛋放在埠头的石板上,可是砌成坡度的埠头上,滚圆的鸡蛋怎么也放不牢,如法见状,马上对后生说:“人家在帮你忙,你还愣着做啥?快把手臂伸出去,挡住鸡蛋。”其实此时后生还在想刚才那锭白花花的银子哩,一听如法吩咐,不假思索地立即弯下身子,乖乖地伸出一条手臂,挡住滚动的鸡蛋。一只、两只、十只……鸡蛋越来越多,后生又伸出另一条手臂。终于鸡蛋一直排到后生的两只手的指尖为止。后生最后把胸口也贴在石岸上,像一块马蹄磁铁那样,搂着密密排列的鸡蛋,满脸通红,紧盯着鼻子底下粉红色的鸡蛋,眯着双眼,像醉酒的酒鬼似的,陶醉在他的发财梦里……“好了!”如法一声断喝,尖利的童声把沉迷中的后生惊醒。“我数过了,共124只鸡蛋,我去买只篮子,顺便把银锭兑散,你再等一下,好吗?”后生乐得直点头,连说:“快去、快去!”如法拉着如洵,快步跨上郑兴桥,回头向后生笑喊:“你等着吧!”消失在人流中。围观的人群也一哄而散。此时,后生才如梦初醒,带着哭腔大喊:“帮帮我呀!帮帮我呀!”
再说如法兄弟一路小跑来到金山脚下,遇到一个放牛的小孩,牵着一头大水牛,上去一问,放牛娃也是去乌山的,于是三人结伴而行。路上,如法知道这放牛娃姓施,曾上过几年私塾,三年前,家中遭倭寇侵扰,家道败落,只得辍学替人放牛。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乌山庙,他们是来看庙里的四大金刚的,还未进庙门,老远就闻到阵阵檀香扑鼻而来。庙门内外,许多背着黄色香袋的善男信女在焚香祈祷。放牛娃在山脚旁挑了块水草丰美的地方,让水牛自由觅食,自己跟着如法兄弟去看僧人念经,去数菩萨的多少,钻来钻去甚是快乐。他们转了一圈又从大门出来。此时,庙门外来了不少小贩卖点心,有金灿灿的松花团,有黑里透亮的水晶软糕,还有梨膏糖等等。在庙旁边的避风处,一副馄饨挑子上飘来的香味,引得如法兄弟和放牛娃肚子咕噜咕噜乱叫。他们走了过去,挑子一头的缸灶内柴火正旺,火舌舔着缸灶上架着的铁锅,锅内的水翻滚着;在缸灶底层,整齐地排列着劈好的柴爿。馄饨师傅从另一头挑子里数出十只馄饨,丢进沸腾的锅内,锅水立即平静下来,但很快锅水又沸腾了,馄饨跟着上下翻动,最后全部浮在上面。馄饨师傅拿起挂在锅上方木横档上的漏勺,把馄饨一一舀入装有猪油、盐、葱花的碗内,递给客人。然后,馄饨师傅又回到挑子的另一头,这是一只长方柜,上面两只抽屉,底下一扇小门内放着碗、汤匙及清水,中间的抽屉装调料,上面一只抽屉放着盛着鲜肉馅的大碗和馄饨皮子。馄饨师傅在这半开着的抽屉内用薄竹签挑起馅子包进一张张方整的皮子里,再一只只地排列在铺着白布的柜面上,白里透红的生馄饨,有着巨大的魅力。如法兄弟和放牛娃再也忍不住这团子、软糕和散发着浓香的馄饨的诱惑,终于掏钱买了三碗馄饨和六块糕团,坐在庙门的门槛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如法兄弟把去沈府吃中饭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这时,从庙里走出来一个和尚,见到门槛上的馄饨碗,口中念念有词:“罪过、罪过。”如法兄弟早已觉察,但放牛娃却已沉浸在美味中,丝毫未察觉到和尚已走近身旁。说时迟,那时快,和尚俯身抓起放牛娃凉在门槛上的馄饨碗,连倒带泼,把馄饨悉数倒在庙门外的垃圾堆里……原来,猪肉馅的馄饨触犯了佛门戒律,才使和尚大动肝火。放牛娃一见未到嘴的美食顷刻间变成垃圾,恨得咬牙切齿,不禁破口大骂:“瘟和尚,秃和尚,一觉睡过全死光!”如法兄弟早已端着馄饨站在庙门外,他俩一起把手里的馄饨碗送到放牛娃嘴边,安慰道:“不要骂了,馄饨还有呢,吃吧、吃吧!”三个人一边吃着两碗馄饨,一边窃窃私语,他们在商议着,怎样收拾一下这个和尚。
和尚已经回到庙内,放牛娃从馄饨挑子那里捡来一截木炭,走进庙门,躲在东扇大门背后写了起来:
四大金刚两边坐,
浑身金光亮晶晶,
瞪眼裂牙肚皮大,
屙出臭屎二尺长。
写完,走出庙门,把木炭交给如法,如法也走进庙内,躲在西扇大门背后写了起来:
糯米粉做,
松花累过。
里面豇豆馅,
送给和尚吃。
写完后,如法跑出庙门,招呼弟弟和放牛娃离开乌山庙,向沈府走去。放牛娃牵着牛,一直送如法兄弟进了沈府大门,才骑上牛背,向湾底蹒跚而去。
沈府家人一见小客人返回,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本来他们正打算派人去寻找呢。眼见日已偏西,如法兄弟稍事休息后,谢过沈府主人,也登船启程,向横河驶去。
却说乌山庙里的和尚,眼见香客都已离去,日薄西山,也出来关闭庙门,和尚刚刚关上大门,眼前赫然冒出四行黑字:
四大金刚两边坐,糯米粉做。
浑身金光亮晶晶,松花累过。
瞪眼裂牙肚皮大,里面豇豆馅。
屙出臭屎二尺长,送给和尚吃。
和尚读罢,气得七窃生烟,血压升高,差点晕倒……
(1986年,采录于龙南乡孙家境村)
巧遇
王礼田/口述 蔡银芳/整理
有年春天,孙鬼头乘船到外头去游玩。船里的老大晓得孙鬼头的生辰八字和自己一样。他想:孙鬼头当大官,我做老大,心里想想勿出气,就把自家生辰八字挂在船头,孙鬼头看见就问:“这是啥东西?”老大讲:“是我的生辰八字。余姚横河孙家境有个孙鬼头,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我做老大日子难过,他做官享福,勿晓得啥缘故?”孙鬼头看看老大倒也可怜相。
船一撑撑到黄河地界,黄河有个黄河塘,老话讲:黄河通天,水是天上来的。皇上派了十万人力,在这里修塘筑坝,拨出一斗黄金打铜头铁脚桩,筑黄河塘派用场。而道台老爷瞒过皇上,在黄河塘打的是树头桩,黄金统统藏进腰包里。
孙鬼头晓得其中底细。就问老大:“侬要发财伐?”老大说:“啥人勿想发财!”孙鬼头讲:“侬要发财就听我话,侬烧饭的柴没有,就去劈黄河塘里的树桩头。”老大一听,劈树桩头要犯法杀头,连忙就说:“勿敢勿敢。”孙鬼头讲:“侬尽管去劈,出事有我来扛,想发财就大胆去劈。”老大被孙鬼头一说二说,心动哉,拿起钩刀,到黄河塘里噼噼啪啪就劈起来。
一劈两劈,守黄河塘的兵看见哉,一把把老大拖牢,将他五花大绑抓去见道台老爷。老大慌哉,连忙喊救命,孙鬼头眼睛眨眨,说:“伊甭慌,我后头会来。”老大被推到道台衙门,小兵告诉老爷,这个老大劈塘里的树桩头,我亲眼看见,亲手抓来,刀也缴来,柴也摆着。道台老爷一听有这事,怒火冲天,一拍案桌,开口就骂:“大胆刁民,侬晓勿晓得王法?塘桩劈掉,塘塌落来要出人命的,先给我打五十大板”。啪、啪、啪……二三十下打落,孙鬼头正好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