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魅生(凤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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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闲歌(5)

一张精心打造的面皮,隐藏了多少不欲为人知的故事?蒹葭在紫颜目光投来时,笑道:“我去十师会那回,没见着易容师。你几时有空,为我演一场如何?”紫颜恭敬应了,想到姽婳,对他的易容术早不耐烦,当下心中一动,姽婳去年来沉香谷时已是阁主身份,她为了他,一去经月,没有回到霁天阁。

此时,他真想好好敬姽婳一杯,谢她的情义。

蒹葭被皎镜拉去喝酒,紫颜无人共醉,独自闷闷饮了一两杯,更多时候,怔怔地回想前事。记忆也醉人,稍稍动念便满心馥郁,唇边浮起一朵笑容。莲花次第在心底盛开,当时处处都是好,无一不留恋,刹那也成一幕永恒,牢记不忘。

姽婳的香炼成了吗?紫颜如坐针毡,用袖遮住头,偷抹了一点胭脂在颊上。

他神情忽变,摇摇晃晃地在椅上颠来倒去。墟葬伸手扶他,少年醉眼如星,倒在他臂上。墟葬不经意一瞥,怀中香软的人儿正对他使着眼色,立即明白,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紫颜你酒量不好,就少喝!害得我想喝没得喝!”顿了顿又道,“我先送你回去。”不与旁人告别,径直搀了紫颜返回厢房。

长廊上紫颜酒醒,躬身谢过墟葬。墟葬避开他的礼,笑道:“你惦记姽婳,我如何不知。我也怕她累着,你替我去看看罢。”紫颜感激地点头。

藏香房外,幽静如深井,又如一缕青丝盘结。紫颜抬头望见星星灯火,微弱地亮着。他找来值日的弟子问了,知道送入房中的晚餐原封不动,心下更添忧虑。该不该闯入房中,看姽婳进行到哪一步?紫颜知道炼香的规矩,按下冲动,老实地站在房外守候。无论成败,当她步出藏香房,能看见他,会有一点欣慰吧。

半个时辰后,紫颜听到皎镜放声高歌。姽婳依然没有步出藏香房。

一个时辰后,虫子的鸣响如一首欢歌,舒缓了他僵直的手脚。

一个半时辰后,紫颜蹲下身,寻找地上是否有蚂蚁。

两个时辰后,月亮躲在了云里,灯暗人静。

紫颜打了个哈欠,换一个姿势,期待姽婳打开房门。无数次的失望后,迷糊地看见一个人影飘来,一股清醒的香气如大雨倾盆而下,果然是姽婳。

默契地对望一笑,紫颜问:“成了么?”姽婳点头,殊无喜色,手中是一只缠枝牡丹纹螺钿黑漆香盒。

“那你早点歇息,明日呈给蒹葭大师便好。”

“不,我不想拿给师父。”姽婳脱口而出,混杂了惋惜、惭愧、自怜、不甘,一张脸比任何面具更多变,“我……要留在霁天阁。”

紫颜不禁抓住她的手道:“你……”这样一来,他将要只身流浪。他猜到姽婳会因自责而心情矛盾,但没想到她竟愿放弃向蒹葭请辞。

“这盒香,能给我看看吗?”

姽婳眼中一抹亮色飞逝,紫颜接过,又问:“有名字了么?”姽婳有点发愣,想了想道:“闲歌。”顿了一顿,很快续道,“送给你罢,反正我已无用。”

“你决定了?”

“是。”微弱的一声。她违背了当日的诺言,没心思再向紫颜道歉,点了点头算是告别,撇下他往居处走去,“太晚了,你回去睡吧。”声音如在天边。

紫颜揭开香盒,沉思良久。末了,月亮从云层里现身,照出他清逸的身影,如一支初燃的香,清净出尘。

天光大亮,一宿未合眼的紫颜,在屋内收拾停当。水银镜里,他成了姽婳,翠眉懒描,眼角含愁。他料到姽婳昨日熬了夜,今天会大睡一场,为稳妥起见,好心地朝她打开的窗里,吹进一点催眠的香粉。

以他对姽婳的熟识,易容不被旁人拆穿轻而易举,只是她在师父面前是何模样,紫颜并没见过。好在昨日与蒹葭的来往,使他有把握一试。黑漆香盒里的闲歌,更是他最有利的武器,霁天阁内除了姽婳,谁也不认得这道香品。

因此,当他一大早步出屋去,制香师们见了都尊称一声:“阁主。”

紫颜快步来到蒹葭房外,听到有说话声戛然而止。他敲了敲门,蒹葭清脆地叫道:“进来。”紫颜推门而入,蒹葭正对镜梳妆,青丝如水流泻。通身的香气,他刚近身便已沾染,透体空灵,心头仅存的紧张一扫而空。

“师父。”紫颜先发制人,委婉道来,“弟子有事禀告。”

蒹葭发梳不停,由头顶顺滑而下,手一拎,将一握青丝绕了几个弯,盘成灵髻。紫颜走近,拾了一支象牙发簪替她插好。蒹葭满意笑道:“属你最懂我心思,晓得我今日想戴这个。”在镜里左右瞧了瞧,紫颜道:“我帮师父盘髻吧。”抚顺她的长发,绞成一圈,将发尾穿过,再绕一圈盘好。蒹葭道:“几月不见,你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紫颜低头,从怀中取出香盒放在案上。蒹葭掀去盖子,身子轻微一颤,如弱柳不经风吹。紫颜诧异,这香气在他闻来悠闲欢快,间中略带莫明的烦恼,却如春夜的寒,见得阳光便散了。

蒹葭不中意姽婳炼制的香?紫颜忙道:“这是徒儿新制的‘闲歌’,我熏给师父品一品。”取了香走到香炉前,回首偷看蒹葭,她直直坐着,仿佛与世隔绝。紫颜顿觉高深莫测,暗暗镇定,将香炭点燃了,放炉中蒙上香灰,取了闲歌放在云母片上慢慢熏着。

毫无烟气。一星香火如天空里张开的眼,钻透到人心底去。紫颜脑海中不觉浮现初遇姽婳的情形,想起当时她身佩之香,如重新亲历般鲜活。隔了香气去看蒹葭,眼神在回忆里巡游,想来也是回到了过去,流翠凝晖的日子。

依稀望见一只鹰,两翼排云,冲霄直上。在云端高处,紫颜蓦地透过鹰目锐眼俯瞰,浮生碌碌,草芥刍狗,当为一笑。随了香气起伏,他的心境不断变幻,时而身化清风明月,时而犹如雾散清江,时而洋溢花光锦绣,时而陷入刀光剑影。

一缕香气牵引魂魄,不但通明前尘往事,连未到的将来,仿佛也在前面某处,露出一鳞片爪的狰狞。

香气穿过一道紫檀屏风,在紫颜看不见的地方,当空拗断,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前进。

紫颜沐浴在香气里,灵台一丝清明,提醒他身在何处。回想历次易容成他人,紫颜忽然觉得,至今他所做的,仅是以假乱真,不能让被易容者真正拥有那张容颜赋予的灵魂。颜面酷似只是形似,神似乃至臻于化境,才是易容师的最高境界。

姽婳的香,令紫颜思绪良多。借由她的香品蕴藏的魔力,他真的可以更上层楼,这一曲闲歌里曼妙的氛围,使他体会何为极致。

“你的想法,师父已经明白。”蒹葭缓缓说道。

紫颜小心不动,恭敬地俯首倾听每个字。蒹葭幽幽地叹了口气,紫颜仿佛目睹高处不胜寒的微凉,正一丝丝侵袭她的肌肤。当日沉香子收下他时,也有那种无以为进、后无退路的惶恐,如果师父尚在,此刻当在某处快活,享受游于艺的快乐。

蒹葭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深如暗夜,令紫颜琢磨不透。

“我准你所请,你尽管去吧。”

紫颜压抑住喜悦,谨慎地叩首,道:“徒儿即日安排大典,归还阁主之位。”

蒹葭淡然道:“这般虚名,有无都不重要,他日你记得出身霁天阁,就算记念师门恩情。将来你能独立闯出什么名堂,我拭目以待。”

紫颜眼眶一湿,掉下一颗泪。他为姽婳流这滴泪,如是真的她在场,许已抓住蒹葭的肩头大哭。但他放不开,隐隐觉得没能将姽婳的性情摹到十足,深恐蒹葭看出破绽。

紫颜正犹豫是否要尽情流露师徒情长,蒹葭萧索地道:“你先回去罢,师父有些累了。”他愣了愣,不知是否出了岔子,见蒹葭撑了头,神情疲倦,只能行礼退下。

紫颜走后,蒹葭望了他消失的方向肃然默思。屏风后一声轻笑,夙夜一袭墨袍悠然荡出,蒹葭回眸一望,身子忽然缩小,直至凝成一粒香丸。

夙夜将香丸托在手中,回头道:“她的言语行为是大师的意思,莫非大师真能舍得这个好徒弟?”真正的蒹葭从屏风后闪出身形,若有所失地道:“是。姽婳既然有心要走,我又留她作甚?紫颜这孩子,待她真是不错,这样我也放心了。”

夙夜道:“你知道来的不是姽婳?”

蒹葭道:“别忘了制香师的嗅觉天下无双,姽婳平素是什么气味,就算紫颜再学些时日,未必能瞒过我的鼻子。”

夙夜摸了摸鼻子,道:“幸好来的是紫颜,不是姽婳,不然,应该能嗅出这个香丸,并非大师的气息。”

蒹葭凝看闲歌飘香,叹道:“是我粗心了,没瞧出姽婳的念头。她想离开霁天阁,我理应成全,唉,可惜……”

夙夜微笑:“大师为不能抛下霁天阁独自逍遥而苦恼?”

“难道你有什么法子?”蒹葭睁大了眼盯紧夙夜。

夙夜立即悟到蒹葭向他请教法术的用意,分明早有所图,嘿嘿笑道:“灵法师若没这个手段,未免徒有虚名。如果大师不嫌弃,在下乐意用点小法术,相助一臂之力。”

蒹葭摇头道:“算了,我知道法术操控人偶,不过能坚持十二个时辰,溜出去一日,对我来说,实在太短。”

她越是无可奈何,夙夜越是热心,道:“但若布一个法阵,支持一年也不成问题。”

蒹葭闻言大喜:“你是说……”

“如能请璧月大师和墟葬大师,建一个机关阵,再加上我的法术,霁天阁固若金汤,即便一年半载无人看管,阁中香料也不会丢失分毫。蒹葭大师一人上路,或是索性将全阁弟子带出门游山玩水,此间一样安全--我想大师应能放下心事。”

蒹葭欢喜地点头,夙夜果然说中她顾虑所在,如此三师联手,她再设置一些迷魂香料,自可高枕无忧。蒹葭大为安心,开始盘算携带多少行李出游,脑子里稍一动念,问夙夜道:“你做这一切,其实是为了姽婳?”

夙夜道:“我和她素无交情。”说到这里,忽然向窗外一瞥,唇角流出淡淡的笑。

蒹葭登即明白,点头道:“紫颜确是可造之材。”想了想又道,“姽婳和他混在一处,以制香配合易容,将来真能超越我也不一定。”说完瞥了夙夜一眼。

制香一术,应需求而生往往能炼就奇香,如灵法、医术、饮馔诸事,对方提一要求,制香师殚思极虑想出应对之香,当能功力猛进。而夙夜,恐怕也想从一个易容师身上,看到他的法术,尚有多大的空间开拓改变。

姽婳找到了紫颜,蒹葭想了想,她是该出去走走。

闲歌悠悠地飘,穿过窗外,往更宽阔的天地里去了。

紫颜步入姽婳房门之前,曾想过要易容成蒹葭,末了还是作罢,未卸妆容,径直进了她的屋。姽婳已然醒了,书案上摊了几幅丹青,并一只金丝首饰盒,她双目含笑,爱惜地抚摸。

看见紫颜进屋,姽婳的笑容顿滞,心念电转,道:“你……替我去师父那里了?”紫颜道:“是,蒹葭大师已答应了。”姽婳懊恼地站起,撑住桌面狠狠瞪视紫颜,方想说话,又叹气收住了声。

紫颜道:“你莫忧心,不但你师父应承让你远行,夙夜和璧月、墟葬也会出手。”遂把他偷偷返回听到的话叙述了一遍。

夙夜啊夙夜,又是他暗中推动,令事情圆满。想到这里,紫颜对夙夜更多一份感谢。

姽婳转忧为喜,拍手道:“我竟没想到有这个法子!师父肯原谅我就好。”抬眼看见紫颜一身女装,她视为险途的难事被他化解,心下感激,拉起他的手道:“亏得你有勇气,不然我守在霁天阁,怕是要郁郁寡欢。”

紫颜笑道:“我不信,你最多沉闷两日,过得几天,一定憋屈不住,把什么都招了。”姽婳笑着捶他,两人闹成一团,傅传红就在此时进了屋,一时琼花玉影,迷乱了双眼。

紫颜笑吟吟望他,傅传红看了许久,指了他试探地道:“紫颜?”

紫颜叹道:“唉,我的易容术果然仍有破绽。”姽婳道:“哼,不然要我陪你做什么?没有我助你,道行远不够呢!”傅传红吞吞吐吐道:“不……是,我也是乱猜,因为姽婳坐在原先的位置上没动过……”紫颜哈哈一笑,“唔,原来画师的眼力不过如此。”姽婳瞪了傅传红一眼,“真不知道你是太老实,还是真糊涂……”

直到此刻,她忽觉肩上重担已卸,心头说不出的轻松写意。

“我想好了,将来开一间卖香的铺子,就叫蘼香铺,好不好?说定了,你们都要来买我的香!”

一袭香软的风,自她身上泛出,百转千回,开出瑰丽绝世的花。

三日后,阳阿子、丹眉、青鸾先行离开霁天阁,墟葬算过风水吉位,择日告辞。璧月与夙夜花了十日十夜,设下潜藏的阵法后,也相继别去。皎镜邀请蒹葭前往无垢坊,重任阁主的她于是放了所有弟子百日长假,探亲访友各寻去处。傅传红留到最后,有心想陪紫颜与姽婳踏上旅途,怎奈宫里的传召又至,只得恋恋地向两人珍重道别。

而后,紫颜和姽婳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漫长之旅,东海、南岭、西域、北荒,留下他们氤氲的气息。在辽远的异域,紫颜的大名渐渐为王公贵族知晓,传说他有惑人心的奇术,可扭转命运,造物神奇。

若干年后,京城里多了一间神秘的紫府、一家幽静的蘼香铺。

它们同街对望,自此揭开传奇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