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我以为用〈石头记〉好些)新叙》初刊于一九二一年四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红楼梦》。
中土小说出于稗官,意在善述故事;西洋小说起于神话,亦意在善述故事;这时候小说、历史本没有什么区别。但西洋近代小说受了实证科学的方法之影响,变为专重善写人情一方面,善述故事一方面逐完全划归历史范围,这也是学术界的分工作用。
我们中国近代的小说,比起古代来自然是善写人情的方面日渐发展,而善述故事的方面也同时发展;因此中国小说的内容和西洋小说大不相同,这就是小说家和历史家没有分工的缘故。以小说而兼历史的作用,一方面减少小说的趣味,一方面又减少历史的正确性,这种不分工的结果,至于两败俱伤。
我们中国历来私人的历史家很少,留心记载当时历史材料的历史家更少;因此,我们要研究前代社会状况,读小说往往好过读历史。但是这种小说家兼任历史家的习惯,终是小说、历史两方面发达的障碍。
我们一方面希望有许多留心社会状况的纯粹历史家出来,专任历史的工作;一方面希望有许多留心社会心理的纯粹小说家出来,专任小说的工作,分工进行,才是学术界的好现象。
拿这个理论来看《石头记》,便可以看出作者善述故事和善写人情两种本领都有。但是他那种善述故事的本领,不但不能得读者人人之欢迎,并且还有人觉得琐屑可厌;因为我们到的是把他当作小说读的人多,把他当作史材研究的人少。
《石头记》虽然有许多琐屑可厌的地方,这不是因为作者没本领,乃是因为历史与小说未曾分工的缘故;这种琐屑可厌,不但《石头记》如此,他脱胎的《水浒》、《金瓶梅》,也都犯了同样的毛病。
今后我们应当觉悟,我们领略《石头记》应该领略他的善写人情,不应该领略他的善述故事;今后我们更应该觉悟,我们做小说的人,只应该做善写人情的小说,不应该作善述故事的小说。
什么诲淫不诲淫,固然不是文学的批评法;拿什么理想,什么主义,什么哲学思想来批评《石头记》,也失了批评文学作品的旨趣;至于考证《石头记》是指何代何人的事迹,这也是把《石头记》当作善述故事的历史,不是把他当作善写人情的小说。
我尝以为如有名手将《石头记》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
一九二一年四月叙于广州看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