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秦文彩心里苦啊,前些年他从四川“牛棚”里出来,受命赴阿尔巴尼亚指挥了一场油井灭火战斗后,算是获得“解放”。后被余秋里留在北京,在当时的燃化部“油开组”任组长,参与了当时全国石油生产与规划的全过程,所以十分清楚中国海上找油的艰苦与辛酸历程。中国的南海、东海和渤海湾有油的事实早已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被我国自己的石油部门和地质部门所证实,但由于我们自己没有海上勘探石油的基本设备,其工作进展基本处在停顿状态。中国的海上石油勘探靠的啥设备?秦文彩知道。1960年,石油部在莺歌海打的第一口海上勘探井叫“英冲井”,用的竟是一艘方驳船装上陆地用的那种最简陋的“三角井架”打的一口井,该井水深15米、捞得原油150公斤。这就是被石油人戏称的“中国海洋石油第一吻”。1964年,在石油部和广东省及南海海军的共同努力下,用两个500吨浮筒作基础,上面连接钢架制成的一个宽17米、长22米的平台,这就是中国的“南海一号”。它后来打的“海一井”,就是中国人第一次用自己设计的海上钻井平台,第一次按照严格的科学程序进行的海上石油勘探。康世恩后来常说的“中国海洋石油靠的是两个筒筒起家”,指的就是这个。南海石油勘探后来一直延续进行着,但因南边的战事连绵不断,加上我国的海上勘探设备和调查装备都不能适应海洋石油勘探的特殊性,所以一直到“文革”结束时,整个中国海洋石油事业仍没什么进展。
在另一个海域--渤海湾的情况与南边海洋勘探的进展相差无几。一句话:中国的海洋石油勘探设备太差,根本无法实现大的突破。甚至有外国专家断定:中国即使能在大陆上找到大庆这样的世界级油田,而海上找油则还需要沉默一个世纪。
一个世纪?秦文彩和中国石油人以前听人说这样的话时,会有种愤怒和不服气的感觉。可现在当他们站在墨西哥海湾的现代化钻井平台,看着灯火辉煌、如梦如幻的异国“海上石油城”时,他们内心的震撼远远超过了原先的想象:是啊,中国的海洋石油技术和装备真的同先进国家差距太大了,这差距或许不到百年,但至少也有50年、80年啊!
秦文彩的心头有些隐痛,同时又有几分庆幸:党和政府终于让我们出来看一看这个外面的世界了!
只有认识世界,才能改造世界。这是毛主席说的。
“小心!”突然,一阵强劲的海风在墨西哥湾卷起,钻井平台上顿时听到骇人的呼啸声。“快进舱内去--”有人在大声喊着。秦文彩等中国代表团成员迅速被引到风平浪静、气暖融融的舱室。当秦文彩隔着玻璃窗口再回头向大海看去时,除了掀天的巨浪外,什么都看不到……
“好可怕!看来今晚不能与孙团长他们会合了!”代表团中有人颇为忧心地对秦文彩说。
“十分抱歉,没想到天气会变化得这么快!”美国客人觉得很过意不去。
秦文彩连声说“没关系”,其实他内心巴不得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一夜的时间在人家的海上平台,也许终生受益。“李先念副总理不是让我们出来学点真东西吗?既来之,则安之。”秦文彩对几位团员说。
“老秦,风浪太大,大伙儿实在受不了了……”有个团员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艰难地走到秦文彩面前说。
秦文彩笑了,忙说:“大伙儿都是第一次到海上,晕船肯定难免,你们就好好休息去吧。”
“那你呢?”
“我?哈哈,放心,两三个月前我在渤海湾经历的那场风暴不比这弱!”秦文彩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是啊,老秦是海上的老把式了,我们哪儿能跟他比?”大家一个个甘拜下风地离开秦文彩,迅速到了主人安排的休息室,苦熬着痛苦的一夜……那一夜,确实可怕,就连“老把式”秦文彩都觉得有点恐怖--巨大的钻井平台,在飓风和海浪的折腾下,不时发出“咝啦--咝啦--”的响声。
“走,我们去找船长聊聊。”秦文彩对翻译姜顺源说,随后他们一起来到钻井船的餐厅。
“欢迎欢迎!”船长见中国朋友要跟他聊天,格外高兴。他对秦文彩能够适应海上钻井台的飓风感到有些意外:“你的同事们都倒下了,可唯独阁下平安无事,了不起啊!”
翻译告诉船长,秦是中国很出名的石油系统的领导干部、同时也是钻井现场的灭火专家、指挥和经历过海上抢险战斗时,老船长立即竖起拇指连夸:“OK!”
秦文彩谦和地摆手,说:“中国的海洋石油工作基本上处在刚刚起步阶段,要好好向你、向你们美国学习。”
“其实海洋石油勘探,从地质工程上讲,跟陆上差不了多少,可海上的钻探施工难度就要大得多了!你看,我们这么大的钻井平台,一旦遇上风浪,就像一只竹篮子漂荡在海中,说不准就会被冲倒、冲垮……”船长的年岁其实比秦文彩小不少,也就是四五十岁,但从他一脸深深的皱纹和那张黝黑的脸庞上所显露的自信,可以看出是位多年与墨西哥湾的海浪厮杀过的“老把式”了。
秦文彩一边听老船长聊着墨西哥湾的种种传说和石油开采的往事,一边不由想起自己在渤海湾的那一次海上经历--
这是1972年秋天的事。有一天秦文彩突然接到部里的指令--他已经习惯于这种突然的指令,早在川中担任矿务局局长时指挥过那场特大的扑灭井喷事故后,他竟然意外地成了石油部的“灭火专家”,哪里一出现井喷一类的事故,“找秦文彩”差不多成了石油部上下的一句专用语!这次秦文彩接受的任务不一样,是因为井喷发生在海洋里作业的钻井平台上,而这一次抢险也让秦文彩知道了海洋钻井平台和海洋打井是怎么回事。
那次井喷事故是我国自行研制的第一台海洋钻井平台--“渤海一号”,在渤海湾“渤井17号”施工时突然出现的。当时平台上有六七名石油职工,加上“渤海一号”钻井平台本身设计上的缺陷,井喷后舱内迅速囤积了大量海水……在石油人的生命和国家财产面临一场浩劫的紧急关头,秦文彩又被调来指挥这场特殊的海上灭火战斗。
这可怎么办?当秦文彩乘着一艘油水运输船火速赶到大海中的钻井平台时,他心头不由得一阵紧张:如烈马呼啸的油气,挟带着泥浆,喷射半空,然而又如雹子般倾盆而下,溅打在平台的甲板上。钢铁的甲板和钻杆,此刻犹如橡皮软面一样,发出阵阵尖利的咆哮……眼看着几十名被困的石油战友处在生死关头和国家财产面临最危急的时刻,秦文彩的心顿时悬了起来--海上制压井喷远比陆地要困难和复杂得多!
先不说从何处下手,仅在准备灭火的油水船上颠簸一天就够受的了。俗话说:海上无风三尺浪。第一次出海,秦文彩感觉自己的双脚就是不听指挥,船来回一摇摆,五脏六腑就跟着翻跟斗……那难受劲儿使你只有一个想法:吐!直想把肠子吐个精光。
经过数小时的拼搏,油水船总算靠近钻井平台。可当秦文彩探头往钻井平台一看,他一下傻了:整个钻井平台被裹在黑色世界里--黑雨、黑浆、黑雾……而且从地底下呼啸而出的井喷仍在不停地加剧这黑色世界!
厚厚的油污将平台的每一寸地方都粘得又腻又滑。钻井队长好不容易将秦文彩从船上拉到平台,结果稍一松手,就滑了个四脚朝天,好在他早已里外上下成了“非洲人”,所以再摔几跤也无异样。
“那一场井喷,我们用了七天七夜才控制住……中间到底想了多少法子,连我自己都记不住了。总之能想到的和没有想到的,啥法子都用上了,还算我运气好,最后几十名平台上的职工得到了安全转移,‘渤海一号’钻井平台保住了。”秦文彩平静地告诉我。
也许正是这次特殊经历,秦文彩此次在墨西哥湾能够意外地与世界上最先进的海上钻井平台的老船长聊天,显得格外专心--
“海上钻井,是不是最怕大风?”
“当然。我们也怕风,墨西哥湾的海风一旦吹起来,就像烈马一样,难以驯服。”老船长与秦文彩一问一答。
“如果飓风来了,平台又无法抵御时,你们怎么办?”这是秦文彩最为关心的。当时“渤海一号”的成功救险,某种意义上讲是靠了老天帮忙--几天后海风平静了。现场指挥的秦文彩比谁都清楚:如果那次飓风不停,他秦文彩再有能耐,也无法实现“人定胜天”的结果。可那时上级的命令非常清楚:人不死,井喷要压住,钻井平台要保住!在那七天七夜的激战中,多少次秦文彩心想,除非老天保佑,否则不可能人、井、机三样都保下来。最后确实是老天保佑了他。
“我相信,一旦遇上大风,墨西哥湾的上帝也不会保佑你们的。”秦文彩想弄明白美国人是如何来实现事故过程中的人、井、机三保的。
船长耸耸肩,双手一摊:“这很简单,我们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大风来了,我们停止作业,撤人!”
“撤人?”秦文彩心中顿时冒出一个“国家财产怎么办”的念头,喔,他们的财产是资本家的,可资本家也不会不珍惜这价值一两亿的钻井平台呀!“那……井台怎么办?”他的眼睛盯着比自己年轻的船长。
“船嘛,当然是交给上帝了!”船长一脸轻松地回答道,好像井台与他毫无关系。
“美国和西方的石油公司都是采取股份开采石油的,他们的设备也都是投了保险的,一旦井船发生沉没事故,其损失完全由保险公司承担,业主根本不用担心什么。”翻译悄悄向秦文彩解释道。
原来如此!可、可我们一直奉行的是“人在,设备在”啊!结果一旦遇上不可抵御的自然灾害时,通常人也没保住,设备更不用说了,统统去见上帝了……中国和西方在经营制度与管理理念上的差异,真可谓天壤之别啊!
“过去我们从不提以人为本的思想,其实从这一次夜访西方石油公司的船长后,我的思想上深深地烙上了搞石油、尤其是搞海上石油,必须坚持以人为本的思想。”我在采访秦文彩时,老部长反复讲了这句话。他同时也一再感叹如今以胡锦涛为总书记的党中央提出的以人为本的治国理念之英明正确。
墨西哥湾的那晚,船长见秦文彩对西方海上勘探的这种“三方责任”管理模式特别感兴趣,于是便进而介绍道:他们所属的钻井公司,作为一个专门从事钻井作业的承包商,主要为石油公司提供钻井作业服务。至于其他相关作业的支持保证,则由多家不同的专业承包公司来完成。合同是唯一联结各个专业服务公司的纽带。这其中,合同就是法则,就是作业的最高指令、管理目标与作业标准。效益则是石油公司以及相关专业承包商追求的终极目标。
原来如此!秦文彩猛然感到自己国家多年来在石油勘探和管理上一些经常无法回避的问题和没有效益的症结,墨西哥湾的海洋上一下找到了“通道”!
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先进管理机制?这样的管理机制为什么不能为我社会主义事业服务呢?难道先进的东西不属于全人类的文明范畴?秦文彩的脑子搅成一团糨糊……
船长继续说着:“我们的井是石油公司投资的,钻井船和钻井队是承包商雇来的。不仅如此,钻井工程设计、技术服务、海上配餐,都有不同的承包商。”
这承包商这么厉害啊?他们能包起那么多事来?在我们中国,倡导的是一盘棋思想,而且是天经地义的运作方式,并且认为这是最出力量、最出效益的“法宝”!我们不是常说,石油工业,钻井就是龙头,地质研究、材料供应、后勤保证必须围着钻机转!各行各业都要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才能生产出“社会主义效益”吗?这、这资本主义却采取分而治之,怎么比社会主义的一盘棋更出效益呢?
秦文彩有些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