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暗探说,“他这个绰号是因为犯了几桩非常大胆的案子都能死里逃生。你瞧,他不是一个危险分子吗?他有好些长处使他成为了不起的人物。进了苦役监之后,他在帮口里更有面子了。”
“那么他是一个有面子的人了。”波阿莱道。
“嘿!他挣面子是另有一功的!他很喜欢一个小白脸,意大利人,爱赌钱,犯了伪造文书的罪,结果由他顶替了。那小伙子从此进了军队,变得很规矩。”
米旭诺小姐说:“既然部长大人已经确定伏脱冷便是鬼上当,还需要我干什么?”
“对啦,对啦!”波阿莱接着说,“要是部长,像你说的,切实知道……”
“谈不到切实,不过是疑心。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鬼上当的真姓名叫作约各·高冷,是三处苦役监囚犯的心腹,经理,银行老板。他在这些生意上赚到很多钱,干那种事当然要一表人才喽。”
波阿莱道:“哎,哎,小姐,你懂得这个双关语吗?先生叫他一表人才,因为他身上黥过印,有了标记。”
暗探接下去说:“假伏脱冷收了苦役犯的钱,代他们存放,保管,预备他们逃出以后使花;或者交给他们的家属,要是他们在遗嘱上写明的话;或者交给他们的情妇,将来托他出面领钱。”
波阿莱道:“怎么!他们的情妇?你是说他们的老婆吧?”
“不,先生,苦役监的犯人普通只有不合法的配偶,我们叫作姘妇。”
“那他们过的是姘居生活喽?”
“还用说吗?”
波阿莱道:“嗳,这种荒唐事儿,部长大人怎么不禁止呢?既然你荣幸得很,能见到部长,你又关切公众的福利,我觉得你应当把这些犯人的不道德行为提醒他。那种生活真是给社会一个很坏的榜样。”
“可是先生,政府送他们进苦役监,并不是把他们作为道德的模范呀。”
“不错。可是先生,允许我……”
“嗳,好乖乖,你让这位先生说下去啊。”米旭诺小姐说。
“小姐,你知道,搜出一个违禁的钱库——听说数目很大,——政府可以得到很大的利益。鬼上当经管大宗的财产,所收的赃不光是他的同伴的,还有万字帮的。”
“怎么!那些贼党竟有上万吗?”波阿莱骇然叫起来。
“不是这意思,万字帮是一个高等窃贼的团体,专做大案子的,不上一万法郎的买卖从来不干。帮口里的党员都是刑事犯中间最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熟读《法典》,从来不会在落网的时候被判死刑。高冷是他们的心腹,是他们的参谋。他神通广大,有他的警卫组织,爪牙密布,神秘莫测。我们派了许多暗探监视了他一年,还摸不清他的底细。他凭他的本领和财力,能够经常为非作歹,张罗犯罪的资本,让一批恶党不断的同社会斗争。抓到鬼上当,没收他的基金,等于把恶势力斩草除根。因此这桩侦探工作变了一件国家大事,凡是出力协助的人都有光荣。就是你先生,有了功也可以再进衙门办事,或者当个警察局的书记,照样能拿你的养老金。”
“可是为什么,”米旭诺小姐问,“鬼上当不拿着他保管的钱逃走呢?”
暗探说:“噢!他无论到哪儿都有人跟着,万一他盗窃苦役犯的公款,就要被打死。况且卷逃一笔基金不像拐走一个良家妇女那么容易。再说,高冷是条好汉,绝不干这样的勾当,他认为那是极不名誉的事。”
“你说得不错,先生,那他一定要声名扫地了。”波阿莱凑上两句。
米旭诺小姐说:“听了你这些话,我还是不懂干吗你们不直接上门抓他。”
“好吧,小姐,我来回答你……可是,”他咬着她耳朵说,“别让你的先生打断我,要不咱们永远讲不完。居然有人肯听这个家伙的话,大概他很有钱吧。——鬼上当到这儿来的时候,冒充安分良民,装作巴黎的小财主,住在一所极普通的公寓里;他狡猾得很,从来不会没有防备,因此伏脱冷先生是一个很体面的人物,做着了不起的买卖。”
“当然啰。”波阿莱私下想。
“部长不愿意弄错事情,抓了一个真伏脱冷,得罪巴黎的商界和舆论。要知道警察总监的地位也是不大稳的,他有他的敌人,一有错儿,钻谋他位置的人就会挑拨进步党人大叫大嚷,轰他下台。所以对付这件事要像对付高阿涅案子的圣·埃兰假伯爵一样[74];要真有一个圣·埃兰伯爵的话,咱们不是糟了吗?因此咱们得证实他的身份。”
“对。可是你需要一个漂亮女人啊。”米旭诺小姐抢着说。
暗探说:“鬼上当从来不让一个女人近身;告诉你,他是不喜欢女人的。”
“这么说来,我还有什么作用,值得你给我两千法郎去替你证实?”
陌生人说:“简单得很。我给你一个小瓶,装有特意配好的酒精,能够教人像中风似的死过去,可没有生命危险。那个药可以掺在酒里或是咖啡里。等他一晕过去,你立刻把他放倒在床上,解开他衣服,装作看看他有没有断气。趁没有人的时候,你在他肩上打一下——拍——一声,印的字母马上会显出来。”
“那可一点儿不费事。”波阿莱说。
“哎,那么你干不干呢?”龚杜罗问老姑娘。
“可是,亲爱的先生,要没有字显出来,我还能有两千法郎到手吗?”
“不。”
“那么怎样补偿我呢?”
“五百法郎。”
“为这么一点儿钱干这么一件事!良心上总是一块疙瘩,而我是要良心平安的,先生。”
波阿莱说:“我敢担保,小姐除了非常可爱非常聪明之外,还非常有良心。”
米旭诺小姐说:“还是这么办吧,他要真是鬼上当,你给我三千法郎;不是的话一个子儿都不要。”
“行,”龚杜罗回答,“可是有个条件,事情明儿就得办。”
“不能这么急,先生,我还得问问我的忏悔师。”
“你调皮,嗯!”暗探站起身来说。“那么明儿见。有什么要紧事儿找我,可以到圣·安纳小街,圣·夏班院子底上,穹窿底下只有一扇门,到那儿问龚杜罗先生就行了。”
皮安训上完居维哀的课回来,无意中听到鬼上当这个古怪字儿,也听见那有名的暗探所说的“行”。
“干吗不马上答应下来?三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一年不是有三百法郎利息吗?”波阿莱问米旭诺。
“干吗!该想一想呀。倘使伏脱冷果真是鬼上当,跟他打交道也许好处更多。不过问他要钱等于给他通风报信,他会溜之大吉。那可两面落空,糟糕透啦!”
“你通知他也不行的,”波阿莱接口道,“那位先生不是说已经有人监视他吗?而你可什么都损失了。”
米旭诺小姐心里想:“并且我也不喜欢这家伙,他老对我说些不客气的话。”
波阿莱又说:“你还是那样办吧。我觉得那位先生挺好,衣服穿得整齐。他说得好,替社会去掉一个罪犯,不管他怎样义气,在我们总是服从法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保得住他不会一时性起,把我们一齐杀掉?那才该死呢!他杀了人,我们是要负责任的,且不说咱们的命先要送在他手里。”
米旭诺小姐一肚子心事,没有工夫听波阿莱那些断断续续的话,好似没有关严的水龙头上漏出一滴一滴的水。这老头儿一朝说开了场,米旭诺小姐要不加阻拦,就会像开了发条的机器,嘀嘀咕咕永远没得完。他提出了一个主题,又岔开去讨论一些完全相反的主题,始终没有结论。回到伏盖公寓门口,他东拉西扯,旁征博引,正讲着在拉哥罗先生和莫冷太太的案子里他如何出庭替被告作证的故事。进得门来,米旭诺瞥见欧也纳跟泰伊番小姐谈得那么亲热那么有劲,连他们穿过饭厅都没有发觉。
“事情一定要到这一步的,”米旭诺对波阿莱说,“他们俩八天以来眉来眼去,恨不得把灵魂都扯下来。”
“是啊,”他回答,“所以她给定了罪。”
“谁?”
“莫冷太太喽。”
“我说维多莉小姐,你回答我莫冷太太。谁是莫冷太太?”米旭诺一边说一边不知不觉走进了波阿莱的屋子。
波阿莱问:“维多莉小姐有什么罪?”
“怎么没有罪?她不该爱上欧也纳先生,不知后果,没头没脑的瞎撞,可怜的傻孩子!”
欧也纳白天被特·纽沁根太太磨得绝望了。他内心已经完全向伏脱冷屈服,既不愿意推敲一下这个怪人对他的友谊是怎么回事,也不想想这种友谊的结果。一小时以来,他和泰伊番小姐信誓旦旦,亲热得了不得;他已经一脚踏进泥洼,只有奇迹才能把他拉出来。维多莉听了他的话以为听到了安琪儿的声音,天国的门开了,伏盖公寓染上了神奇的色彩,像舞台上的布景。她爱他,他也爱她,至少她是这样相信!在屋子里没有人窥探的时候,看到拉斯蒂涅这样的青年,听着他说话,哪个女人不会像她一样的相信呢?至于他,他和良心做着斗争,明知自己在做一桩坏事,而且是有心的做,心里想只要将来使维多莉快乐,他这点儿轻微的罪过就能补赎;绝望之下,他流露出一种悲壮的美,把心中所有地狱的光彩一齐放射出来。算他运气,奇迹出现了:伏脱冷兴冲冲的从外边进来,看透了他们的心思。这对青年原是由他恶魔般的天才撮合的,可是他们这时的快乐,突然被他粗声大气,带着取笑意味的歌声破坏了。
我的芳希德多可爱,
你瞧她多么朴实[75]……
维多莉一溜烟逃了。那时她心中的喜悦足够抵销她一生的痛苦。可怜的姑娘!握一握手,脸颊被欧也纳的头发厮磨一下,贴着她耳朵(连大学生嘴唇的暖气都感觉到)说的一句话,压在她腰里的一条颤巍巍的手臂,印在她脖子上的一个亲吻……在她都成为心心相印的记号;再加隔壁屋里的西尔维随时可能闯入这间春光烂缦的饭厅,那些热情的表现就比有名的爱情故事中的海誓山盟更热,更强烈,更动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一个每十五天忏悔一次的姑娘,已经是天大的罪过了。即使她将来有了钱,有了快乐,整个委身于人的时节,流露的真情也不能同这个时候相比。
“事情定局了,”伏脱冷对欧也纳道,“两位哥儿已经打过架。一切都进行得很得体。是为了政见不同。咱们的鸽子侮辱了我的老鹰,明天在葛里娘谷堡垒交手。八点半,正当泰伊番小姐在这儿消消停停拿面包浸在咖啡里的时候,就好承继她父亲的慈爱和财产。你想不奇怪吗!泰伊番那小子的剑法很高明,他狠天狠地,像抓了一手大牌似的,可是休想逃过我的杀手锏。你知道,我有一套挑起剑来直刺脑门的家数,将来我教给你,有用得很呢。”
拉斯蒂涅听着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这时高老头,皮安训,和别的几个包饭客人进来了。
“你这样我才称心呢,”伏脱冷对他道,“你做的事,你心中有数。行啦,我的小老鹰!你将来一定能支配人;你又强,又痛快,又勇敢;我佩服你。”
伏脱冷想握他的手,拉斯蒂涅急忙缩回去;他脸色发白,倒在椅子里,似乎看到眼前淌着一堆血。
“啊!咱们的良心还在那儿嘀咕,”伏脱冷低声说,“老头儿有三百万,我知道他的家私,这样一笔陪嫁尽可把你洗刷干净,跟新娘的礼服一样白;那时你自己也会觉得问心无愧呢。”
拉斯蒂涅不再迟疑,决定当夜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脱冷走开了,高老头凑在他耳边说:
“你很不高兴,孩子。我来给你开开心吧,你来!”说完老人凑在灯上点了火把,欧也纳存着好奇心跟他上楼。
高老头问西尔维要了大学生的钥匙,说道:“到你屋子里去。今天早上你以为她不爱你了,嗯?她硬要你走了,你生气了,绝望了。傻子!她等我去呢。明白没有?我们约好要去收拾一所小巧玲珑的屋子,让你三天之内搬去住。你不能出卖我哪。她要瞒着你,到时教你喜出望外,我可是忍不住了。你的屋子在阿多阿街,离圣·拉查街只有两步路。那儿包你像王爷一般舒服。我们替你办的家具像新娘用的。一个月工夫,我们瞒着你做了好多事,我的诉讼代理人已经在交涉,将来我女儿一年有三万六千收入,是她陪嫁的利息,我要女婿把她的八十万法郎投资在房地产上面。”
欧也纳不声不响,抱着手臂在他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踱来踱去。高老头趁大学生转身的当儿,把一个红皮匣子放在壁炉架上,匣子外面有特·拉斯蒂涅家的烫金的纹章。
“亲爱的孩子,”可怜的老头儿说,“我全副精神对付这些事。可是,你知道,我也自私得很,你的搬家对我也有好处。嗯,你不会拒绝我吧,倘使我有点儿要求?”
“什么事?”
“你屋子的六层楼上有一间卧房,也是归你的,我想住在那里,行吗?我老了,离开女儿太远了。我不会打搅你的,光是住在那儿。你每天晚上跟我谈谈她。你说,你不会讨厌吧?你回家的时候,我睡在床上听到你的声音,心里想:——他才见过我的小但斐纳,带她去跳舞,使她快乐。——要是我病了,听你回来,走动,出门,等于给我心上涂了止痛膏。你身上有我女儿的气息!我只要走几步路就到天野大道,她天天在那儿过,我可以天天看到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迟到了。也许她还会上你这儿来!我可以听到她,看她穿着梳妆衣,踅着细步,像小猫一样可爱的走来走去。一个月到现在,她又恢复了从前小姑娘的模样,快活,漂亮,她的心情复原了,你给了她幸福。哦!什么办不到的事,我都替你办。她刚才回家的路上对我说:爸爸,我真快活!——听她们一本正经的叫我父亲,我的心就冰冷;一叫我爸爸,我又看到了她们小时候的样子,回想起从前的事。我觉得自己还是十足十的父亲,她们还没有给旁人占去!”
老头儿抹了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