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终于说话了。
“臣不敢,想来是大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以才会有此发问。”他沉吟半晌,见韩信还未出场,觉得还是应该按计划行事,只得松一口气,选择了暂时退让。
他此言一出,厅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散一空,便是胡亥也在心中松了一口大气。他也不想与赵高太早翻脸,因为他也在等一个人,一个可以决定今夜胜负之人。
他能利用赵高从兄长扶苏手中夺得皇位,就已经证明了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能在赵高的余威之下坐稳王位,等到今日,这就更能说明他的城府之深,已非常人能及。是以,他闻言微微一笑,佯装糊涂道:“本王为想出这个主意,费了不少心血,想不到赵相竟然持反对意见,这可出乎本王意料,不过既是赵相反对,本王就不再坚持了,此事从此作罢吧!”
赵高心中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中,胡亥纵然退避,其口气也绝不会如此软弱。何况他们之间决战在即,气势为先,任何一个细节都有可能影响到双方的士气,胡亥绝对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合理的解释就是胡亥一定还有非同小可的杀手锏,这才会显得如此自信。只有有所倚仗,他才可以拥有这般闲适自若的风度。
这让赵高感到了一丝惊惧,一种渡河之人未知河水深浅的那种恐惧。他千算万算,深谋远虑,自认为自己的每一个计划都已是算无遗漏,那么胡亥的自信又会从何而来?
目前敌我力量的对比,至少是以三搏一,而且以赵高的目力,已经看出了胡亥所携的高手并非太多,除了跟随他身后的几位侍卫有放手一搏的实力之外,其他的人根本微不足道,不是他手下这班训练有素的入世阁弟子的对手。
即使这样,为了防患于未然,赵高甚至还严令登高厅十丈之外严禁闲人出入,除了送菜的厨子之外,便是如格里这般亲信,未经宣召,亦是不敢妄入,是以赵高才会对胡亥表现出来的自信感到一种莫名的困惑。
想到这里,赵高心中一动,扫视了一眼站在厅门处的那名厨子,那名厨子正是神农门下后生无。他双手肃立,在几名入世阁弟子的看护下,正在品尝一道入席的菜肴。
赵高为了防范胡亥派人在酒菜中做手脚,是以借保护皇上安全之名,特意要膳房中的每一个厨子都跟菜上厅,持银筷以试毒性。后生无上的这道大菜名为“八仙过海”,乃是取八种海鲜精心烹制的一道汤菜,汤未至而香气淡淡袭来,使厅中的每一个人都口中生津,大起食欲,可见厨艺之精,颇具功底。
“臣听闻大王要光临舍下,特意从上庸请来名厨神农,专门烹调今夜的膳食。这还是微臣数次与大王聊天之时听大王谈及,谨记于心,借今日微臣寿宴一偿心愿。”赵高笑了笑道,为了让胡亥光临相府,他的确是煞费苦心,只是此举不是为了表白自己的忠心,更像是圈套中的诱饵。
胡亥道:“赵相如此有心,可见是本王少有的忠直之臣,难得有今日这般大喜的日子,本王要好生奖赏于你。”
“微臣不敢。为大王尽忠竭力,乃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本分,只要大王大开尊口,吃得尽兴,便是对微臣最大的赏赐。”赵高之所以这般说话,是因为胡亥自开席以来,尚未动筷开食,虽然每道菜肴都有神农弟子亲口试菜,可是仍不足以尽去赵高的疑心。
“好,本王便依赵相所言。各位宾客,请端起酒杯,让我们共贺赵相一杯!”他心中暗自一笑,毫不犹豫地端杯便饮,众人纷纷仿效,大厅之上顿时一片热闹。
赵高这才放宽心来,看了看张盈与席后的几名随从,见他们浅尝即止,更是一笑。当下下得席来,接受宾客的道贺。
五音先生见得君臣之间化干戈为玉帛,稍稍放下心来。他也知道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假象,真正的决战迟早会在这种平静之后彻底爆发。可是纪空手迟迟还未出现,这让他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对于纪空手来说,盗图的机会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决战爆发的那一刻!只有在那个时候,赵高的心神才会完全受战事的干扰,而不在登龙图上;也只有在纪空手得手之后,他才能寻机名正言顺地率众离去,跳出这场君臣相争的是非圈。
红颜悄然贴近五音先生的席间,低声问道:“爹,你看纪大哥这时候还不现身,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她心系情郎的安危,是以眉间见愁,始终不展。
“我想不会,以纪空手的功夫和见识,都是一流的境界,你应该相信他,完全用不着为他担心。”五音先生心中虽然也有一丝疑惑,却不动声色,好言劝慰道。
“可是他虽然身手不错,毕竟身在相府这等龙潭虎穴般的险地,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女儿只怕也不想活了。”她语带幽怨,话出虽不经意,却透露了她对纪空手的一番真情,等到觉得不妥时,可惜已是迟了。一抹红晕飞上俏脸,女儿羞态,煞是好看。
五音先生岂有不知女儿的心思之理,思及此事的确风险太大,不免有了几分后悔。但是要让他一点不顾大秦王朝的安危,甩袖而去,他又不能做到。而盗取登龙图一事,除了纪空手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这不免让他为难得很。
“你大可放心,爹阅人无数,如果连这一点也看不清楚,岂不是白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我相信纪空手迟迟不出,自然有他的道理。”五音先生斜眼看了看擂台上的扶沧海,此刻扶沧海正与阿方卓战得激烈。他既已现身,那么纪空手必然就在左近,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是以五音先生不再烦心。
“但愿如此。”红颜轻叹一声,坐回原地,只是心早已不在登高厅中。
五音先生看了看远在三丈外的胡亥,见他一脸微笑,专情于眼前的美食佳酿,不觉心中一动:“看他这般悠闲的神态,莫非他真有必胜的把握?”当下端酒一杯,下得席来。
他人到七尺之外,胡亥似乎才有所察觉,微微一愕,抬起头来,五音先生心中更惊:“看他模样,竟然对厅中形势视而不见,心不在焉,一副心有所属之态,难道说他对赵高的决战并不是安排在登高厅中,抑或他还有另外对付赵高的杀手锏不成?”
他近前之后,行了君臣之礼,这才站到胡亥席前,用一种只有两人才可听到的声调说道:“大王今夜前来,势必是想与赵高摊牌了?”
“是的,还有那句老话,如果本王能得先生相助,实是感激不尽。”胡亥微微一笑,眸子中充满期盼之情。无论他胸中是否有数,毕竟有五音先生的知音亭相助,胜过于任何杀手锏的效力。没有人敢轻视这支敢与当今四家豪阀争霸江湖的庞大势力,纵是胡亥与赵高亦不例外。
“五音绝不想加入这种君臣之争的旋涡,是以只能说声抱歉。五音此来,原想是劝双方罢手,不管谁胜谁负,最终都会使我大秦王朝大伤元气,这是我所不愿看到的事情。只有在你们双方都觉得此战已是不可避免的时候,我才会死了这条心,自行离去。”五音先生话语虽轻,但目光坚定,眉间显得有几分焦虑。
“先生认为,此战可以避免吗?”胡亥笑了,似有几分调侃的神情。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虽然是愚夫所为,但也正是大丈夫的行事作风。”五音先生对胡亥的表情丝毫不以为意,昂然说道。
“可惜,实在可惜。”胡亥摇了摇头,不知是因为没有得到知音亭的强助而惋惜,还是为五音先生的豪气而叹息。他的眼芒缓缓从人群中划过,目光中带出一种亢奋的激情,似乎预见到这一战的激烈与残酷。
“大王因何而叹息?是为了五音,还是赵相,抑或是大王自己?”五音先生目视胡亥形如儿戏的态度,心中不由有些气愤。他之所以不想插手此事,无非是因为胡亥的行事作风与昏君无异于,纵有先祖遗训,他也不想助纣为虐。
“先生生气了?”胡亥诧异地看了一眼五音先生,“如果先生认为本王刚才的那一番话是意在挑起知音亭与入世阁两大豪阀之争的话,那就错了,证明先生对本王的了解还不够深刻。本王绝无利用先生之意,只是想借机让赵高低估于我,本王才有可乘之机。”
“我相信大王对我知音亭殊无恶意。”五音先生淡淡一笑,“以大王的心机,绝不会如此太着痕迹地挑起我与赵相之间的矛盾,你策划扳倒赵相已非数月数日,若是真的有心如此,也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说来,所以我根本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只是你若认为这样做可以让赵相小视于你,将注意力有所转移,那么大王才真的错了,至少说明你对赵高其人还未研究透彻。”
“哦,这倒让本王来了兴趣,依你之言,莫非赵高竟成了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胡亥又笑了,他自问这几年来对赵高的研究十分仔细,凡是有关赵高的任何消息,他都派人四下搜集,然后加以研究,从中找寻对付赵高确切的办法。若非如此,他也不敢今夜前来相府与赵高为权力而战。
“他也许不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但对任何一个敌人来说,他就像是一座永远不倒的大山。不仅高不可攀,而且深不可测,否则他也不能立足于这五阀争霸的乱世,更不可能走上他今日登顶的权势巅峰。”五音先生觉得自己还有最后一点义务要尽,至于胡亥能否听得进去,他已并不在乎,只求对得住自己的心便行,是以一字一句地道,“昔日始皇登基,若无赵高,只怕难以从吕不韦手中夺回皇权;回想大王登位之时,若无赵高,只怕大王也难以登上这万人觊觎的宝座。如果一个人可以将天下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人难道还不可怕吗?”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求能引起胡亥的重视,收起决战之心,只要胡亥答应与他出走,以图东山再起,相信凭他的实力,赵高未必敢轻举妄动,而且赵高也不敢自立为王,唯有另立新君,使得大秦王朝的血统得以延续。
可是他失望了,对他来说,这绝对是此时此刻可以采取的上上之选,可是他还是错了,错就错在他还不了解一个人对权势的疯狂追求达到了何种可怕的地步。身为一国之君的胡亥,已经尝到了一呼百应、万人之上的甜头,他又怎会轻言放弃?就算他能放弃自己得到的荣华富贵,他的心也不可能放弃自己曾经得到的满足与荣耀。
井底之蛙的故事,已经流传了很久,它的寓意相信很多人都已知道,但是它还有另外的一层寓意,只怕所知的人就未必多了,五音先生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有人把井底之蛙这个寓言形象地比作一个热衷于权势之人。说的是一个人在没有得到权势之前,他就好比是这只井底之蛙,所见所闻,只有方寸之大,自然满足于眼前的平淡。可是当他跳过了这方寸之地,得到了权势之后,他宁可死在井外,也不愿活着回到井里。这只因为他已看到了井外的诱惑,其心态再也不能回复到过去的平淡。
而胡亥无疑就是这一类人,是以他根本就没有理会五音先生的这番好意,而是忽然觉得眼前的五音先生既然不助自己,反而喋喋不休地打击着自己的信心,真是可恶至极,当下冷哼一声:“赵高也许可怕,但本王却无惧于他,今夜一战,我已势在必得,先生请回吧!”
五音先生眼见话不投机,多说无益,只得轻叹一声:“你一定会为今夜的决定而后悔的!”说罢径自回席。
而赵高人在厅中穿梭,眼光却始终不离二人的动作与表情。直到五音先生黯然离开胡亥,他才松了一口气,想到堂堂的一国之君最终如同瓮中之鳖任由自己摆布,得意之下,不由得呵呵笑出声来。
在这一刻间,无疑是他最得意的时刻。他出身于市井之中,凭一人之力,苦心学艺,终成正果,年方三十便登上武林五大豪阀之位,后出于对政治高度的敏锐与对天下大势的分析,步入政界,与权相吕不韦敌对数年,终于襄助始皇嬴政夺回大权,成为大秦王朝一统天下之后的第一权臣。随后他更在胡亥与扶苏的王位之争中显示出了他惊人的智慧与过人的手段,让本无登位之名的胡亥坐上了二世皇帝的宝座。
当这一切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他手中一一变成事实之后,基于个人的私欲,他对权势的追求愈发膨胀,渐渐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已感到不满足。在他的心中,更希望自己能够在目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上更进一层,成为君临天下的赵氏皇帝。有了这种想法之后,他开始策划起今夜将要进行的一场决斗。
这绝对是一场货真价实的决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就昭示的一个不变的真理,赵高绝对不会忘记,是以他用尽了一切的脑汁与力量,就为了今夜的这场决战。
也许五音先生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但在赵高的眼中,这既是势在必行的一战,那么纵是前面横亘着一座大山,他也必须要逾越它,绝不容许有任何东西阻挡他前进的步伐!何况五音先生既已答应了他保持中立,他没有理由再去为此而感到烦心。
是以这一刻的赵高的确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已经看到了人生的目标,距此也就一步之遥,他甚至相信大秦的天下将在一夜之间有所改变,变成他赵氏之天下!
他变得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心里不免有几分埋怨:“格里在干什么?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把事情搞定?只要时信一入登高厅,那么这场决战就可以爆发了。”
他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就像是洞房中等待郎君归来的新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时刻!
无论韩信还是扶沧海,他们的相貌也许并不出众,放在人海之中,或许并不能吸引别人的眼球,可是当他们走上擂台的那一刹那,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就像是一块美玉,只要给它一点光芒,就会无比灿烂。
纪空手人在台下,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两人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那种独具一格的气质,他丝毫不起一丝嫉妒之心,反而为朋友的这种表现感到高兴。他始终认为,朋友就是朋友,它的重要性也许远胜自己本身,朋友有这种照人的风采,他也没有理由不高兴。
是以他带着一种理性的目光去看待两人的战前对峙,高手相争,争的就是这股气势。韩信与扶沧海无疑都是高手,气度沉凝,不动声色,隐隐然已有大师风范。
两人对峙了不过半盏热茶的工夫,扶沧海忽地微微向前一个俯冲,脚步移动之下,仿若一头寻到猎物弱点的猎豹,双目神光大射,长枪振出。
他必须主动出击,这也许是无奈之下作出的一个决定,却是势在必行。因为他已看出韩信的站位极佳,人也非常冷静,就像是一座不动的冰山,随时随地张放着它的压力,渐渐地控制了整个场上的局势。
这虽属无奈之举,但枪自扶沧海的手心而出,寒芒毕现,风声顿起,幻化枪影无数,笼罩了八方范围。
虚空为之一暗,枪却如跃空而起的苍龙,看似速度奇缓,实则快逾电芒,这一动一静之间产生出对比的效果,奇妙至极,若非人在局中,确是难以言喻。
韩信心中一惊,始知扶沧海的长枪凌厉无匹,远非自己所见的那般平和。只有当他面对面地与之相峙时,这才真正懂得了南海长枪世家得以久享盛名的原因。
扶沧海的枪法沉稳中不失轻灵,动中有静,气势更是独具一格。枪锋一出,风雷隐起,他的整个出手干净利落,几乎毫无破绽可寻。纵是有些微弱点,但在他的神速之下,却能掩饰。
韩信依然不动,但屏气凝神,整个身心已经悉数投入,关注着这一枪运行的轨迹。
长枪漫空,在空中变化了不止四次,然后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向了韩信握剑的手。
纪空手由衷地暗赞一声,他已看出扶沧海枪势中的每一个变化,不但可以迷惑敌人的判断,而且随着自身的变化而急剧加速,使得自己的气势在不断变化中渐臻完美的一刻,从而发挥出数以倍计的功效。
他不由在欣喜之余,多了一分担心,他担心韩信是否能对抗这惊人的一枪!
他感觉到了这一年来韩信在气质上的变化,也感觉到了韩信在性格上的一点改变,但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韩信的剑法,虽然他相信以赵高的眼力,绝不会有看错人的事情发生,不过任谁见到扶沧海这风雷隐起的一枪,都不由得会为韩信捏上一把冷汗。
他之所以这么担心,还在于扶沧海的这一枪的厉害之处,是旨在韩信握剑的手腕。看来,扶沧海并不想让韩信从容拔剑来对付自己。
这无疑是极富战略性的打法,只凭这一枪,扶沧海已足可跻身江湖一流高手的行列。
同时全场的人都觉得韩信的表现实在是过于托大,面对扶沧海的枪锋,谁若不动,无异于送死!
但纪空手却并不这么认为,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韩信之所以选择不动,实是冷静的表现。因为扶沧海的枪锋所向变化之快,变化之多,都是有的放矢,只有等到他的变化穷尽之时,这才是韩信出手的最佳时机。
“锵……”金属之音蓦然响起,就在枪锋逼近三尺之距时,韩信脚步一滑,身形向后急退,腰间奇异般地扭动数下,一枝梅的寒芒脱鞘而出。
一团耀人眼目的异芒闪射虚空,就像是雨过天晴之后天边的那道亮丽彩虹。
扶沧海顿感手中的枪异常沉重,一股慑人的压力逼至,如缓缓移动的山岳,几乎让人窒息。
但这并没有让扶沧海停步不前,反而激发了他心中的战意,虽然耳边响起纪空手的嘱咐,心中也明白这只是一场掩人耳目的表演,但面对韩信这般强手,他实在忍受不了对武道的痴爱,依然全力以赴。
韩信亦有同感,也想知道自己的流星剑式在高手相争中是否有用,是以剑锋既出,攻势顿时如潮而涌。
“当……”剑枪交击一处,惊人的爆响震彻全场,引得众人的耳膜发出嗡嗡之响。两人一合即分,速度之快,若非余音犹在,还道是二人尚未交手。
但就只一个回合,顿让二人手臂发麻,心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他们同时都意识到了对手对武道的领悟有着非凡的造诣,而且在攻防之道上的心得几近大师级的水平,是以心中都不敢小视对方。
韩信一分之后,迅即踏前一步,剑锋一绞,带着一股回旋之力裹住枪锋,企图锁住长枪的来路。
全场众人无不动容,如此反应,如此剑法,确是世所罕有,而更惊人的是,剑锋带出的气旋不仅有声,更似有形,虽然不现,但每一个人似乎都清晰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以这种方式当然锁不死扶沧海神鬼莫测的长枪,但已足可减缓对方愈来愈烈的气势。双方的速度都是奇快,兼而用上了妙至毫巅的技巧,外行人看得花哨,明眼人更是喝彩声起,大声叫好。
登高厅中的众人无不纷纷隔窗而望,目光全部被场中的较量所吸引。大家都有一个同感,龙虎会之名,直到此刻,方才名符其实,这一战压轴大戏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龙争虎斗。
“那人是谁?”赵高微一皱眉,问道,他入阁拜相多年,涉及官场,对江湖中人已是生疏不少,是以才有此问。
“这两人会是谁?何以本王从来不曾听人说起?”胡亥也在同时发问。为了对付赵高,他曾经搜罗了不少高手,但在此刻,看到韩信与扶沧海时,他顿有失之交臂的惋惜之感。
厅中各人无不心惊,能博得胡亥与赵高同时关注的人物,这本身就是不同寻常的事情,由此可见这二人的确有非凡的实力。
但问声才起,场中两人已在瞬息之间攻守了十余招,扶沧海的夺命枪如苍龙出海,枪出声起,好似掀起阵阵涛声,与韩信的一枝梅带出的有若幻象的光华交织一起,确有五彩缤纷之感。
“能将长枪使得如此出神入化者,除了南海长枪世家之外,还会有谁?”五音先生淡淡一笑,转头看了赵高一眼,最后才将目光锁定在胡亥略显诧异的脸上,“至于这使剑之人,其名虽不得知,但从他的剑法来看,当属冥雪宗。”
“这两人莫非是赵相专门为龙虎会请来的高手?”胡亥心中有心笼络二人,却又疑是赵高事先安排的人手,淡然一笑,有心相试。
“非也。”赵高心中有鬼,忙道,“微臣之所以召开龙虎会,意在追寻天下真正的精英,并非事先有知。在微臣看来,真正的武道高手,永远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切尽在随缘。”
“说得是。”五音先生拍手道,“若是赵相事先得知有如此精英现身,只怕就不会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试身手,显露形迹,而是尽心结纳,收归己用了。”他有心为赵高圆谎,是因为他也希望胡亥能出言相召,让这二人同上登高厅来。
“知我者先生也。”赵高哈哈一笑,虽然他不知五音先生何以会相帮自己,但只要韩信能上得厅来,其余都可不计。
“既是如此,本王有心赏赐他们,便让他们上厅一叙。”胡亥迟疑片刻,在赵高的这一笑中尽去疑心,终于发出了宣召的旨意。
赵高心中一喜,脸上却丝毫不露,望向张盈道:“大王有令,张军师可去办理!”
张盈应喏一声,站到门口,双手一摆:“二位停手,大王传下令来,着时信与扶沧海入厅晋见!”
此声一出,全场轰动,许多人都以艳羡之色投视场中二人,纪空手更是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激动的情绪。
他明白,真正的战斗这才开始,这虽是一条通往成功之路,但更是一条密布荆棘的生死之路,步步临渊,危机重重,稍有一步走失,便是全军尽灭的不归路。
纪空手领着韩信与扶沧海终于站到了登高厅的门口。
在经历了一番口舌之后,在五音先生与赵高的鼓动下,胡亥下旨,让韩信与扶沧海携带兵器上厅,因为他也想看看,这两人的武功是否值得他许下荣华富贵来收归己用。
纪空手的心思却并没有放在这上面,他心中清楚,武功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后,有无兵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平和的心态,而且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这些十丈之外的守卫上,因为他知道,由这些人构筑的十丈空间是否固若金汤才是自己整个计划的关键。
在登高厅中的人,无论是胡亥,还是赵高,他们都明白一点,就是他们之间的君臣之战最好是在小范围内进行,让战事局限于登高厅中,一旦战事蔓延出这个范围,局势一乱,任何一方都很难控制局面。而咸阳之外,刘邦的义军若是得到消息,趁乱而入,极易形成鹬蚌相斗,渔翁得利的格局。对于这一点,胡亥和赵高显然达到了共识,是以他们同时命令手下,要将登高厅与全场隔离,构成真空地带,以防厅中有任何消息走漏。
而纪空手也希望看到这一点,只有这样,他才能在盗图之后,寻机全身而退。所以当他巡视一番,确定这条防线毫无疏漏时,他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臣格里携时信、扶沧海求见!”纪空手与韩信、扶沧海相视一笑,做了个轻松的手势,这才学做格里的嗓音大声道。
“进来吧!”厅中传来一个声音,纪空手让韩信、扶沧海二人先入,自己略低下头,紧跟在二人之后,鱼贯而入。
行至厅中,三人跪伏见礼,得到胡亥准许,这才退坐在靠门处的一张空席上。
纪空手人在韩信与扶沧海之后,偷眼一瞥,已将厅中形势一眼看尽。他的目光在红颜的俏脸上停留片刻,见得佳人眉间带愁,知其心系自己,不免情动,再看五音先生,却见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笑容,显然识穿了自己的行迹。
纪空手不由在心中暗道:“这可奇了,我杀格里取而代之,这事唯有扶沧海与韩信得知,五音先生又是怎么看出破绽的?”他自问自己的易容绝技有了一定的火候,百思之下,却想不出五音先生何以能认出格里竟是自己假冒的。
他却不知,五音先生之所以能认出他来,是因为五音先生入厅之后,已经细察一遍,发现纪空手未在厅中,便对每一个随后入厅的人多加留意。他识人的法宝,其实是观察此人的眼神,当纪空手看到红颜之时,虽然不动声色,但眼中自有一丝柔情淡淡而出,以五音先生的敏锐目力,岂会错过,是以自然便认出了纪空手。
随着三人同入,登高厅中的气氛刹那间又热闹紧张起来,胡亥赐坐赐酒,好言嘉奖了几句,突然话锋一转,望向赵高道:“今夜乃赵相寿辰之日,单是饮酒聊天,岂不单调?以赵相的作风,应该还有节目以娱嘉宾吧?”
赵高笑道:“大王真是猜透了微臣的心思。”当下站起身来宣告道,“传令下去,歌舞表演现在开始!”
他话音一落,笙歌声起,乐声悠悠,刚才还是生死相搏的擂台上,早已是红毯铺地,花香四溢,上百位妖艳歌姬身着轻衫,媚骨尽露,随着靡靡之音的节拍,载歌载舞起来,顿时吸引了众多男人的目光,便是身为女子,看到这等勾魂的艳舞,呼吸亦是急促了许多。
纪空手心中一动:“赵高果真是老谋深算,以歌舞之声来掩盖厅中动静,纵然待会儿有厮杀声传来,厅外之人亦难听分明。更重要的一点是由于这是艳舞表演,但凡是正常的男人,很难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其上,自然就对歌舞之外的事情少有留心了。”
但胡亥显然意不在此,对场中艳舞视若无睹,确实与传闻中的他有大相径庭之处。他望向赵高道:“这歌舞固然是好,却不足以让人尽兴,而眼前就有两位年轻才俊,本王倒想看看今日的武林中对于武道境界的追求是否更进了一步。”
赵高一听,心中暗道:“这可是你自寻死路!”当下却装着糊涂道:“大王之意,莫非是想在这大厅里看看时信与扶沧海的比武?”
“正是此意!”胡亥微微一笑,“不过两位侠士势均力敌,胜负难分,再行比斗已是不妥,倒不如由你我君臣各出一人,分别与之一战,博个彩头,不知意下如何?”
赵高心中盘算,若是以韩信一人行刺胡亥,未必能够奏效,此刻听得胡亥之言,心中顿时一喜,只要己方再出一人,与韩信假装厮斗,一旦瞅准机会,两人联手,同时发难,必可置胡亥于死地。思及此处,当下应诺答应。
“昔日齐威王在世,常与宗族诸公子驰射赌胜为乐,齐相田忌马力不及,屡次败于威王。后采纳孙膑之计,以千金一棚之赌赢了齐威王,更为齐国赢得了孙膑这等军事大家,传颂一时,引为佳话。”胡亥引经据典,说起数百年前的历史,令得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他却自顾接着道:“今日本王有心仿效,不如与赵相各出千金,以作彩头,但凡胜者,不仅可以博得千金,而且本王还会封他为内廷带兵卫,另赏良田百顷。”
他有心结纳韩信与扶沧海,是以出手大方,引得众人无不色变。无论是入世阁弟子还是胡亥带来的贴身近卫,更是蠢蠢欲动,无不垂涎这莫大的富贵。
赵高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岂在乎这区区千金?他心中算计着以何人与韩信联手为最佳,思及再三,觉得唯有张盈出马,才能有更大的把握。
但胡亥似乎看穿了赵高的心思,转头望向五音先生道:“既然这是赌局,当然要分出胜负,而评定胜负之人,唯有先生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想必先生不会推辞吧?”
“既蒙大王看重,五音唯有勉为其难了。”五音先生答得极为干脆,事实上胡亥此举亦正中他下怀,岂有不应之理?
张盈在赵高的暗示下站将起来,扇柄轻摇,嫣然一笑:“难得今日是赵相的喜寿之日,小女子无以为报,学得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倒想向这位时世兄讨教。”
她的人妩媚至极,语声软糯,绵意多情,似有不容他人抗拒之力,偏偏五音先生另有用心,淡淡一笑,道:“张军师的美人扇自是武林一绝,倘若真心赐教,确实能让这位时兄弟受益匪浅。不过我来咸阳虽是未久,却听说了关于张军师的一些传闻,是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请张军师与这位扶兄弟过招吧。”
“这难道会有区别吗?”张盈咯咯一笑,目光如水般掠过五音先生的脸颊,似乎想寻找到问题的答案。
“如果这是一场生死之战,当然没有区别,但若只是一场娱人耳目的赌局,却又另当别论。”五音先生毫不理会张盈火辣的目光,站将起来道,“我既蒙大王看重作为公证人,当然希望这场赌局能公平竞争下去,却不想看到有人借机寻仇,败了大家的兴致。”
“这可奇了,我与这位时兄弟有何仇怨?先生何以会如此看我?”张盈笑意犹在,脸上的肌肉却僵硬了不少,赵高亦有莫名其妙之感,但他更关心张盈能不能与韩信对阵而联手,寻机刺杀胡亥,是以不想让五音先生节外生枝,刚要说话圆场,却听五音先生道:“我听闻时兄弟曾经当街杀了乐五六,想必张军师不会不知吧?”
此言一出,无论是张盈还是赵高俱皆色变,赵高的心中顿生一股酸溜溜的感觉。张盈的脸上更是一寒,若非说话之人乃五音先生,只怕她会当场发作。
她与乐白的关系,知者不少,以她的淫荡之名,加上一个乐白,亦无非是她上百位入幕之宾的其中一个,根本不值得她为此事动气。但她暗恋赵高已久,淫荡之举,亦是报复赵高对己无动于衷的一种手段,此刻五音先生当着赵高提及此事,岂有不让她恼怒之理?
而令她更着恼的是,她与乐白无非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而五音先生所指,竟说她乃是想为情郎之侄报仇,以挑战为名寻机杀掉韩信。事实上她之所以出战,的确是为了杀人,不过并非韩信,而是胡亥。
五音先生当然洞察其中阴谋,是以绝不能让韩信卷入到这场君臣相争的旋涡之中,这也是纪空手事先再三嘱咐的。他以退为进,确实收到了立竿见影之效。
“五音先生也许有些误会了,但一时半会却又难以说清,既然这样,张军师不妨就向南海长枪世家的扶兄弟请教吧。”赵高不敢得罪五音先生,却又不愿在张盈的艳史上多加纠缠,是以大手一挥,示意张盈狠下杀手。
对他来说,如果能够趁机杀了扶沧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扶沧海实力太强,又来得突然,在其身份不明的情况下,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这历来是赵高的行事风格,何况韩信若能与胡亥带来的高手对阵,趁机下手杀之,至少可以除掉对方的一员生力军。算来算去,赵高认为这亦算是一个不坏的结局。
张盈还复了自己的万种风情,向扶沧海横斜一眼,款款笑道:“南海长枪世家历来是武林望族,能蒙扶公子赐教,小女子荣幸得很。”说毕纤腰一扭,人如凌波虚渡般站到厅中,只距扶沧海一丈之距,美人扇摇,香风沁人,满厅之中竟然不见一丝杀气。
她这一动,但凡是习武之人,无不骇然,其速之快,确如一阵香风,先闻其香,再见其人,裙裾未见翩扬,人已凌空而至,可见其轻功之高,已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她能以区区一个红粉之躯跻身于入世阁三大高手之列,且素有“军师”之称,这本事就说明了她的实力。扶沧海一愕之下,终于看清了她那不老的芳容。
如果不是事先得知张盈的年龄已是年轻不再,恐怕扶沧海还真会以为眼前的女子只是一位初识闺房之乐的少妇。她的那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传情,如梦如幻,确能勾魂摄魄,娇艳的俏脸上泛出胭脂般的红晕,恰如桃花艳丽,如丝的细眉似弯月斜挂,一笑一颦,发出迫人的光彩,道不尽万千风情。
扶沧海心头一震,暗道:“听说武林中有一种香销红唇的媚术,在不知不觉中蚀人心智,让人莫名之下黯然销魂,莫非张盈擅长此术不成?”当下屏气凝神,不敢大意,人在场中,手已紧握长枪,眼芒更是不敢与之对视。
张盈媚眼如丝,将扶沧海的一切举止尽收眼底。对她来说,只有在男人面前,她才能充分地展示出身为女人的自信。她是至美的,美中带有成熟女人固有的风韵。当她将香销红唇的媚术发挥至极致时,她相信没有人可以抵挡得了她媚骨的柔情。
柔情亦能杀人,如丝如缕,将你缠绕至死,但熟知张盈的人都知道,柔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手中的那把折扇——绣有美女图案的美人扇。
扇柄轻摇,随着雪白柔荑的摆动,恰如那翻飞的蝴蝶,给人以绝美的动感。但在扶沧海的眼中,却丝毫没有半刻的轻松,反而在扇面的幅度摇摆下,感到了一股淡若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压力。
在销魂之中杀人,这种情形,确是惊人。纪空手人在局外,却依然感受到张盈眉间隐藏的杀气,他蓦然在心中跳出四个字来:红颜杀手!这词用在张盈身上,真是恰如其分。
扶沧海已有冷汗冒出,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以往的必胜信心,只觉得自己的心好沉好沉,沉得连脚步也难以移动。他不得不承认,张盈的确是他今生所遇的最强对手。
他几疑自己产生了一种错觉,因为他忽然感到了这大厅之上竟然有风,不是扇舞而动的清风,而是风起云涌的猎猎之风。
也许这不是风,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杀气,如风的杀气!当张盈每一次摆动扇面之时,这股杀气便增强一分,是以这风起,只因这扇舞。折扇能有杀气溢出,只因为这是张盈的美人扇。
但张盈的厉害之处绝不仅仅如此,就在扶沧海全神抗衡着她缓缓迫来的杀气之时,张盈却开口了。
“扶公子不愧是世家子弟,家教严谨,讲究非礼勿视,但正是如此,你不觉得这般做人太辛苦了吗?”张盈的声音本来就带有一种惑人的磁性,一旦贯注媚术,更添魔性,仿若来自于云天之外的靡靡之音,让人昏昏然几欲睡去。
扶沧海强抑心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张军师的香销红唇确是非同小可,扶某自问定力不够,只有得罪了!”他已经看到如果自己仍然与之对峙下去,失败只是迟早的事情,是以再不犹豫,突然退后半步,长枪振出。
纪空手顿时松了口气,他人在局外,明白破解张盈媚术之道,就在于抢先出手,唯有如此,才可使自身浑然与武道相融,不受媚术诱惑。
这虽然是一个明眼人都可知道的道理,但要在张盈的动人风情下作出出枪的决定,却需要莫大的勇气,至少不能有怜香惜玉之心。
但扶沧海做到了这一点,是以他的长枪终于艰难地振出虚空。
枪,一杆丈二长枪,破空而出,仿若天边那道亮丽的彩虹,虚空之中似乎有了些微的波动,当这波动的幅度愈来愈大时,于是随枪锋而来的,是那肃杀无限的风。
或许这不是风,而是枪锋逼出的气势锋端,因为纵是冬至那一日的风,亦比不上这风的凄寒。
随风而来的,是枪影,万千枪影密如网眼,从四面八方向张盈罩来,疯涨的气势逼得众人无不后退数步。
扶沧海的长枪极快,快得如电芒闪耀,但是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只快一线,却已足够,这人当然就是张盈。
当扶沧海的长枪杀到半空时,张盈的美人扇突然一收,“锵……”的一声,卖弄风情的折扇竟然发出了金属般的脆音。
扇是铜扇,一收之后,变作打穴点穴的判官笔之类的兵器,这才是美人扇的真正面目。
扇如流云而来,快若惊电残虹,一收一点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和诗意,但是扶沧海却心中一惊,认出了这是张盈的逍遥八式。
以张盈曼妙的身形,确似神仙般飘逸,慑人心神的是她的扇路变化之快,变化之多,更是神出鬼没。她的每一次出手都有夺命的可能,但在每个人的眼中,你看不到杀气,只能领略到那种生机盎然的春意,甚至于有一种美的陶醉。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意境,更是一种莫名其中的心境,谈笑间已是杀心生起,或许这更能说明张盈此刻的形迹。
“叮……”一声脆响,扶沧海的长枪终于与张盈的扇柄交击一起。
流云散去,杀气四溢,这一切闲适的幻象尽灭,虚空中还复长枪与美人扇交击的真迹。
张盈骤然而退,退而又进,进退之间仿若弄潮的高手,人在浪峰之上,却不为浪峰淹没。她的举止轻松而优雅,攻守之间,犹如信手拈花,柔中带有极强的韧性,步伐间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痕迹,若行云流水般流畅至极,给人以美的享受。
扶沧海的眉间一紧,脸上却露出少有的惊骇。
让人惊骇的是张盈开合有度的美人扇,实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轻功步法竟会如此神奇,一旦与逍遥八式结合,产生出沛然不可御之的奇效。可是扶沧海并不畏惧,反之他遇强愈强,这更加激起了他心中潜藏已久的战意。
数招交击之后,扶沧海的杀意更浓,浓得如一坛烈酒。在他的眼中,不再有美女,只有敌人!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毫不留情地将之击败,甚至毁灭!
枪锋一闪,划过一道美丽而生动的弧迹,没有风啸,没有声吟,只有扶沧海的脚步轻踏之声,配合着长枪前进的速度,充盈着一股无法宣泄的生机。
张盈却突然止步,一动不动,但她的眼神更亮,也更锋锐,洞察着长枪运行虚空的每一道轨迹。她似乎胸有成竹,又像是伺机而动,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扶沧海的长枪进入到她的三尺范围……
这确是险极的一招,亦是必然的一招。枪乃百兵之长,攻防范围几达数丈,张盈若欲用一尺折扇取胜,不出险招近身相搏似不可能,所谓艺高人胆大,张盈瞅准时机,决定行险一试。
一动一静之间,场上的局势真可谓凶险到了极处,任何人的心都不由往下一沉,似乎看到了即将分出胜负的一刻!
全场静若落针可闻,呼吸俱无,只有长枪破空之声如风雷般隐隐传来,气势之强,足可让人窒息。
扶沧海的枪一出手,已是义无反顾,他相信自己的枪法,是以枪既出手,从不回头,但是这一次,他显然有些自信过头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张盈竟会以静制动,而且冷静得就像一座不动的冰山,给人以压迫之感。
等到枪锋挤入张盈布下的气劲中时,他的心一下子揪得好紧好紧,紧得如紧绷的弓弦,已经达到了伸缩的极限。
他的长枪出手,从来例无虚发,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的枪锋已经逼入了张盈的衣裳与肌肤,却万万没有想到,枪锋尽处,竟是一片虚无。
足以夺命的一枪落空,这让扶沧海不敢相信,却又无法不相信,因为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张盈就是张盈,她的目力惊人,是以将扶沧海长枪的轨迹掌握得十分清楚,同时也看到了唯一可以利用的一处空隙。当枪锋挤入时,她以曼妙绝伦的步法微微一错,让枪锋从自己的腋下穿过。
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制约住长枪的威力,同时发挥出短扇的攻击力。她的步法极快,手上更是不慢,短扇一合,柄点扶沧海的手腕要穴。
扶沧海的长枪击空,心中一凛,便感到一股沉重的力道透过虚空逼射而来,他已无法变招,甚至于无法再握长枪。无论是谁面对张盈的这惊人一击,似乎都只有弃枪一途。
“呼……”扶沧海也不例外,唯有弃枪,不过他的反应极快,手上一沉一抬,竟是先弃后取,就在短扇击来的刹那,让过短扇,却又重新接过枪身,双手互旋,反向短扇急压而去。
“哗啦啦……”张盈没有想到扶沧海还有如此一招,脚步一错,已然退开,同时短扇一开,如孔雀展翅般划下几道气劲,企图缓阻长枪的跟进。
这依然是不胜不败之局,两人相隔一丈,再度对峙,但在双方的心中,都不由得重新估量起自己的对手来。
赵高看在眼中,心里不免诧异。在他看来,张盈既然出马,扶沧海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根本不足为虑,但到了此刻,他却为张盈担起心来,甚至有了让张盈罢手的冲动。
他一生未娶,孤独一人数十年,行事之怪引起世人无数猜疑,甚至是亲如张盈者,也对他丝毫不能理解。但他却知道,无论张盈是多么淫荡,在他的心中,她还是那位纯情的小师妹,还是他一生中唯一的至爱,他之所以不敢娶她,只因为他有难言的苦衷。
这似乎是一种变态的心理,却是赵高心中的真实写照。他相信张盈也是深爱着他的,只是因为得不到他的爱,才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心理,成为人尽可夫的荡妇。
这是一个爱情悲剧,一个可笑的悲剧,相爱的人不能结合一起,又何必当初相识相爱?看来人生的苦难的确是无法预料的。
但赵高并没有让张盈罢手,也不能让她放弃这场决战。在此时此刻,任何一种退缩都是不允许的,这既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就不允许有任何仁慈的表现存在。
静,实在是静,全场之内一片沉寂,但如风起云涌般的压力充斥着整个登高厅,大厅内每一寸空间仿佛都透散着死亡的气息。
无论是胡亥、五音先生、赵高这等武学名家,还是纪空手、韩信这等江湖新人,都感心中十分沉重,似乎皆预测到了一种可怕的先兆。在他们的眼中,这种平静并非是一种平和,而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征兆。平静过后,必将是惊天动地的爆发。
美人扇依旧轻摇,长枪却仿佛悬凝空中,动与不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是杀人的凶器,不仅戾气重重,而且气机张扬,甚至于张盈的长袖无风自动,不断鼓涌。
扶沧海的眼中有一丝诧异,似乎为张盈这无匹的劲气而心惊,但他却怡然不惧。对他来说,张盈也许是一个神话,一旦将这个神话打破,她也就不再是一个传奇。
他静立如孤崖之上的苍松,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肃杀之气,目光如炬,寒芒笼罩四方,使得他本身就如同是悬凝空中的长枪,朴实无华,却有着慑人心魄的锋锐。
张盈感到扶沧海的目光终于迎向了自己的眼芒,心惊之下,已然懂得香销红唇魅力不再,根本不能在战意昂扬的扶沧海身上起到任何作用。无奈之下,她收起了自己这套媚术,而是一心贯注于自己本身的修为,真正地凭实力去抗衡扶沧海即将出手的这惊天一枪。
她收起了小视之心,也就收起了必胜的自信,脸上依然笑靥如花,一副悠然闲散的慵懒,但她的心中却如弓弦紧绷,劲气贯注,耳目充盈,感受着空气中如云涌般的气势锋端。
“真是后生可畏!十年不入江湖,便已不知江湖是非,老了,真的老了!”张盈似乎有些伤感,又似乎是在叹息,仿佛在这一刻间,她真的老了十岁。
“你未曾败,何必叹息?”扶沧海淡然一笑,话语中多了一份同情。
“想当年小女子孤身一人,面对吕相门下五大高手合围,扇舞轻摇,谈笑杀人,是何等的潇洒?何等的威风?想不到今日却奈何不了你这样一个江湖后辈,真不知是我老了,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太厉害了些。”张盈笑得极为苦涩,再不复先前的那般妩媚。
“我不知道,也许是张军师体恤晚辈,是以不忍下手,手下留情吧。”扶沧海劝慰道,他心中很是诧异,不明白张盈的态度何以会转变得如此之快,这让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是吗?”张盈轻叹一声,低下头去。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场决战无法进行下去之时,蓦地机栝一响,数枚钢针陡然从扇柄处飙射而出,带着凌厉的呼啸,袭杀向丈外的扶沧海。
这才是张盈真正的杀招,而且是非常有效的一招!这一招不仅突然有力,而且更充分显示了张盈的心计以及她对人性深刻的理解。是以在如此短暂的距离之内,扶沧海似乎是难以活命了。
在别人的眼中,张盈除了香销红唇,就只有逍遥八式,谁也没有想到在美人扇的扇柄处还设有发射暗器的机关。但饶是如此,倘若是与高手对敌,她的这一手未必就能偷袭得手,是以她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故意示弱,显出女儿家软弱的一面,不仅博得扶沧海的同情,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趁其不备之下,骤然发难。
“呀……”场上众人无一不惊,甚至有人惊叫起来,纪空手更是上前一步,正要出手救援。
“呼……”就在这紧要关头,张盈的目光突然被一道枪影所笼罩。
这是一道似乎充满异力的枪影,只是一道枪影,却没有人可以形容它的速度,就像是穿越苍穹的流星,看到了它在虚空中飞行的轨迹,却不知道它的刀锋最终将落向何处。
张盈心惊,更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扶沧海竟是枪中套枪。
双影枪出,带出一道巨大的吸力和滋滋直响的电流,突然横向虚空,钢针去势更快,却无一不失去准头,向磁杆枪身飞扑而去。
张盈眼见不妙,唯有向后飞退。她的反应不谓不快,但扶沧海将磁枪射出的同时早已将手中的长枪与其接上,直向张盈逼去。
“呀……”一声惨呼,没有妩媚,只有惊惧,却如一把利刃,割入了赵高的心窝。他第一时间向外射出,看着张盈如断线风筝般向后跌飞的娇躯,他的心已碎,双手一揽,已将张盈搂入怀中。
“小师妹。”赵高大吼一声,声音凄厉而悲凉,仿若一只受伤的野狼在嗥叫,任何人都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惶恐与关切,更听出了他对张盈发自内心的那番情意。
一个是人尽可夫的荡妇,一个是武林大派的豪阀,在他们的身上,难道竟会有一段缠绵绯恻的故事?
谁也不知道这个答案,但每一个人都清晰地看见在赵高那枯瘦的脸上竟有一滴泪水缓缓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