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的棋赛已经结束,最终的结果竟然是陈平输了,按照事先的协定,刘邦便得到了夜郎国整个铜铁的贸易权,而作为执行贸易的使者,陈平将名正言顺地随同刘邦回到南郑。
这是一个令双方都十分满意的结果,但刘邦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真正的陈平并没有在他的身边,在他身边的却是被他视作头号大敌的纪空手。
这的确是一件出乎人意料的事情,无论刘邦心智多么高深,他都无法识破这个玄机,因为要完成这件事情,不仅需要良好的心理素质,更要有超乎寻常的勇气与智慧。
纪空手具备这些,所以他做到了,不仅如此,他此刻就坐在刘邦的身边,还能与他聊起这一路的见闻,神情之镇定,就连龙赓也佩服不已。
“这里已是七石镇,还有一天的行程,就进入巴、蜀的地界了。”刘邦望着长街上不时穿过的马帮车贩,有感而发。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汉王此刻只怕是归心似箭了。”纪空手看到刘邦眉间隐现的一丝焦虑,知道他此刻的心已不在这里,而是倾注在了千里之外的齐楚之战上。
“你猜得一点不错。”刘邦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看了纪空手一眼,“正如你所言,对本王来说,齐楚之战是本王出师东进的最佳时机,我现在所担心的是,这个时机会不会是昙花一现,还是可以存在一段时间?”
“你是担心齐王田荣不是项羽的对手?”纪空手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刘邦冷然而道:“当世之中,没有人会是西楚军的真正对手,就连本王所统的汉军也不例外。一个从来不败的军队,当然会有其过人之处,区区一个田荣,又怎能是项羽的对手?”
纪空手不由一怔:“汉王何以这般小看田荣?”
“不是本王小看他,而是不能低估项羽,虽然田荣大败田都,击杀田市,胆气十足,非常人可及,但说到用兵打仗,他哪里及得上项羽的万分之一?”刘邦肃然道。
“这么说来,项羽岂非不败?”纪空手不以为然地道。
刘邦的目光遥望远方的青山,淡淡一笑:“若真是不败,本王这些年也用不着劳神劳力,四处奔波了,只需安稳地坐上汉王宝座,优哉游哉亦可度过此生。项羽当然有他自己的致命之处,别人虽然看不见,却难逃我的目力捕捉,本王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在等待这机会的到来。”
纪空手心中一惊,很想知道项羽的致命之处究竟是什么,因为他有一种预感,那就是早晚有一天,他会与项羽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
然而他却不能问,以刘邦多疑的性格,他不愿意让刘邦注意到自己,只是淡淡笑道:“这机会岂非已经来了?”
刘邦摇了摇头:“本王所说的这个机会,不是齐楚之战,打个形象一点的比喻,这齐楚之战只是一个引线,而项羽的致命之处就如爆竹中的药石,引线点燃之后,能否引起药石的爆炸,这才是真正的关键!”
纪空手没有说话,脸上只是露出一丝疑惑。
刘邦看在眼里,道:“说得简单点,项羽的确是从来不败,能够打倒他的,就唯有他自己!所以他的性格与行事作风决定了他是否能最终一统天下,成就霸业!一旦他在这上面犯下错误,那么,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
“那么依汉王所见,项羽是否已经犯下大错?”纪空手不动声色地道。
刘邦微微一笑,道:“他不仅犯了,而且一连犯下了四桩大错,这四桩大错,足以让他退出争霸天下的行列。”
“这倒奇了。”纪空手饶有兴趣地问道,“在下倒想听听汉王的高见!”
刘邦道:“高见不敢,只是事实而已。”
他顿了一顿,道:“他这四桩大错,其一是在新安,他先是受降了秦将章邯,然后在一夜之间将二十余万秦军士卒处死,掩埋于新安城南。只此一项,已足见他性情残暴。其二是在关中鸿门,他本该依约让本王得到关中,却疑心本王将来占有天下,只让本王称王于巴、蜀、汉中三地,失信于天下。其三是在戏下封王之事,他身为天下的主宰,处事不公,将贫蛮的土地全都分给各路诸侯,而将富饶肥沃的土地封给自己的群臣诸将。田荣之所以起事反叛,其根源就在于此。而他犯下的最大错误,是先立怀王为义帝,随即又派衡山王和慎江王将义帝及其群臣击杀于大江之中,这等弑主犯上之罪,使得每一个诸侯一旦起兵,都可师出有名,放檄天下,一呼百应,势必孤立项羽,使其处境艰难。这四桩大错,常人若犯其一,已是时势不再,民心尽失,项羽固然神勇,却一连犯四,已经决定了他难成霸业。”
纪空手听得霍然心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平缓了自己的心情,道:“既然如此,汉王还犹豫什么呢?此时出兵,正是时候,天下霸业,已是指日可待!”
刘邦却又摇头道:“本王之所以还要再等下去,实是因项羽集九郡之财力,岂是本王可比?除非今次陈爷能助我一臂之力,那么我军东进,就在即时!”
纪空手心知他的症结还在登龙图上,却佯装糊涂,一脸慷慨激昂地道:“只要汉王一统天下之后,能够谨记当日承诺,就是让陈平上刀山下火海,陈平也在所不辞。”
“好,很好!”刘邦满意地点了点头,与纪空手干了一杯,突然间他的眼芒一闪,射向西南角的一张酒桌上,冷哼一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隔桌有耳,这实在有些扫兴。”
纪空手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个有些暗黑的角落里,一个头戴竹笠的人低头品酒,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知道这边的事情,显得十分镇定。
乐白闻声,已在刘邦的身后霍然站起。他的手已按在剑柄之上,然后一步一步地向那人逼去。
最可怕的不是刺客的脸,而是他手中的刀。
田荣看到这刺客的脸时,他同时也看到了刀。
一把杀人的刀!
那刀中带出的杀气,比寒霜更冷,比秋风更肃杀。
“呼……”刀在虚空中幻生出一朵美丽的罂粟花,看上去是如此凄美,却能致人于死地。
田荣感知这渐近的刀风,突然变向而动,向一堵木墙退去。
他退得非常从容,剑风唰唰而出,在退路上布下了重重杀气。当刀锋强行挤入这气机之中时,发出了一阵金属与气流强力磨擦的怪音,让人心中生悸。
田荣没有呼救,他相信,只要自己一喊,最多在十息时间内,其手下高手就可以完全控制住整个局面。他之所以不喊,是因为他对自己手中的剑还有自信。
这个刺客是谁?是谁派来的?他何以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到戒备森严的宅院中行刺?
田荣已经来不及细想这些问题,他的剑轻灵地跳动着,再一次与对方的刀锋相撞一处。
“轰……”这一次产生的气流更烈、更猛,冲击得田荣身后的木墙都为之裂动。
但田荣却没有露出一丝的惊慌,反从嘴角处流出了一股淡淡的笑意。
这笑来得如此突然,让刺客心惊之下,陡生恐怖。
“哗啦……”木墙突然爆裂开来,在田荣的身后,竟然多出了两只大手,肤色一黑一白,显示着这两只大手的主人并不是同一个人。
两只手上各握一把剑,互为犄角,以极度严密的剑势向那名刺客狂卷而去。
剑,似乎不受空间的限制,也没有了时间的设定,那名刺客还来不及眨一下眼睛,剑锋迫出的杀气已逼至眉心。
“叮……”刺客扬手挥刀间,身体倒翻出去,就在田荣以为他要落地之时,他却如箭矢般退出窗口,再无声息。
那两名剑手正要追击,却被田荣一手拦住,道:“让他去吧,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那两名剑手肃然而立,剑已回鞘,杀气顿灭。
“你们与他有过交手,应该知道他的刀法如何吧?”田荣看了看一地的狼藉,道。
“此人刀法凶悍,下手又快又狠,的确是适合于行刺所用的刀法。”一名剑手恭声答道。
“正因为他的刀法是普天之下最利于行刺的刀法,他的脸才会变成这副模样。”田荣轻叹一声,“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我又何以会让他轻易地离开此地?”
这也正是两名剑手感到困惑的问题,所以他们都将目光投射在田荣的身上。
“他就是当年以‘美人刀’闻名江湖的宜昂。以美人来称谓一个男子,可见他的相貌有多么迷人,但是当年始皇巡游会稽,他受命于项梁,决定刺杀始皇时,为了不牵连家人朋友,诛连九族,他自毁容貌。虽然整个刺秦的计划最终失败,但他却得到了江湖中人至高的敬仰,公认他是一条真正的汉子,像这样的一位英雄,我田荣尊敬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杀他呢?唉……”田荣长叹一声,似乎颇为宜昂惋惜。
两名剑手面面相觑,道:“可是大王若不杀他,终究是放虎归山,如他再来行刺,我们又该如何办呢?”
田荣沉默半晌,摇摇头道:“我田荣这一生也许算不了英雄,却敬重英雄。传令下去,若是他再来城阳,凡我大齐军士,不许伤他!”
就在这时,从门外匆匆走来一人,神色紧张,进门便道:“哎呀,王兄,这项羽行事果真卑鄙,大军未至,竟然先派了一帮杀手前来刺杀我军将领,先锋营的周将军与张将军已然身亡,另有几人身负重伤……”说到这里,他突然“咦”了一声,神色陡变,骇然道,“王兄,你没事吧?”
田荣横了他一眼:“你这般大惊小怪,哪里有一点大将风范?身为将帅,当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态,若是一有变故,为将者就先慌手脚,又怎能统兵杀敌?”
此人正是田荣之弟田横,遭到训斥之后,脸上一红,道:“我也是心系王兄安危,才这般失态。”
田荣爱怜地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已显出他们兄弟情深,缓缓而道:“此次项羽北上,与我大齐决战于城阳,胜负如何,无法预知,为了预防万一,我已写下诏书,假如为兄遇上不测,这大齐的军队就只能靠你一力支撑了。”
“王兄何出此言?”田横心中一惊。
田荣挥挥手,道:“你不想听,我不说也罢,只是对今日发生之事,按你的思路,你将如何防范?”
他有考验田横之意,所以目光中满是希翼。
田横沉吟半晌,道:“项羽此举,意在打乱我军阵脚,造成群龙无首之局,一营缺将,则一营混乱;一军缺帅,则一军混乱。项羽此举端的毒辣,我们不仅要防范他的刺杀,还应在各军之中再设一名将军,一旦发生变故,可以保证军营稳定,保持战力。”
田荣眼中带着赞许道:“看来我的眼力实在不差,你的确是一个大将之才。”
但是,田荣绝对没有料到,日后的田横竟真成为项羽的心腹大患,也正是因为田横的英勇,才使得刘邦赢得了至关重要的战机。
这似乎应了一句俗话:人不可貌相。
乐白踏前而动,每一步踏出,都逼发出一股淡淡的杀气,弥散于空气之中。
那中年汉子头依然垂得很低,那顶竹笠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庞,根本看不到他的本来面目。在他的桌前,除了一盘水煮花生和几块卤牛肉之外,就是他端在手中的半碗酒。
酒已端在半空,却没有喝。
乐白的步伐踏在楼板上,“咚咚”作响,而那人端碗的手,却出奇的稳定。
“这是一双握剑的手,静若蛰伏,动则……”乐白没有想下去,也不敢想下去,走到那人桌前三尺处,他双脚微分,如山般站立。
“你是谁?”乐白问道,这是他问的第一句话。
那人依然一动不动,就像没有听到一般。
“你从夜郎就一直跟踪着我们,究竟有何企图?”这是乐白问的第二句话,却依然没有得到对方的任何反应。
乐白的神色一紧,握剑的手已现青筋。
他已准备用手中的剑来问这第三句话。
可是,他的剑没有出鞘,就在这时,那顶竹笠微微动了一下,从竹笠下传出一个声音:“你是在和我说话?”
乐白的脸色陡然一沉,似乎并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的调侃。
“你怎么就能肯定我是在跟踪你们呢?我们也许只是顺路罢了,凑巧我又一直跟在你们后面而已,这似乎用不着大惊小怪吧?”那个声音不慌不忙地道,随着他说话的节奏,他的脸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张瘦长的脸,双目电光隐现,冷酷中透着一种沉稳,给人以精明厉害却又城府极深的感觉。当他的目光扫向刘邦与纪空手时,眼中竟然没有一丝怯惧。
“这的确不用大惊小怪。”刘邦接上他的话道,“可是你不该偷听我们的谈话,你自以为以耳代目的手法十分高明,双肩寂然不动,只是有节奏地轻轻颤动着双耳,但在我的眼中,却看得十分分明。”
那人神色为之一变,然而瞬间即逝,马上又恢复了常态,嘿嘿一笑,道:“汉王不愧是汉王,在下的这点小伎俩也逃不过你的耳目,佩服啊佩服!”
“其实本王更佩服你,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还能与我聊上两句,这似乎需要很大的勇气。”刘邦淡然一笑。
“我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自从踏入江湖,生与死对我来说,就无关紧要了。”那人笑了笑,毫无惧意。
刘邦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缓缓地望向楼下的长街,“嘚嘚……”的马蹄声伴随着时高时低、极富音律的叫骂声构成了长街独有的热闹景致,颇有地方特色的几处小吃摊上飘来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气,使得长街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并无什么异样。
“你很镇定。”刘邦的眼芒由近及远,望向了楼阁之外那呈青黛色的群山,连绵不绝的山峦气势磅礴,仿若一条蛰伏已久的巨龙,透着无穷生机与神秘,“出现这样的情况,通常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只能像个傻子一样无忧无虑;另一种就是你有所依凭。”
那人冷然道:“我倒想问问,我现在是个怎样的处境?”
“你不知道?”刘邦道,“看来你真是个傻子,只要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你若不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几个问题,立马就是血溅五步之局!”
说到这里,刘邦眉间已隐现杀气。
那人心中一惊,眼芒闪出,正好与刘邦的目光在虚空中相接。
纪空手只是静静地坐在酒桌边,静静地品着酒,似乎并不在意眼前的一切,然而他的头脑却在高速地运转着,正在寻思此人的真实身份与来历。
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跟踪刘邦?在他的背后是否还暗藏着众多的高手?而他的背景后台又是谁?
他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可是刘邦却比他显得更急。
“你在威胁我?”那人望向刘邦深邃而空洞的眼睛,突然笑了。
“你可以这样认为,当我数到三的时候,你若不回答我刚才这位朋友的问题,我就当你放弃了生的权利。”刘邦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自嘴角迸出了一个字来,“一……”
“这么说来,你已经左右了我的生死?”那人的眼中分明闪过一丝不屑之色,淡淡而道,“做人,既不要低估了别人,也千万不要高看了自己。”
刘邦不动声色,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二……”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决心,似乎在向在座的每一个人证明,他的话就是真理,不容人有任何异议!
凛冽的杀气随着他的眼芒早已贯入虚空。
那人端握酒碗的大手依然不动,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丝丝冷汗正从他的掌心中渗出。
他所坐的位置是楼的一角,三面倚墙,无论他从哪一面逃跑,都会因木墙的阻隔而在时间上有所不及。
而若从正面走,更非明智之举,且不说深不可测的刘邦,就是持剑在手的乐白,已足以让他头痛。
“慢……”那人突然抬起脸,他似乎改变了主意。
就在刘邦与乐白认为对方已屈服在他们的威胁之下时,那人的身形陡然动了。
“呼……”那人最先行动的是手,手腕一振,酒碗和着酒水如飞旋的急雨般骤然向乐白盖头袭来。
“砰……”同一时间,他的脚陡然发力,楼板为之而裂,生生震开一个大洞。
他整个人一矮之下,已消失在洞口中。
这一惊变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显然都没有料到他会选择这样的方式逃遁,但是无论是乐白还是刘邦,他们的反应都超出了别人的想象,就在那人消失的一刹那,他们的人也已不在楼面上。
等到纪空手与龙赓赶到楼下时,只见刘邦与乐白正一前一后地对那人形成了夹击之势,三人都未动,而在那人的手上,已赫然多出了一杆长矛。
长矛斜于半空,似是随手而为,但纪空手一眼就看出,这矛锋所向的角度,非常绝妙,正占据了最佳的攻防。
这也是刘邦与乐白没有马上动手的原因。
“我道是谁这般嚣张,原来是流云斋的华长老,久仰久仰!”刘邦看了看那人的长矛,突然眉锋一跳,冷然而道。
“你识得我?”那人怔了一怔,问道。
“谁若不识得矛神华艾,那他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身为流云斋的第二号人物,你可是威风得紧呀!”刘邦淡淡一笑,“可是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此时齐楚开战,你不守在项羽身边,却来到这偏僻的夜郎西道,不知所为何事?”
这人的确是矛神华艾,身为长老,他在流云斋的地位一向尊崇,随着项羽在政治、军事上的得势,他实际上已成为了流云斋的掌权人物。
“那么你堂堂汉王何以也会出现在这里呢?其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而来。”华艾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为我而来?你我素昧平生,无怨无仇,你为我什么?”刘邦淡淡笑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来杀我的。”
华艾的眼睛一亮,却没有说话,似乎默认了这一事实。
“其实我一直知道项羽想将我除之而后快,在他的眼里,我是他的一块心病。自鸿门一别后,他就一直提防着我,甚至不惜笼络韩信,瓦解我们之间的关系。他当然不想让我得到这铜铁贸易权,更不想在他北上伐齐的时候后墙起火,所以他就派你来安排了这么一个杀局,意欲将我置于死地。唯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对付田荣。”刘邦一一剖析着项羽的心理,听得华艾心中暗惊。
因为刘邦的猜测大致不差,纵有出入,亦是枝节细末的问题,显见他对项羽的了解达到了何等深刻的地步。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他既然视我为大敌,何以只派了你一人前来?莫非他对你的武功就真的这么有信心吗?抑或根本就小看了我?!”刘邦微微一笑,他的心神早就注意到了周围的动静,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是以心中尚存几分诧异。
此时的长街上行走的人流看到了酒楼中这惊人的一幕,早已站得远远的驻足观望,竟然将这醉死人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纪空手心中也啧啧称奇,弄不明白何以如此一个小镇上会有这么多的闲人。
“我家阀主没有小视汉王的意思,不仅没有小视,而且相当重视。他在我临行之前再三嘱咐,要我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提着你的人头去见他。”华艾笑了笑,手中的长矛握得更紧,就像他的手与长矛本就生在一起一般。
“就凭你?”刘邦冷然一笑。
“不,当然不是,华某纵然自负,却也还没有狂妄到这般地步。你此行一共带了三十七人,这三十七人中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勇士,其中不乏一流江湖高手,既然我家阀主要我主持这个杀局,我当然要把你们的实力估计得高一点,所以今次我带来的人刚好有三百七十人,是以十对一的群殴局面。”华艾得意地一笑,似乎已稳操胜券。
可是他这三百七十人又在哪里?为何至今还没露面?
刘邦的眼芒缓缓地从围观的人群中划过,很慢,很慢,就像是想在别人的头发上找到虱子般那么用心,去寻找着危机的气息。
“你不用找,他们总是会在需要他们的时候出现,为了等待这一刻,他们可是花费了不少心血的,当然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好的收获。”华艾注意到了刘邦的目光,淡淡笑道。
刘邦当机立断,决定不再拖延下去,遵照擒贼先擒王的战术,既然华艾是这个杀局的主谋,那就只有速战速决,先解决华艾再说。
这无疑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但问题是,以乐白的剑术,是否是华艾的对手?
因为刘邦以汉王的显赫身份,绝对不能与人联手来对付敌人,这不仅是江湖固有的规矩,也涉及到刘邦的尊严。
虽然大批的敌人还未出现,但为了防患于未然,刘邦将自己所带的随从全部集中到了自己的身后,而且派出专人保护纪空手与龙赓的安全。
当这一切都布置妥当之后,他转头看了乐白一眼,这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乐白深深地吸了口气,脚步踏出,他已经从刘邦的表情看出,这一战不容有失。
从华艾冷静至极的神情里,乐白知道华艾所言非虚,虽然乐白对自己的剑术相当自信,但这一战关系到已方的存亡大计,令他的手心紧张得有冷汗渗出。
乐白深知,华艾的矛法已是江湖一绝,要想从他的手下赢得一招半式,实在很难。
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出剑!
“呜……”乐白没有犹豫,一声长啸,冲天而起,手中的剑化作一股旋动的气流,拖起一道耀眼的白光,向华艾不动的身形飞刺。
他身为问天楼的四大家臣之一,剑术之精,已臻化境,缕缕剑气在蹿过空中的刹那,竟发出了近似海潮的声音。
这一剑已是乐白毕生所学的精华,在瞬息之间爆发,无不尽显剑术名家的风范。
就连刘邦也禁不住在心里叫了声:“好!”他倒想看看,华艾将如何化解这惊天一击。
华艾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不过,他丝毫不惧,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他出手了。
长矛一动,没有任何花哨,只有一个“快”字,快到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他的整个人仿佛与手中的长矛连成一体,化作一道碧芒,挤入了乐白幻生出的那片剑花之中,气流暴动间,一声沉闷得让人耳膜欲裂的爆响,惊破了长街上空的宁静。
围观者无不色变,纷纷后退。
乐白的人如一块岩石坠落于地,剑锋斜指,一缕血丝从鼻间如线渗出,而华艾的人却飞出数丈之遥,才飘然落到了长街上,衣袂飘飘间,他的脸上因气血不断向上翻涌,已成赤红一片。
刘邦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冷冷地盯住华艾的眼睛。当他明白了华艾的来意时,已经用不着担心华艾的逃走,考虑更多的,是自己这行人将如何突围。
因为就在两人交手的瞬间,他终于感应到了一股杀气。而这股杀气之张狂,似乎带着人为的刻意,在瞬息之间密布于整个长街。
“轰……砰……”醉死人酒楼四周的每一堵墙,突然开始迸裂,泥石激飞,烟尘四散,围观的人流带着尖叫惊喊四下逃窜,长街上闹成一团。
当硝烟散尽时,长街上已没有了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但在每一堵垮坍的墙壁背后,整齐划一地站着数百名表情肃然的勇士,箭矢生寒,刀枪凛凛,已经将刘邦一行人尽数包围。
整个气氛为之一紧,空气沉闷至极。
定陶城,乃由楚入齐的必经重镇,只距城阳不到百里。
这里水陆交通发达,一向是繁华热闹的商埠所在,但是随着西楚军的北上,市面变得萧条起来,一些有钱人家不是逃往乡下避祸,就是举家迁徙,偌大一个城中只留下那些穷苦百姓还在为生存而苦苦挣扎。
不过也有例外,城东的盐商张五爷就是一个例外。他不但没走,而且他的府第中一连几天都热热闹闹,似乎根本不担心官兵的骚扰。
他之所以不担心,是因为在他府第的四周布满了一些比官兵更为可怕的人物,这些人的武功之高,俨然是江湖中的高手。
在这个强者为王的乱世,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大爷,管他是官是匪,张五爷当然不必担心了。
一大早起来,街上还显得十分宁静,张五爷便匆匆从热被窝中起来,吩咐下人将热汤热茶往上房送去,临送前他还仔细检查了一遍,生怕出一点差错,这才挥挥手,喘了口大气,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养着精神。
他不得不谨慎小心,对上房中的这位贵客,他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只求平安无事,自己也好落个清静。
然而不如意之事常有八九,他越是怕出事,就越有事,就在他欲闭眼养神间,一串马蹄声“嘚嘚”传来,由远及近,非常清晰地传入他的耳际。
他心里一紧,刚站起身来,便听得“希聿聿……”一阵马嘶声,竟然停在了自己的宅门之外。
他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一溜小跑到了门口,便见几个军爷下马整装,向门里走来。
“嘘……大王正用早膳,任何人不得打扰,各位还是先喝杯茶再进去吧。”张五爷赶紧伸手拦住。
“军情紧急,不敢耽搁,还请你替我禀报一声。”一个显然是领头的军爷扬了扬手中用火漆密封的信囊,气喘吁吁地道。
“就是天大的事也得等等,若惹恼了大王,谁担待得起?”张五爷忙道。
“可是……”那领头军爷面带难色,犹豫了一下。
就在这时,从上房中出来一人,阴着脸踱步过来,道:“闹什么闹,吵着了大王,你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位领头军爷赶忙行礼:“范先生,并非是小人不懂规矩,实在是军情紧急,陈馀的赵军进占常山,彭越在梁地也起兵谋反……”
他话未说完,只见那范先生已是一把将信囊抓了过来,脸色铁青,匆匆向上房走去。
这位范先生正是项羽帐中的首席谋臣范增,他自项梁起事便追随项家叔侄,虽然年过七旬,却博学多才,最精谋略,一向为项羽所倚重,在西楚军中,是仅次于项羽的第二号人物。
他与项羽此次前来定陶,是为西楚军攻打城阳作最后的准备。他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在他看来,打仗如弈棋,不仅讲究布局、中盘、官子,而且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这也是他襄助项羽以来,未逢一败的原因。
等到范增进入上房,项羽的早膳才刚用一半。看到范增脸色有异,项羽也顾不上再吃下去,推开碗筷,道:“先生有事吗?”
范增递过信囊,道:“果然不出微臣所料,田荣敢与我们在城阳决战,原来是利用陈馀、彭越对我们的后方进行骚扰,一旦城阳战事僵持不下,形势将对我们大大不利。”
项羽从信囊中取出锦书细观一遍,用力掷于地上,大怒道:“陈馀、彭越居心不良,竟敢趁火打劫,真是反了!待我先回师平定他们,再与田荣决战城阳!”
他站起身来,来回走动几步,却听范增摇了摇头:“这恐怕有所不妥,若是我们真的回师平乱,岂不正中了田荣的奸计?依微臣看来,陈馀拥兵不过五万,彭越也只有三万兵力,不管他们来势多么凶猛,都无法左右整个战局的发展,最多只能添些小乱,不足为虑。倒是这城阳一战,我们应该好好策划一下,争取一战胜之,不留后患。”
项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沉吟半晌:“要想一战胜之,谈何容易?田荣投入在城阳的兵力与我军兵力虽然有一定的距离,但他若坚守不出,按照兵家以十倍围之的策略,我军在攻城战中的兵力尚远远不够。”
“大王所说的是以正兵迎敌,当然会显得我军在使用兵力之时有捉襟见肘之感。”范增显然已经有了主意,微微一笑,“既然我们用正兵不足以奠定胜局,那么,我们不妨用奇兵一战,必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奇兵?”项羽的眼睛一亮,旋即变得黯然,“我们现在所用的难道不是奇兵吗?在这短短的五六天时间里,我流云斋中的数十名高手深入敌营,一连刺杀了齐军将领十七名,却不仅不见敌军阵脚大乱,反而折损了我二十余名高手,此计虽妙,只怕未必是上上之策。”
范增听出了项羽话中的埋怨之意,淡淡笑道:“大王统兵多年,又贵为流云斋阀主,应该明白这种交换是赚是亏。一个善于领兵的将军与一个武功超强的江湖高手,孰轻孰重,应该一辨就明,大王何必去为那二十余名高手的性命而惋惜呢?”
项羽冷然道:“范先生所言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对我流云斋的勇士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一些。虽说我流云斋崛起江湖已有百年,手下人才济济,但要成就一位可以在敌军之中取人首级的勇士,没有十数年的功力是万万不成的。”
范增一脸肃然,道:“匹夫再勇,不过能敌十百,将帅有谋,则可败敌千万。以一个匹夫的性命换取敌将之命,在这种大战将即的时刻,无疑是稳赚不赔的交易。如果大王将勇士的性命看得比名将还重,那么大王应该面对的是江湖,而不是天下。”
项羽一怔之下,惊道:“先生何出此言?”
范增的眼芒深深地锁定在项羽的脸上,缓缓而道:“能成霸业者,无不精于取舍之道,有取必有舍,有舍必有得,纵观天下诸事,无不如此。大王既然有意逐鹿天下,就应对取舍之道有深刻的了解,这样才能终成霸业!”
项羽的脸色变了一变,肃然道:“这倒要请教先生。”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没有成千上万战士的尸骨作为代价,就难以造就出一代名将,真正的名将总是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诞生出来的,既非靠天赋,也不会侥幸可得。既然如此,那么有数十人的伤亡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想当日大王在新安一战,不是在一夜之间杀尽了二十余万秦军士卒吗?若没有当日这种冷血无情,大王又如何能够拥有今日的辉煌呢?”范增不慌不忙地道,平静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深入人心的煽动。
“可那是面对敌人,而这一次折损的是我流云斋中难得的精英高手,就算有十七名齐军将领殉葬,本王又怎能淡然置之,心安理得呢?”项羽摇了摇头,想着自起事以来,流云斋中的上百高手追随自己,走南闯北,西征东战,虽然许多人建立了赫赫功勋,但随着激烈的战事频繁爆发,这些年来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所剩无几。
项羽深知,自己能够号令诸侯,开创霸业,成就今日的辉煌,在很大程度上与自己身为流云斋阀主是大有关联的,正因为他在江湖中拥有至尊的地位与深厚的背景,才使得他能登高一呼,四方响应,凌驾于无数诸侯之上,呼风唤雨。
所以,流云斋中的每一个高手都是他根基中的一部分,正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项羽才能迅速崛起。一旦根基不稳,他也许就会在这乱世之中不堪一击。
但范增却是从战争的角度上和他谈论取舍之道,所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即使这些死者都是流云斋中的高手,大王也无须对他们惋惜不已。死对他们来说,其实是一种荣幸,否则大王又何必豢养他们呢?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
项羽默然无语,半晌才轻叹一声:“死者已矣,多说亦是无益,还请先生说出奇兵之计吧。”
范增犹豫了一下,这才缓缓而道:“我所说的奇兵之计,其实是要借重陈馀、彭越这两股敌对势力,只有在他们连战连捷的情况下,此计方能奏效。所以我请大王速速下令,命令三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对城阳的合围,不出十日之内,我料算齐军必败,田荣必亡!”
项羽的眉然一跳,喜上眉梢:“此话当真?”
“军中无戏言。”范增手捋花白胡须,淡淡而笑,“我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焉敢在大王面前说这般话?”
项羽凑耳过去,听范增细说计谋,到最后,已是笑脸绽开,道:“先生不愧是本王最为赏识的谋臣,能得先生指点迷津,何愁霸业不成?”
“不敢。”范增颇为自得地连连摆手,“这不是范增之能,而是天助大王成就霸业!”
顿了一顿,他又接着道:“不过,微臣还是有几分担心,不得不向大王提醒一二。”
项羽“哦”了一声,目光中多出一分诧异:“先生有话尽管直说。”
范增眉间隐生忧虑,道:“城阳一战,只要我们按计施行,似无大碍,所以田荣并不是我所担心的人,微臣最担心的是,倘若此刻汉王趁机东进,攻我西楚,只怕会令我军陷入两线作战之境。”
项羽闻言之下,不由笑出声来:“先生多虑了,本王其实早就对刘邦此人有疑忌之心,是以才会将他逼往巴、蜀、汉中三郡,让他在南郑称王。巴蜀地势险峻,道路难行,昔日尚有栈道可以出入关中,偏偏这刘邦为了向本王表明没有东进之意,又自毁栈道,使得这东进出师就更加难以实现,先生又何必顾虑?”
范增闻言眉头一紧:“栈道虽毁,却可以重建,倘若刘邦真有东进之心,纵无栈道,他又何尝不能进入关中?如果微臣所料不差,刘邦当日自毁栈道,其本身就有迷惑大王之意。”
项羽初时不以为然,听到最后一句,心中也不由得重视起来,道:“先生所言确是有理,不过当年本王也料到刘邦必反,终有东进之日,所以才会封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塞王,董翳为翟王,让这三位大秦旧将为我镇守关中,阻挡汉王,以防刘邦将来出兵。这三王所辖兵力共有数十万之众,就算刘邦攻入关中,只怕这胜负也难以预料。”
范增摇了摇头,道:“大王高看了章邯等人的能力,就不该低估刘邦的实力。想当年他与大王约定,谁先攻入关中,谁就在关中称王,他只以区区十万兵力就势如破竹抢在大王之前进了关中,可见此人文韬武略,皆非常人可及。以章邯等人作为阻挡他东进的屏障,只怕并不牢固,还请大王早作筹划。”
项羽将信将疑,虽说他的心里并不以为刘邦的汉军可以在没有栈道的情况下进入关中,并且轻松击败章邯等三王的军队,不过他对范增一向敬重,也相信范增的担心有一定的道理,沉吟半晌,道:“就算刘邦要东进出兵,他也未必会选择这个时机!他应该可以预见到,田荣的军队绝非是本王的对手,一旦待本王平息齐国之乱,再回师对付他,他只怕连汉中也回不去了。”
范增心中一急,声调不免高了一些:“如果刘邦真有东进之心,他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为他的心里非常明白,若想与大王争霸天下,单凭他一人之力是无法抗衡下去的,唯有让大王两面作战,他或许还有一线胜算。”
说到这里范增冷然一笑,续道:“以大王丰富的阅人之术,应该不难判断刘邦是忠是奸吧?”
项羽冷笑道:“他若是忠,又怎会与本王去争夺夜郎的铜铁贸易权?有了铜铁,兵器自然就有了保障!他倘若安于现状,又要这么多的兵器来干什么?”
“既然如此,大王还犹豫什么?”范增拍掌道。
“本王不是犹豫,是在等一个消息,只要有了消息传来,本王才能决定下一步的动作。”项羽淡淡一笑。
这一下轮到范增心生诧异了,道:“消息?什么消息?”
项羽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的笑意,随着脸上肌肉的抽动,倍显恐怖,冷然而道:“决定刘邦的生死!”
说到这里,他的眼芒已透过窗户,望向那西边天际下的一朵乌云,眼芒凛凛,似乎想看到那朵乌云下正在发生的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