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政治》一九二〇年九月一日初刊于《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后收入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独秀文存》。
(一)
本志(《新青年》)社员中有多数人向来主张绝口不谈政治,我偶然发点关于政治的议论,他们都不以为然。但我终不肯取消我的意见,所以常常劝慰慈、一涵两先生做关于政治的文章。在他一方面,外边对于本志的批评,有许多人说《新青年》不讨论政治问题,是一个很大的缺点。我对于这个批评也不能十分满足,曾在《我的解决中国政治方针》演说中回答道:"我们不是忽略了政治问题,是因为十八世纪以来的政制已经破产,我们正要站在社会的基础上造成新的政治;我们不是不要宪法,是要在社会上造成自然需要新宪法的实质,凭空讨论形式的条文,是一件无益的事。"因此,可以表明我对于政治的态度,一方面固然不以绝口不谈政治为然,一方面也不愿意和一班拿行政或做官弄钱当做政治的先生们谈政治。换句话说,就是:你谈政治也罢,不谈政治也罢,除非逃在深山人迹绝对不到的地方,政治总会寻着你的;但我们要认真了解政治的价值是什么,决不是争权夺利的勾当可以冒牌的。
以上的说话,虽然可表明我对于政治的态度,但是过于简单,没有说出充分的理由,而且不曾包含我最近对于政治的见解,所以现在要详细谈一下。
(二)
我们中国不谈政治的人很多,主张不谈政治的只有三派人:一是学界,张东荪先生和胡适之先生可算是代表;一是商界,上海的总商会和最近的各马路商界联合会可算是代表;一是无政府党人。前两派主张不谈政治是一时的,不是永久的,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因为他们所以不谈政治,是受了争权夺利的冒牌的政治的刺激,并不是从根本上反对政治。后一派是从根本上绝对主张人类不应该有一切政治的组织,他们不但反对君主的贵族的政治和争权夺利的政治,就是民主的政治也要反对的。
我对于这三派的批评:在消极的方面,我固然很有以他们为然的地方;在积极的方面,我就有点异议了。
前两派只有消极,没有积极的缺点,最近胡适之先生等《争自由的宣言》中已经道破了。这篇文章开口便说:"我们本不愿意谈实际的政治,但是实际的政治却没有一时一刻不来妨害我们。"要除去这妨害,自然免不了要谈政治了。
后一派反对政治,从消极的方面说起来,也有一大部分真理。他们反对政治,反对法律,反对国家,反对强权,理论自成一系统,到没有普通人一面承认政治、法律、国家,一面反对强权的矛盾见解。强权是少数人的或多数人的,广狭虽然不同,但若是没有强权便没有法律,没有法律还有什么政治国家呢?因此我们应该明白强权、国家、政治、法律是一件东西的四个名目,无政府党人一律反对,理论到算是一贯。古代的社会契约(Social contract)和中世纪的自治都市(Commune),不但不是普遍的,而且是人类政治组织没有进化到近代国家的状态。近代国家是怎样?Franz Oppenheimer说:国家的唯一目的,就是征服者支配被征服者的主权,并且防御内部的叛乱及外部的侵袭。这主权的目的,也就是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经济的掠夺(详见Christensens Politics and Crowd Morality P72所引)。
Christensen说:国家是掠夺别人并防止别人来掠夺的工具。他的目的并不是制止每人和每人间的战争,乃是使这战争坚固而更有效力。罗素说:国家的骨子,就是公民集合力的仓库。这力量有两个形式:一是对内部的,一是对外部的。对内部的形式是法律及警察;对外部的形式是战斗力所表现的陆海军。国家是一定区域内全住民的集合体,依政府指挥,用他们联合力所组织起来的。国家的权力,对内仅限于叛乱的恐怖,对外仅限于战败的恐怖,所以他阻止这两样是绝对的。在实际上他能够用租税名义夺人家的财产,决定结婚和继承的法律,惩罚他所反对的意见发表,因为要把一种人民所住的地方划归别国,他能置人于死地,并且他想着要打战,便命令一切强健男子到战场去赌生命。在许多事件上,违反了国家的目的和意见,就是犯罪(见Russells 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P45、46、47)。过去及现在的国家的作用实在是如此,我所以说无政府党反对国家、反对政治、反对法律、反对强权,也有一大部分真理。
从消极方面说起来,无政府党否认国家政治,我们固然赞同;从积极方面说起来,我们以为过去的、现在的国家和政治,过去的、现在的资本阶级的国家和政治,固然建筑在经济的掠夺上面,但是将来的国家和政治,将来的劳动阶级的国家和政治,何人能够断定他仍旧黑暗、绝对没有进步的希望呢?反对国家的人,说他是掠夺机关;反对政治的人,说他是官僚的巢穴;反对法律的人,说他是资本家私有财产的护符。照他们这样说法,不过是反对过去及现在掠夺的国家,官僚的政治,保护资本家私有财产的法律,并没有指出可以使国家、政治、法律根本摇动的理由;因为他们所反对的,不曾将禁止掠夺的国家,排除官僚的政治,废止资本家财产私有的法律,包含在内。
或者有人说:就是将来的禁止掠夺的国家,排除官僚的政治,废止资本家私有财产的法律,仍然离不掉强权,所以不从根本上绝对废除国家、政治、法律这几种强权,实现自由组织的社会,不能算彻底的改革。
我们对于这种意见,可以分开理论和事实两方面的讨论:
从理论上说起来,第一我们应该要问:世界上的事理本来没有的,我们从何处彻起?所以懂得进化论的人,不应该有彻底不彻底的观念。第二我们应该要问:强权何以可恶?我以为强权所以可恶,是因为有人拿他来拥护强者、无道者,压迫弱者与正义。若是倒转过来,拿他来救护弱者与正义,排除强者与无道,就不见得可恶了。由此可以看出强权所以可恶,是他的用法,并不是他本身。我们人类文明最大的效果,是利用自然征服自然。例如水火都可以杀人,利用水便得了行船、洗濯、灌溉的效用;利用火便得了烧饭菜、照亮、温暖身体的效用;炸药和雷电伤人更是可怕,利用他们便得了开山、治病及种种工业上的效用。人类的强权也算是一种自然力,利用他也可以有一种排除黑暗障碍的效用。因此我觉得不问强权的用法如何,闭起眼睛反对一切强权,像这种因噎废食的办法,实在是笼统的、武断的,决不是科学的。若有人不问读书的目的如何,但只为读书而读书,不问革命的内容如何,但只为革命而革命,自然是可笑。现在若不问强权的用法如何,但只为强权而反对强权,或者只为强权而赞成强权,也未免陷于同一的谬误。
从事实上说起来,第一我们要明白世界各国里面最不平、最痛苦的事,不是别的,就是少数游惰的消费的资产阶级,利用国家、政治,法律等机关,把多数勤苦的生产的劳动阶级压在资本势力底下,当做牛马、机器还不如。要扫除这种不平、这种痛苦,只有被压迫的生产的劳动阶级自己造成新的强力,自己站在国家地位,利用政治、法律等机关,把那压迫的资产阶级完全征服,然后才可望将财产私有、工银劳动等制度废去,将过于不平等的经济状况除去。若是不主张用强力,不主张阶级战争,天天不要国家、政治、法律,天天空想自由组织的社会出现;那班资产阶级仍旧天天站在国家地位,天天利用政治、法律。如此梦想自由,便再过一万年,那被压迫的劳动阶级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法国的工团派,在世界劳动团体中总算是很有力量的了,但是他们不热心阶级战争,是要离开政治的,而政治却不肯离开他们,欧战中被资产阶级拿政权强迫他们牺牲了,今年"五一节"后又强迫他们屈服了,他们的自由在那里?所以资产阶级所恐怖的,不是自由社会的学说,是阶级战争的学说;资产阶级所欢迎的,不是劳动阶级要国家、政权、法律,是劳动阶级不要国家、政权、法律。劳动者自来没有国家、没有政权,正因为过去及现在的国家、政权,都在资产阶级的手里,所以他们才能够施行他们的生产和分配方法来压迫劳动阶级;若劳动阶级自己宣言永远不要国家、不要政权,资产阶级自然不胜感谢之至;你看现在全世界的国家对于布尔塞维克底防御、压迫、恐怖,比他们对于无政府党利害的多,就是这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