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谟的自传开口便说:"一个人写自己的生平时,如果说的太多了,总是免不了虚荣的,所以我的自传要力求简短,人们或者认为我自己之擅写自己的生平,那正是一种虚荣;不过这篇叙述文字所包含的东西,除了关于我自己著作的记载而外,很少有别的,我的一生也差不多是消耗在文字生涯中,至于我大部分著作之初次成功,也并不足为虚荣的对象。"几年以来,许多朋友极力劝我写自传,我迟迟不写者,并不是因为避免什么虚荣;现在开始写一点,也不是因为什么虚荣;休谟的一生差不多是消耗在文字生涯中,我的一生差不多是消耗在政治生涯中,至于我大部分政治生涯之失败,也并不足为虚荣的对象。我现在写这本自传,关于我个人的事,打算照休谟的话"力求简短",主要的是把我一生所见所闻的政治及社会思想之变动,尽我所记忆的描写出来,作为现代青年一种活的经验,不力求简短,也不滥钞不大有生气的政治经济材料,以夸张篇幅。
写自传的人,照例都从幼年时代说起,可是我幼年时代的事,几乎完全记忆不清了。佛兰克林的自传,一开始便说:"我向来喜欢搜集先人的一切琐碎的遗事,你们当能忆及和我同住英格兰时,遍访亲戚故旧,我之长途跋涉,目的正在此。"我现在不能够这样做,也不愿意这样做,只略略写出在幼年时代印象较深的几件事而已。
第一件事:我自幼便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民国十年(一九二一)我在广东时,有一次宴会席上,陈炯明正正经经的问我:"外间说你组织什么'讨父团',真有此事吗?"我也正正经经的回答道:"我的儿子有资格组织这一团体,我连参加的资格也没有,因为我自幼便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当时在座的人们,有的听了我的话,呵呵大笑,有的睁大着眼睛看着我,仿佛不明白我说些什么,或者因为言语不通,或者以为答非所问。
我出世几个月,我的父亲便死了,真的,我自幼便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记得我幼时家住在安徽省怀宁县城里,我记得家中有一个严厉的祖父,一个能干而慈爱的母亲,一个阿弥陀佛的大哥。
亲戚本家都绰号我的这位祖父为"白胡爹爹",孩子们哭时,一说白胡爹爹来了,便停声不敢哭,这位白胡爹爹的严厉可怕便可想见了。这位白胡爹爹有两种怪脾气:一是好洁,一是好静。家中有一角地方有一件桌椅没扫抹干净,我的母亲,我的大姊,便要倒大霉。他不许家中人走起路来有脚步声,我的二姊年幼不知利害,为了走路有时有脚步声,也不知挨过多少次毒打,便是我们的外祖母到我们家里来,如果不是从他眼前经过,都不得不捏手捏脚的象做贼的一般走路,因为恐怕他三不知的骂起来,倒不好出头承认是她的脚步声。我那时心中老是有一个不可解的疑问:这位好洁好静的祖父,他是抽鸦片烟的,在家里开灯不算数,还时常要到街上极龌龊而嘈杂的烟馆去抽烟,才算过瘾,那时他好洁好静的脾气那里去了呢?这一疑问直到半个世纪以后的今天,我才有了解答。第一个解答是人有好群性,就是抽大烟,也得集体的抽起来才有趣;然而这一解答还不免浅薄,更精微奥妙的解答,是烧烟泡的艺术之相互欣赏。大家的全意识都沉没在相互欣赏这一艺术的世界,这一艺术世界之外的一切一切都忘怀了。我这样的解答,别人或者都以为我在说笑话,恐怕只有我的朋友刘叔雅才懂得这个哲学。
我从六岁到八九岁,都是这位祖父教我读书。我从小有点小聪明,可是这点小聪明却害苦了我。我大哥的读书,他从来不大注意,独独看中了我,恨不得我一年之中把《四书》《五经》都读完,他才称意。《四书》《五经》还罢了,我最怕的是《左传》,幸亏这位祖父或者还不知道《三礼》的重要,否则会送掉我的小性命。
我背书背不出,使他生气动手打,还是小事,使他最生气,气得怒目切齿几乎发狂令人可怕的,是我无论挨了如何毒打,总一声不哭,他不只一次愤怒而伤感的骂道:"这个小东西,将来长大成人,必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强盗,真是家门不幸!"我的母亲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可是母亲对我并不象祖父那样悲观,总是用好言劝勉我,说道:"小儿,你务必好好用心读书,将来书读好了,中个举人替你父亲争口气,你的父亲读书一生,未曾考中举人,是他生前一桩恨事!"我见了母亲流泪,倒哭出来了,母亲一面替我揩眼泪,一面责备我道:"你这孩子真淘气,爹爹那样打你,你不哭,现在倒无端的哭了!"母亲的眼泪,比祖父的板子,着实有威权,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怕打,不怕杀,只怕人对我哭,尤其妇人哭,母亲的眼泪,是叫我用功读书之强有力的命令。我们知道打着不哭的孩子很多,后来虽不定有出息,也不定做强盗。祖父对我的预料,显然不符合,我后来并没有做强盗,并且最厌恶杀人。我以为现时代还不能免的战争,即令是革命战争中的杀人,也是残忍的野蛮的事,然而战争还有进步的作用;其余的杀人,如政治的暗杀,法律的宣告死刑,只有助长人们的残忍与野蛮性,没有一点好影响,别的杀人更不用说了。
父亲的性格,我不大知道。母亲之为人,很能干而疏财仗义,好打抱不平,亲戚本家都称她为女丈夫;其实她本质还是一个老好人,往往优容奸恶,缺乏严肃坚决的态度。据我所记忆的有两件事,可以充分表现出她这一弱点。
有一位我祖父辈的本家,是我们族里的族长,怀宁话称为"户尊",在渌水乡地方上是一位颇有点名望的绅董,算得一位小小的社会栋梁。我的母亲很尊敬他,我们小辈更不用说了。有一年(大约是光绪十二年前后),大水冲破了广济圩,全渌水乡(怀宁东乡)都淹没了,这位族长哭丧着脸向我母亲诉说乡民的苦痛之后,接着借钱救济他的家属,我母亲对他十分恭敬,然而借钱的事却终于不曾答应。族长去后,我对母亲说:"我们家里虽然穷,总比淹水的人家好些,何以一个钱不借给他呢?"母亲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我知道母亲的脾气,她不愿说的话,你再问也是枉然,我只在心中纳闷道:母亲时常当衣借钱济人之急,又时常教训我们,不要看不起穷人,不许骂叫化子,为什么今天不肯借钱给淹水的本家而且她一向尊敬的族长呢?事隔五六年,我才从许多人口中渐渐知道了这位族长的为人:族中及乡邻有争执的事,总得请他判断是非曲直,他于是非曲直的判断,很公平的不分亲疏,一概以所得鸡、米、烟土或老本洋多少为标准,因此有时他的亲戚本家会败诉,外人反而胜利,乡间人都称赞这位绅董公正无私!他还有一件事值得舆论称赞,就是每逢修圩放赈,他比任何人都热心,无论严寒酷暑,都忙着为大众奔波尽义务,凡他所督修的圩工,比别人所担任一段都更不坚固,大概他认为如果认真按照原定的工料做好,于他已是一种损失,失了将来放赈的机会,又是一种损失,这未免自己太对不住自己了!至此我才明白母亲皱眉不语的缘故,是因为她已经深知这位族长之为人,然而她仍旧恭敬他,这岂不是她的弱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