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乡试是当时社会上一件大事,虽然经过了甲午战败,大家仍旧在梦中。我那时所想象的灾难,还远不及后来在考场中所经验的那样厉害;并且我觉得这场灾难是免不了的,不如积极的用点功,考个举人以了母亲的心愿,以后好让我专心做点正经学问。所以在那一年中,虽然多病,也还着实准备了考试的工夫,好在经义和策问,我是觉得有点兴趣的,就是八股文也勉强研究了一番。至于写字,我喜欢临碑帖,大哥总劝我学馆阁体。我心里实在好笑,我已打定主意,只想考个举人了事,决不愿意再上进,习那讨厌的馆阁字做什么!我们弟兄感情极好,虽然意见上没有一件事不冲突,没有一件事依他的话做,而始终总保持着温和态度,不肯在口头上反驳他,免得伤了手足的感情。
大概是光绪二十三年七月罢,我不得不初次离开母亲,初次出门到南京乡试了。同行的人们是大哥,大哥的先生,大哥的同学和先生的几位弟兄,大家都决计坐轮船去,因为轮船比民船快得多。那时到南京乡试的人,很多愿意坐民船,这并非保存国粹,而是因为坐民船可以发一笔财,船头上扯起一条写着"奉旨江南乡试"几个大字的黄布旗,一路上的关卡,虽然明明知道船上装满着私货,也不敢前来查问,比现在日本人走私或者还威风凛凛。我们一批人,居然不想发这笔横财,可算得是正人君子了!
我们这一批正人君子,除我以外,都到过南京乡试的,只有我初次出门,一到南京,看见仪凤门那样高大的城门,真是乡下佬上街,大开眼界,往日以为可以骄傲的省城,--周围九里十三步的安庆城,此时在我的脑中陡然变成一个山城小市了。我坐在驴子背上,一路幻想着,南京城内的房屋街市不知如何繁华美丽,又幻想着上海的城门更不知如何的高大,因为曾听人说上海比南京还要热闹多少倍。进城一看,使我失望了,城北几条大街道之平阔,诚然比起安庆来在天上,然而房屋却和安庆一样的矮小破烂,城北一带的荒凉,也和安庆是弟兄,南京所有的特色,只是一个"大"。
可是房屋虽然破烂,好象人血堆起来的洋房还没有;城厢内外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有小驴子,跑起路来,驴子头间一串铃铛的丁令当郎声,和四个小蹄子的德德声相应和着,坐在驴背上的人,似乎都有点诗意。那时南京用人拖的东洋车、马车还没有,现在广州人所讥讽的"市虎",南京人所诅咒的"棺材"和公共汽车,更不用说;城南的街道和安庆一样窄小,在万人哭声中开辟的马路也还没有;因为甲午战后付了巨额的赔款,物价已日见高涨,乡试时南京的人口,临时又增加了一万多,米卖到七八十钱一升,猪肉卖到一百钱一斤,人们已经叫苦。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南京人的面容,还算是自由的,快活的,至少,人见着人,还不会相互疑心对方是扒手,或是暗探,这难道是物质文明和革命的罪恶吗?不是,绝对不是,这是别有原因的。
我们这一批正人君子,到南京的头一夜,是睡在一家熟人屋里的楼板上。第二天一早起来,留下三个人看守行李,其余都出去分途找寓处。留下的三个人,第一个是大哥的先生,他是我们这一批正人君子的最高领袖,当然不便御驾亲征,失了尊严;第二个是我大哥,因为他不善言辞;我这小小人自然更不胜任;就是留下看守行李的第三个。午后寓处找着了,立刻搬过去。一进屋,找房子的几个正人君子,全大睁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的说:"这屋子又贵又坏,真上当!"我听了真莫明其妙,他们刚才亲自看好的房子,怎么忽然觉得上了当呢?过了三四天,在他们和同寓中别的考生谈话中间,才发见了上当的缘故。原来在我们之先搬来的几位正人君子,来找房子的时候,大家也明明看见房东家里有一位花枝招展的大姐儿,坐在窗口做针线,等到一搬进来,那位仙女便化做一阵清风不知何处去了。后来听说这种美人计,乃是南京房东招揽考先生的惯技,上当的并不止我们这几位正人君子。那些临时请来的仙女,有的是亲眷,有的是土娼。
考先生上当的固然很多,房东上当也不是没有,如果他们家中真有年轻的妇女;如果他们不小心把咸鱼、腊肉挂在厨房里或屋檐下,此时也会不翼而飞。好在考先生都有"读书人"这张体面的护符,奸淫窃盗的罪名,房东那敢加在他们身上!他们到商店里买东西,有机会也要顺带一点藏在袖子里,店家就是看见了也不敢声张,因为他们开口便说:"我们是奉着皇帝圣旨来乡试的,你们诬辱我们做贼,便是诬辱了皇帝!"天高皇帝远,他们这几句大话,未必真能吓倒商人,商人所最怕的还是他们人多,一句话得罪了他们,他们便要动野蛮,他们一和人打架,路过的考先生,无论认识不认识,都会上前动手帮助;商人知道他们上前帮着打架还不是真正目的,在人多手多的混乱中,商人的损失可就更大了;就是闹到官,对于人多势大的考先生,官也没有办法。南京每逢乡试,临时增加一万多人,平均一人用五十元,市面上有五十万元的进账,临时商店遍城南到处都有,特别是状元境一带,商人们只要能够赚钱,受点气也就算不了什么。这班文武双全的考先生,惟有到钓鱼巷嫖妓时,却不动野蛮,只口口声声自称寒士,商请妓家减价而已,他们此时或者以为必须这样,才不失读书人的斯文气派!
我们寓处的房子,诚然又坏又贵,我跟着他们上当,这还是小事,使我最难受的要算是解大手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头痛。屋里没有茅厕,男人们又没有用惯马桶,大门外路旁空地,便是解大小手的处所;我记得那时南京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差不多每个人家大门外两旁空地上,都有一堆一堆的小小金字塔,不仅我们的寓处是如此。
不但我的大哥,就是我们那位老夫子,本来是个道学先生,开口孔、孟,闭口程、朱,这位博学的老夫子,不但读过几本宋儒的语录,并且还知道什么"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他也是天天那样在路旁空地上解大手,有时妇女在路上走过,只好当做没看见。同寓的有几个荒唐鬼,在高声朗诵那礼义、廉耻、正心、修身的八股文章之余暇,时到门前探望,远远发现有年轻的妇女姗姗而来,他便扯下裤子蹲下去解大手,好象急于献宝似的,虽然他并无大手可解。我总是挨到天黑才敢出去解大手,因此有时踏了一脚屎回来,已经气闷,还要受别人的笑骂,骂我假正经,为什么白天不去解手,如今踏了一脚屎回来,弄得一屋子的臭气!"假正经"这句话,骂得我也许对,也许不对,我那时不但已解人事,而且自己戕贼得很厉害,如果有机会和女人睡觉,大约不会推辞,可是象那样冒冒失失的对一个陌生的女子当街献宝,我总认为是太无聊了。
到了八月初七日,我们要进场考试了。我背了考篮、书籍、文具、食粮、烧饭的锅炉和油布,已竭尽了生平的气力,若不是大哥代我领试卷,我便会在人丛中挤死。一进考棚,三魂吓掉了二魂半,每条十多丈长的号筒,都有几十或上百个号舍,号舍的大小仿佛现时警察的岗棚,然而要低得多,长个子站在里面是要低头弯腰的,这就是那时科举出身的大老以尝过"矮屋"滋味自豪的"矮屋"。矮屋的三面七齐八不齐的砖墙,当然里外都不曾用石灰泥过,里面蜘蛛网和灰尘是满满的,好容易打扫干净,坐进去拿一块板安放在面前,就算是写字台,睡起觉来,不用说就得坐在那里睡。
一条号筒内,总有一两间空号,便是这一号筒的公共厕所,考场的特别名词叫做"屎号";考过头场,如果没有冤鬼缠身,不曾在考卷上写出自己缺德的事,或用墨盒泼污了试卷,被贴出来,二场进去,如果不幸坐位编在"屎号",三天饱尝异味,还要被人家议论是干了亏心事的果报。那一年南京的天气,到了八月中旬还是奇热,大家都把带来的油布挂起遮住太阳光,号门都紧对着高墙,中间是只能容一个半人来往的一条长巷,上面露着一线天,大家挂上油布之后,连这一线天也一线不露了,空气简直不通;每人都在对面墙上挂起烧饭的锅炉,大家烧起饭来,再加上赤日当空,那条长巷便成了火巷。煮饭做菜,我一窍不通,三场九天,总是吃那半生不熟或者烂熟或煨成的挂面。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最深,考头场时,看见一位徐州的大胖子,一条大辫子盘在头顶上,全身一丝不挂,脚踏一双破鞋,手里捧着试卷,在如火的长巷中走来走去;走着走着,上下大小脑袋左右摇晃着,拖长着怪声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最得意处,用力把大腿一拍,翘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
这位"今科必中"的先生,使我看呆了一两个钟头。在这一两个钟头当中,我并非尽看他,乃是由他联想到所有考生的怪现状;由那些怪现状联想到这班动物得了志,国家和人民要如何遭殃;因此又联想到所谓抡才大典,简直是隔几年把这班猴子、狗熊搬出来开一次动物展览会;因此又联想到国家一切制度,恐怕都有如此这般的毛病;因此最后感觉到梁启超那班人们在《时务报》上说的话是有些道理呀!这便是我由选学妖孽转变到康、梁派之最大动机。一两个钟头的冥想,决定了我个人往后十几年的行动。我此次乡试,本来很勉强,不料其结果却对于我意外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