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坠灵公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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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坠灵公约(上):林鱼青的计划

山洪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有时,世间事就是这样叫人意料不到,林鱼青怔怔地想。

……他没有死在山洪里,这是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他十六岁的生命,也许就要结束在今天了。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林鱼青又像往常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上屋顶,望向远方的夕阳。天空边缘的橙红,映得云朵隐隐泛着粉色,白烟飘散在灰蓝的天空下,被风吹开了,变成一阵阵米香。

村里不少房子都被冲毁了,新搭起来的房架子和老屋子一块儿,在暮色里百废待兴。此时所有村民都聚集在东头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只只锅;即使离得还远,林鱼青仿佛也能感觉到从莹白米饭上扑出来的热蒸汽。

听说在附近的农庄里,只有他们村子的人才吃这些一粒粒、白白的所谓“稻米”。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闻见米香气了——林鱼青刚刚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身下的屋子连同大地,都一起微微地、有节奏地摇晃了起来;他心里一提,忙站起身。

“你站在屋顶上,也不怕摔下来?”

顺着这个声音,林鱼青抬起了眼睛。

夕阳下,一个高挑少女正从远处走来,步伐轻缓得近乎小心翼翼。随着她轻轻落下的每一步,身后土地上泥石翻卷,枝蔓丛生,就像大地被唤醒了,成了一摇一摆的活物,化身成一条长长岩龙,紧随在她的足跟后。

少女在屋檐下停下脚步,抬起头,金红色的阳光染亮了她的侧脸,在鼻梁上切分出一条笔直坚硬的阴影。

“朵兰!”林鱼青扬声朝她招呼一句,咚咚几步冲向了屋檐,顺势一滑,炫技一样在摔下去之前灵巧地稳住了身体:“你又去练习如何控制坠灵了?”

“嗯,不过进展不大,我走起路来,地面还是一晃一晃的。”朵兰朝他一笑,大眼睛里神色柔和:“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我们竟然也有坠灵了……你的呢?”

“它在睡觉呢,”林鱼青撒了个谎,不愿多说。要是再不换个话题,准保会叫她看出不对来,从小到大,每一次都是这样。

朵兰打量了他一会儿,林鱼青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她抿起嘴角一笑,轻轻放过了他。“要是平时,肯定早已经驱使着坠灵,漫山遍野地乱跑了。”

“我都十六了!”林鱼青立刻笑了,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只是当他想起自己晚上的任务时,顿时像是被人从后领子灌进一盆冷水,没了笑。

朵兰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林鱼青见状心里一跳,暗暗怀疑自己刚才没把情绪藏好。

“哎!你们俩怎么不去吃饭?”

就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时,不远处适时响起一声招呼。二人回头一瞧,原来是村子里的青年图坦——他瘦瘦高高,正在把玩自己十个指尖上窜起的白色火苗:“晚饭好了,赶快去吧。”

“怪不得你出来了。”一看见他,林鱼青松了口气,“不用你继续当炊火啦?”

“别提了,”图坦一撮手指,将一束白色火焰拉得长长的,又像是捏橡皮泥似的将它绕在了手掌上:“说要省木料,活活让我在锅子底下烧了一个多钟头,总算是做完饭了。”

这一定是另外几个孩子的主意,林鱼青想。他的父亲与村里几个大人早说过,不允许他们把坠灵叫出来胡耍——但是初得坠灵,哪有忍得住的人?

“那咱们走吧,”朵兰说了一声,见林鱼青还坐在房顶上不下来,不禁叹了口气:“还是不肯和我并肩走?”

“等我什么时候比你高了,再和你一起走。”林鱼青朝她摆摆手,“谁叫你只比我大一个月,却高了我半个头!”

就在前两天,这还是他货真价实的抱怨。

——现在,他在乎的是能不能救下朵兰的命,能不能让这一片村子安宁地从洪水中复苏。

见朵兰摇摇头,与图坦一道走了,林鱼青又原地继续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夕阳西沉,墨蓝色的天幕下次第亮起了火把时,他才一翻身跳下了屋顶,朝聚集地走了过去。

这一顿饭,他有意吃得慢慢吞吞;等人都走光了,才拍拍衣服,不声不响地回了自己家——父亲作为村长,带着房屋被毁的村人在祠堂歇下了,家里空无一人,正好是老天赐给他的良机。

当冰片一般的薄月,隐隐从黑云中透出一条白边时,耐着性子枯坐了半夜的林鱼青,终于揣起一把小刀、悄悄地推开屋门,四处看了看,迅速离开了村子。

夜幕下的山岭,换上了一张陌生容貌。

山间的空气到了晚上,就像一池冷水;甫一走进去还不觉得多凉,很快就阴冷起来,像是马上要渗进骨头。林鱼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林子里,身边层层叠叠的阴影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静谧中,在昏黑的夜色下看起来古怪陌生;不知是什么鸟,一阵阵“咕——咕——”地叫出长长的音节,回荡着慢慢散去。

在瑟缩寒夜里走了一刻钟,林鱼青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莽撞。

当初好像顺理成章的计划,现在看起来都有几分想当然——他知道自己是朝着西方出发的,但走到现在,是不是还保持在原路上,他也有些糊涂了。

偏偏今晚天气不好,黑漆漆的云层沉沉地坠在夜空里,微弱月光未及染亮脚下,已浮泡一般化散在林叶间。

当他又一脚踩进了杂草丛时,远方的夜色中忽然惊飞起几只鸟,黑影扑棱棱地穿过枝条树叶,激起哗沙沙一阵响;林鱼青一震,立即蹲下了身子,藏在一丛灌木后。

屏气凝神地等了一会儿,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模模糊糊地从前方昏黑的林子里浮了出来。

从声音上判断,来人不止一个;但既没有火把照明,也没有人说话。这一行窸窸窣窣的人影越走越近,走到林鱼青身边十余尺远的地方时,忽然所有杂音都消失了。

林鱼青没有动,呼吸放得更轻了。夜晚的山林间,除了风吹过时,万籁俱寂。

过不多时,杂音又一次从原处响起来,一行人步伐沙沙地远去了,重新投入了黑暗,仿佛一转眼就被山林吞没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声音,林鱼青才站起身,仍然猫着腰;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他接下来要干的事,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务必小心为上——要是朵兰得知了他的计划,一定又会说他太儿戏了吧?

看了看天色,少年再次上了路。

月光越来越黯淡,后继乏力,终于彻底消失在沉黑的夜空里。当林鱼青摸黑穿过了半片山林,开始逐渐焦虑起来的时候,林地外的远方,终于隐隐亮起了一抹小小的火光——他精神一震,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几步冲向树林边缘,躲在一棵树后探出了眼睛。

没错,他总算找着地方了。

林木在这儿停止了生长,山坡缓缓下沉,逐渐延伸出一片水草丰美、树林环绕的小小平原。如果从西方出发,这片空地就是附近最适合安营扎寨的地方——现在,草地上已经搭起了一圈儿帐篷,点起了三两堆篝火。

明亮橙红的火焰照亮了夜空,映红了袅袅升起的白烟;坐在篝火旁的十来个人,在身后的草地上投下了长长的黑影,衬得一旁拴着的马匹都小了。风从那头吹过来,带来了他们模模糊糊的谈笑声,和一阵阵扑着酒气的暖意。

太好了,林鱼青靠在树上吐了口气。

他原本还担心路上耽误的时间太长,不过现在看来时机正好——从腰间掏出小刀,他在自己的衣服、裤子上胡乱划了十多下,将一身好好的衣服划了个破破烂烂。正要收起刀,林鱼青想了想,还是小心地将刀插进了靴子里。

“这种小刀没什么用。”

就在林鱼青伸手抓乱头发时,一个声音忽然从他耳边响了起来,将他惊得浑身一震——压下砰砰心跳,他用气声抱怨道:“你吓死我了!”

天光昏暗,就算是林鱼青,也只能看清楚自己肩膀上那一双弧度流畅、泛着盈光的银色眼睛;余下的,都融在了黑夜里。闻言,乌黑竖瞳在银光里转了一转,看向了他。

“你太冒险了,”这个声音所说的每一字,都像是缭绕着云烟。“我告诉过你,刚刚寄生在人身上的这段时间,是坠灵力量的最低谷。”

“不是说我冒险,就是说我儿戏。”林鱼青学着它的口吻嘀咕一句,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拍在脸上:“幸亏我没让你多跟她接触,不然今晚的计划也要露馅。”

“没有你的同意,我当然不会告诉她。”

“那不就行了?我说过,我可是想智取的。”

“但是——”

“龙树,”林鱼青打断了它,“朵兰的那只坠灵,从来不说话。”

从肩膀上,顿时传来了一道闷闷的出气声。

“好啦,”林鱼青安抚似的说道:“我要把你收起来了,让那些骑士发现我有坠灵就糟了……”

不过不等他动手,一双银色大眼已经倏地从肩膀上消失了——从龙树在洪水中救下他的那一夜起,林鱼青就意识到,自己的坠灵性子有点儿骄傲。

要是计划成功,他保住了自己一命的话,到时候再哄哄它好了……林鱼青一边想,一边深深呼了一口气,本来想放松一下精神,脑海中却不知怎么浮起了昨日那一位盐糖贩子的叹息。

“……听说是从首都夕夜出发的,”那个褐色皮肤的小贩,唉声叹气的样子仍旧清清楚楚:“教皇冕下好像把教廷审判团里的所有骑士都派出来了,连那十一位骑士长都出动了,好像在联邦到处搜捕有坠灵的人……要我说,坠灵是皇帝殿下和贵族老爷们才有的传家宝贝,跟咱有啥相干?什么时候平民也有坠灵啦?喏,这不是到咱这儿来了吗,就西边,有几个跟我做生意的村子,现在有一半都空了,叫一把火给烧了。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

正如朵兰所说,有了坠灵以后,林鱼青果然带着龙树,漫山遍野地疯跑去了——在一条偏僻山路上,他遇见了那个神态仓皇的盐糖贩子。

林鱼青往小贩手里塞了一把嚼起来清甜、还咯吱作响的猫叶子,歉疚地告诉他自己村子不需要买他的货,把他打发走了。看着那个小贩背着盐袋子,在山路上远去的背影,他得到坠灵的喜悦,一点一滴地从身体里流走了。

两天时间不长,但已经足够让愤慨、担忧等种种无用的情绪,渐渐发酵成了今夜的计划。

望着远处的红红篝火,林鱼青掉转了个方向,终于一抬脚,冲出了树林。

“骑士大人们,救救命!”

少年刚刚手脚笨拙、连滚带爬地冲下了缓坡,远处的人立即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伴随着他们腰间链甲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林鱼青的呼救也一并回荡在空气里:“杀人了,有人杀人了!”

“站住!”一个男人喝了一声,一把捞起地上的佩剑,大步迎上来。

像控制不住腿脚一样,林鱼青踉踉跄跄地又往前冲了几步,直到快撞上对方的佩剑,才咕咚一下摔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他一边朝那人胡乱弯下腰去,一边悄悄抬起目光。

大概见来人只是一个脏兮兮的少年,篝火旁的四五个精壮男人又坐了回去,停止了谈笑。点点火星飘上夜空,映红了那一张张正盯着他的脸。

刚要直起腰,提着骑兵剑的男人忽然朝林鱼青逼近一步,阴影像铁塔一样立在他的眼前:“行跪礼。”

林鱼青一愣。

“行跪礼!”那个骑士又强调了一遍。

林鱼青反应过来,在沉沉夜空下屈下了膝盖。草很扎人,湿湿的尽是露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裤子。

“说,怎么回事?”骑士问道,反手将佩剑挂在了腰间。

“骑士大人,我、我想请您为我的村子主持公道!”林鱼青抬手一抹,在脸上划出了一道污痕,结结巴巴地说道:“今天傍晚时,有一位独身上路的贵族老爷经过我们村子,说要住一晚。我们腾出最大的房子,奉上了最好的美酒和肉饼,可是没想到,半夜他却突然开始杀人——”

他的话没说完,一个金发的年轻骑士突然爆发出了一声笑。不仅是他,另外几个人也跟着笑了,纷纷从火上取下盛着热酒的铝罐,往热红酒里挤了浆果汁,好像这个少年说的话已经不值一听。

林鱼青茫然地抬起头。

“一个贵族,身边没有随从,还住在你们村子里?”年轻骑士抿了一口热酒,没有问杀人的事。在笑声里,他挑起了一条淡淡的眉毛,仿佛在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

“那真的是一个贵族老爷!”林鱼青早将这句话在心中排演了一百次,梗着脖子说道:“他有坠灵!”

空气顿时静了下来,一张张脸转向了他。一时间只有火焰的噼啪声,在夜里清晰可闻。

汗珠顺着他的后背滑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他有坠灵?”笼在阴影里的骑士,慢慢地问道。

“我看见了,他演示给我们看的。那是好大一轮铁月牙,能飞能降,往地上一墩一声响,连石头都一碰就断。虽然他穿的不像,但除了贵族老爷,谁会有坠灵?没想到那一轮铁月牙,半夜突然发了狂,杀了村里好多人……等那老爷跑了,我也赶紧逃出来,就是想去给领主大人报信求救的。”

这一次,没有人笑了。骑士们或立或坐,彼此对视了一眼,表情都严肃了起来。

“你的村子在哪里?”

从后方一只帐篷里,忽然稳稳地传出来一个男性的低沉嗓音。那帐篷浑身漆黑,被众帐篷拱于中央,门布上用银白丝线绣着一个家徽——一头巨狼口中衔着一朵带刺玫瑰,正抬头仰望星夜。

“骑士大人,”林鱼青刚刚应道,身边骑士立刻打断了他:“那是沙路尔特骑士长阁下!”

他心里咯噔一声。

骑士长!

这些年来,整个神圣联盟仅选任了一共十一位骑士长。他们来自于最古老的家族,不仅是教廷审判团中唯一拥有坠灵的高阶骑士,据说他们的坠灵,甚至还能够以一当千。林鱼青的村子靠近边境,这儿一年到头与东方桐源帝国的摩擦延绵不绝,滋生了不计其数的传说;只不过,他听过的每一个故事,总是以骑士长出兵而辉煌收尾。

林鱼青做梦也没想到,神圣联盟十一人之一,此时竟然坐在那一层布帘后。

“骑、骑士长阁下,”他这一次的结巴,不是装的了,“从这儿往南走七八里就是我们村子,现在……现在好多人大概都死了。”

他的村子当然不在南边。

“作为一个乡野少年,你的口齿利落,胆子也很大。”沙路尔特骑士长的声音,永远平平稳稳,即使他早已叫林鱼青七上八下——“那个有坠灵的人,往哪边去了?”

虽然早有准备,林鱼青闻言仍然有些忐忑,生怕对方看出破绽。他转过身,朝一个与自己村子相反的方向一指,答道:“我记得是那一边。”

当他忽然想到对方其实看不见的时候,他的耳朵捕捉到了布料晃动的沙沙声响。

他一转头,沙路尔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帐篷外。

微白月光淅淅沥沥地渗在空气里,从沙路尔特的灰发上流淌下来。他下颌方正,浓密胡子从下巴一路蔓延至丝质衣领上方,梳理得细密整齐;别了一朵红玫瑰的银白胸甲,在夜色中冷冷地泛着光,使人无端生出一种印象——在夺去敌人性命后,沙路尔特会用最软滑的丝绸,轻轻抹去脸上的血迹。

“大人,”刚才提着剑的那个骑士,恭敬地对他说道,“教廷的确侦测到,这个地区有坠灵降落。”

沙路尔特捏住指尖,脱下了黑色手套。他的目光越过林鱼青,却对那个骑士说道:“我记得。但教廷侦测到的,不止是一只坠灵。”

少年怔怔地看着骑士长,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望向了来时的山林。

漆黑一团的林木间,此时正影影绰绰地走出了一队人影;即使没有火把照明,林鱼青还是一颤,马上意识到了那一行人的身份,立即低下了头——这一队人马,在山林间曾与他擦身而过。

“你再说一遍,你的村子在哪儿。”

当那一队人的脚步声来到身后,沙路尔特又一次平静地开口了。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林鱼青感到自己额头上的汗珠正在慢慢渗出来。

“南边,”他拼命想,如果自己是沙路尔特,此时会想些什么?“南边七八里,加穆丘陵那儿。”

“沙路尔特阁下,”一个男人从他背后出声了,“加穆丘陵上确实有几个村落。”

还没等林鱼青一口气呼出来,下一句话就掐住了他的喉咙。

“但他不是从加穆丘陵来的。”

完全忘记了礼节,林鱼青猛地拧过头——一张被刀疤划开了下巴的橄榄色面孔,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在他的身后,跟着四五个身穿布衣皮甲,模样不像骑士的男人;其中一个,忽然从肩上卸下一只旧布口袋,顺手丢在地上。

口袋上手写着一个单词,被污血染黑了一半;多瞥了一眼,当林鱼青发现那是一个“盐”字时,浑身血液立刻凉了下去。

“你怎么能够确定?”

刀疤脸对少年咧开嘴,疤痕像虫子一样扭扭曲曲地展开了:“除非在被火烧死以后,这小子的尸体还能站起来说话。”

有那么一会儿,林鱼青僵在那儿,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刀疤脸叫了一声“阁下”,笑着对沙路尔特说:“我们探查情况的时候,发现加穆丘陵上不像有坠灵的迹象,所以我没有回来禀告,只是直接烧了那个地方。您放心,没有逃出来的活口。”

“你们已经烧了九处没有坠灵的村庄。”沙路尔特眉间皱起隐约的纹路,声音平静。

“容我补充一句,被烧的村庄,都处于教廷检测出了坠灵的地区。”刀疤脸口齿浊重,不像骑士们的首都口音那样典雅:“按照教皇冕下与督军大人的意志,咱们应该谨慎一些……听说,这一波还没完呢。对付有坠灵的人,阁下所向披靡,其余的杂事,阁下还是放心交给我们——比如这个撒谎的小子。”

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一瞬间化作血急速涌进了林鱼青的脑子里;有那么一会儿,他耳朵里只剩下了响亮的心跳声。

静了一会儿,沙路尔特没有说话,只是朝地上的少年转过身。他的胸甲与玫瑰花瓣,在焰火中仿佛即将获得灵魂一样鲜红起来。

“你都听见了。如果你愿意向我坦白实情,我将赐予你死在切斯特家族剑下的荣誉。作为西方神信徒,皇帝陛下的守卫者,教廷审判团骑士长,我沙路尔特·切斯特,将亲手执行此一裁决。”

他将手按在佩剑上,绣着玫瑰与巨狼的披风,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林鱼青望着他愣了愣,突然反应了过来。

沙路尔特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被交给刀疤脸——一个看起来与骑士守则决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二是堂堂正正地死在沙路尔特的剑下。

但是,这两条路对于林鱼青来说,都不够好。

“骑士长阁下。”在众人注视下,他慢慢地用手撑着地面,抬起了膝盖。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少年抬起眼睛,焰火映得他的眸子熠熠发光:“我哪一个都不想选。”

不等周遭众人那一瞬间的怔愣褪去,林鱼青已经猛然就地一滚,身手矫捷地扑向了那一只盐袋子——身后刀剑出鞘的金属长鸣,紧接着划破了夜空,少年一缩身体,感到一把剑裹着风从头顶上擦过;他双手紧紧攥住口袋,随即头也不回,用力挥臂朝身后一抛。

借着夜风,在空中轰然散开的一大团粗盐,迎面卷上了众人的头脸,刀疤脸头一个痛叫出了声。借着这个机会,林鱼青一骨碌跳起身,拔腿冲向了远方。

如果连没有坠灵的村子都会被烧掉的话,那么他用自己引开教廷审判团的后备计划,就彻底没用了,得快点甩开他们,回去报信——

很快,身后远远传来了呼喝声与马的嘶鸣,只要骑士们一上马,他就不剩多少时间了。

“龙树,你现在千万别出来!”

林鱼青低声乞求了一句,很快觉肺里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人人都知道,被骑兵追击的时候,应该冲进树林里——自然,林鱼青就是这么干的。

哒哒的马蹄响一直追到林子外头,终于伴随着一阵阵嘶鸣声缓下了步子;听着远处粗重的喷气,少年甚至能想象到,马的呼吸在寒夜中蒸腾成白汽的样子。

下一个问题是,想躲过一只坠灵的话,他应该藏在哪儿呢?

林鱼青跌坐在地上,仰起脖子,呆呆地想道。

离他七八步之遥的地方,一个影子正一点一点地从黑暗林木间浮出来,在惨淡月光下,渐渐露出了隐约的轮廓。

无数根粗壮的玫瑰枝茎,浑身尖刺泛着寒气,纠缠成了一个近人高的庞大阴影。它像一条蜥蜴,又像一尾游鱼。鲜红近血的玫瑰花瓣,层层叠叠地簇在一起,在它身后组成了漫漫扬扬的裙摆,随着它的动作,倏地一下轻轻滑出了树林。

坠灵低下了枝茎缠绕的尖端,正好对上少年的双眼,仿佛会呼吸一样,一起一伏。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了,但他的目光根本没法从面前坠灵的身上挪开。

“你拒绝了荣誉。”沙路尔特沉稳的声音,突然穿透夜里寒凉的空气,从背后响起来。“这是一件遗憾的事。”

林鱼青一惊,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然而他一恍神,发现刚才的动作全是错觉,他仍然还是像刚才那样坐在地上,呆呆望着眼前漫天盛开的玫瑰。

这感觉,就像有时不愿起床时,却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已经站起身,穿好了衣服似的。

震惊一过,林鱼青明白了。在不知不觉之间,这只坠灵的能力已经俘虏了他:他做出的一切反抗,都被牢牢地局限在脑海里,成了仅有他才能目睹的幻觉——

对于这一个效果,切斯特家族一直称之为“玫瑰色的梦”。

“过来,”当林间响起了马蹄声,沙路尔特朝身后喝了一句。林鱼青不能扭头去看,只听见了几名骑士下马的声音。

随着脚步声接近,几条麻绳迅速落在了他身上;面前的庞大坠灵完成了任务,抬起“头”,轻轻一摆花瓣尾巴,骤然消失在了夜色中。

仿佛溺水的人突然得了一口空气,林鱼青脑子一激灵,又能动了——但是已经晚了:成年男性的双手沉重有力,绳子早深深地吃进皮肤里去。

两名骑士将他捆好,打横撂在马上。沙路尔特从另一名骑士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吩咐了一句:“一出去,就将他交给罗德。”

罗德这个名字一入耳,林鱼青马上想到了盐袋子上的血渍,和那条毛毛虫一样歪歪扭扭的疤痕。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一路沉进肚腹,在胸腔中留下黑漆漆的一片空虚——指甲掐得自己肉皮都快见了血,他最终还是没有把龙树叫出来。

刀疤脸正举着火把,等在树林外头。火光在他眉骨处投下深深的阴影,犹如被挖空的两个洞。

“不愧是沙路尔特阁下,这么快就找着了。”在马走过他眼前的时候,罗德的脸正好对上了林鱼青的眼睛——他一把拉住绳子,对马上的沙路尔特及一众骑士抬头笑道:“阁下,这小子又倔又奸,正好交给我。”

话没说完,他一使劲,林鱼青顿时滑下马,重重摔在地上;少年眼前一黑,只觉骨头内脏仿佛都被撞成了一团。

沙路尔特没说话,也没有看罗德,只是调转马头走向了帐篷营地。那一个金发的年轻骑士在经过罗德身边时,忍不住停了下来。

“你打算拿他怎么办?严刑拷打吗?”

“阁下,我什么也不干,只是这样捆着。”罗德咧开嘴,伤疤看上去要将他的下巴一分为二了。

“这又是为什么?”年轻骑士身边,又停下了另一匹马,有人好奇地问道:“这样他也不会开口啊。”

罗德一笑:“阁下,我用不着他开口。我们之前侦查时,发现从这片林子后,越过一片稻田,在一个叫伊灵顿的地区里还有另一片村落——”

这一瞬间,林鱼青只觉血管里流过了冰碴。

“对,我记得,明天一早我们就得朝那儿出发了。”金发骑士插了一句话。

“我怀疑这个小子就是从那儿跑出来的。明天带上他,看看哪个村子的人认出了他——认出他的村子里,八成有坠灵,说不定还是这小子亲近的人。咱手里握着他们的孩子,再动手就方便多了。”

“这样做似乎不大高尚。”有一个骑士低声说道。

这一句话很快引起了一阵纷杂的讨论,骑士们渐渐谈起了对付坠灵时有多么不好办。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策马离去,讨论声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然而林鱼青仍然趴在原地,被捆得牢牢地,身边只剩下罗德与他的几个同伴。

罗德的笑容消失了,看上去反而顺眼了些。

“起来,”他一把将林鱼青拽了起来,推得他趔趔趄趄地走向了远处一排黑乎乎的小帐篷。

最年轻,看上去地位也最低的一个小胡子青年,不幸要与林鱼青共享他的帐篷——这不仅意味着这个破皮子扎成的“帐篷”会很挤,他还得时刻监视着囚犯,不能让林鱼青跑了。

“夜里老实点,别再耍什么花样。”小胡子胡乱在他身上搜了搜,把少年双腿也捆上了,“要尿就尿自己身上,老子不嫌臭。”

林鱼青苍白着一张脸,尽量一声也不吭。

等篝火熄灭了大半后,营地逐渐陷进了宁静里,只偶尔响起谁的一声梦呓。木头燃烧后的气味,与众人身上的汗臭、帐篷散发的牛皮味道,混合成一股刺鼻的气息;林鱼青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没过一会儿就感觉不到自己的两条胳膊了。

在心中默默数了一百二十个数以后,他听见小胡子的呼吸渐渐悠长起来。又等了一会儿,觉得他彻底睡熟了,林鱼青才在一片漆黑里慢慢、慢慢地挪动起腿脚,眼看就能转过来了——这时小胡子突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顿时浑身一僵。

小胡子用胳膊肘支着身体,仿佛在黑暗里眯着眼睛打量他,语气充满警惕:“……你干什么呢?跟个老鼠似的。”

“我,我只是手麻了。”

对面的人影沉默了几秒,终于又伏了下去,骂骂咧咧地说:“你再动一下,我就叫你永远也动不了。”

看着那个影子轮廓在破毛毯上躺平了,林鱼青一声也没吭,死死地咬住嘴唇。

这个小胡子离他很近,睡得又浅,稍微一点动静都能惊醒他。少年皱眉想了一会儿,竟然想不出什么可以悄悄爬出去的办法。

难道只能叫出龙树了吗?

林鱼青一边想,一边充满焦虑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一口气没有吐完,帐篷中骤然白茫茫一片雪亮;不等他被惊一跳,眼前霎时又黑了下去。

紧接着,天际隐隐响起了一声闷雷。

“他妈的,怎么要开始下雨了?”

小胡子迷迷瞪瞪地骂了一声。在接二连三乍起的几道闪电光里,林鱼青看着他烦躁地翻了几个身,直到夜雨沙沙地击打在帐篷上、地面上,他才终于咕哝着,不太安稳地陷入了梦乡。

雨势越来越大,冲淡了营地人马一起散发的刺鼻气味。在隆隆雨声里,帐篷里很快就泛起了水汽。

林鱼青紧紧地盯着小胡子,一点一点向后蹭去。

当他退到帐篷入口,而那个影子仍然在熟睡时,他差点因为如释重负发出呜咽声来——感谢神明,一切衣料摩擦、肢体挪动的杂音,都被雨声淹没了;在雷雨中入睡的小胡子,总算没被惊醒过来。

吃力地翻起身子,林鱼青坐在脚后跟上,使劲伸直绑在背后的双手,去够靴子里的小刀。

麻麻的疼痛勒住了他的血管,每一下尝试都像在割自己的筋;拼命压住喘息声,他终于将几根手指塞进靴口,摸到了硬硬的刀柄。

在一团漆黑里反背着手割绳子,是一件比想象中困难得多的事;不知道挣扎努力了多久,就在林鱼青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割断手腕上绳子了的时候,绳扣终于被他磨断了,他双手一松,肩膀、骨节顿时在体内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一重获自由,少年立刻踉踉跄跄地扑出了帐篷。

冷雨一瞬间浸透了衣服,仿佛要渗进骨头似的,让他打了个爽利的激灵。林鱼青一抹脸上的雨水,勉强辨认出方向,拔腿就跑——他在积水的草地上踩出一串“啪嗒”声,响亮得叫人心惊。

好在,磅礴雨势遮住了最后一点月光,消融了林地上一切杂音。

他以为自己的脚步声够响了,却似乎没有人听见。身边一只只朝后退去的帐篷里,依然静寂着。这场大雨遮住了林鱼青行迹的同时,也遮住了他的视线——直到跑近了,他才猛地发现前面不远出现了一个人影,急急一刹脚,心脏差点滑出喉咙。

是罗德——仅仅几次照面,他的身形已经刻在了林鱼青头脑里。

此时他一手提着裤腰带,半个身子探出帐外,迟疑地在雨声中喝了一句:“谁在那?”

脑子一炸,林鱼青拼命忍住了转身就跑的欲望。装作刚起夜的样子,他压低嗓门含含混混地应了一声,随即走向旁边一顶帐篷,伸手就要去掀帘布。

骤然之间,嚯地一道闪电撕破了黑夜,耀得四下一片雪白。

在刺眼白光里,罗德一双眼瞪大了,喉头一沉,张开了嘴——

“龙树!”

少年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蓦然从他肩膀上蹿了出去,如同一阵暗沉沉的流光,瞬间笼住了罗德的影子。罗德到底还是发出了半声叫,紧接着被龙树的力量冲倒在地;他后脑狠狠撞上石块的闷响,正好消散在轰隆隆一声炸雷里。

林鱼青一时竟愣在原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湿冰凉的水汽。

几道细白电光撕破夜空,映亮了天地间的细密雨柱,以及雨中黑豹一样轻盈高大的阴影。

龙树转过身子,于黑暗中浮出了一双银光流溢的眼睛。它的身体皮毛仿佛比黑夜更暗,随着它的动作,幽幽泛出了一点蓝。龙树一下下甩着尾巴,它的尾巴末梢如同烟雾一般悠然飘散,轻缓地弥漫在雨水与夜色里。

“快走,”龙树轻轻一跃,又跳回了林鱼青肩上,变成了猫般大小。“我只是撞了他一下,他现在昏过——”

一句话还没说完,龙树突然掐住话头;少年正惊疑不定时,只见它一跃而起,烟雾般的长尾巴一甩,登时打上了他的脸——林鱼青被它推得蹬蹬后退几步,捂着鼻子一抬头,面色立刻白了。

一只由无数尖刺与枝茎组成的坠灵,扭过玫瑰花瓣铺成的漫天裙摆,不知何时已经拦在了去路中央。在雨夜中,它游鱼一般的黑影轻轻起伏着,像惊讶着“玫瑰色的梦”居然一击未中。

“原来你就是一个坠灵使。”

沙路尔特的声音穿破雨幕,惊得林鱼青一跳,四下张望一圈。

伴随着链甲与佩剑相撞的铿锵响声,骑士长从玫瑰丛下走了出来,站在缓坡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张方方正正的面孔,在暗夜中看起来像是雕塑一般,不带丝毫情感。

除了腰间链甲之外,沙路尔特只穿了一件素色布衣,早被雨浇透了。成年男子肌肉壮实的高大身影,像乌云一样压在林鱼青头顶:“要不是你叫出它来,我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

“对,我有坠灵,那又怎么样?”

积压这么久的恐惧与愤怒,突然化作一股急流冲上脑子,少年激动之下,声音尖锐得甚至有点儿破音:“有坠灵的人就要死,你怎么不去杀皇帝?你怎么不自杀?”

哗哗雨声中滚过几道隐雷,骑士长顿了顿,才开口道:“我们可以有坠灵,但你不行。”

这一瞬间,林鱼青甚至有些想笑——

“这是教皇冕下的命令,也是神的意志,”沙路尔特往前迈了一步,呛啷啷地从腰间抽出了佩剑,“这个世界上的坠灵,已经够多了。你们,与你们的坠灵,都只是动荡与祸乱。”

“小心!”

龙树忽然暴喝一声,身形随风而涨,长尾一扫,击落了雨幕中骤然刺来的几根玫瑰枝茎。

那坠灵一震,旋即抬起“头”,散开了它虬曲纠葛的身体;一瞬间,无数利箭一般的枝茎激射而出,裹着千斤之势击向一人一灵。凡是阻了路的林木,无不被一一击裂了,劈木断枝沉重地一路滚下山坡——

龙树首当其冲,登时发出一声痛叫,却不敢缩小身体。随着尖刺在空中炸开,它皮毛上不断腾起点点烟雾,掉头扑向林鱼青,龙树一口咬住他的后脖领,一边替他挡住攻击,一边拽着他冲向营地另一头。

那坠灵一动,漫天的枝茎在它操控下也转过了头。

“马群!”林鱼青听见自己喘息着叫道:“去马群那儿!”

一人一灵冲入马群,受惊的马顿时在夜里发出嘶嘶长鸣。避过马蹄,林鱼青忙与龙树一块儿躲在马肚子后头——眼看着半空中铺天盖地的尖刺与枝茎也冲向了这个方向,少年扯着嗓子在雨中喊了一句:“别忘了你是骑士!”

轰隆隆的雷声、闪电、暴雨,淹没了他的高叫。

——可是玫瑰枝茎却顿住了。

离他们最近的那一根尖刺,足有小儿臂粗,锋锐细长的尖端足以一气刺穿好几个人。然而它却在即将碰着马的皮毛时停了下来,被雨水打得一颤一颤,泛着寒森森的冷光。

“你说得对。”随着沙路尔特的话音,枝茎退了回去。那只坠灵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别在胸前的一朵红玫瑰。“身为骑士,我不会伤害坐骑。”

林鱼青一抹脸上的雨水,嘴唇发白,低声朝龙树问道:“你没事吧?”

“还能坚持。”像猫一样伏在他肩上的龙树,听起来好像有些吃力。

“你的能力,还能用吗?”

“能,”龙树喘息着说,“但对方是活了一千年的坠灵——我不知道胜算有多大。”

林鱼青沉默了一瞬,低低地说了声:“对不——”

“他来了,”龙树打断了他,“躲!”

沙路尔特的身影转眼已跃至半空。

林鱼青纵身一跃,逃出马群。与此同时,沙路尔特在马背上一撑,长嘶声中他翻身跨上马,手里佩剑如一道银光朝着少年直直扑去,瞬忽在雨幕中暴散成片片银芒。

“怎么又来这种招数!”

林鱼青叫骂一句,脚下丝毫不敢停。在龙树低声念了一句的时候,他正好就地一滚,避过了几片从他鼻尖上擦过去的钢铁花瓣。

下一个呼吸间,世界仿佛静止了,被拉得很长很长。

龙树的能力发动了。

林鱼青仰面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他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感知过这个世界:山坡上林立翻倒的树木、吹斜了雨柱的山风、帐篷中迷迷糊糊侧耳倾听的人、龟裂夜空中的曲折闪电、焦躁不安的群马——甚至大地,甚至是身下缓缓延伸出去的大地,都成了他触觉的一部分。

与世界真实相连的感觉一闪而逝,当他睁开眼,那几片花瓣形的铁刃,才刚刚擦过鼻尖。

马蹄沉重地击打着地面,沙路尔特手腕一甩,一片银芒又扑了过来。

“你有五秒!”龙树在他耳旁大喊一句。

“够了!”

龙树的能力——“自他相换”,甚至连朵兰都不清楚:在与世间众物一瞬间的共情之后,林鱼青作为坠灵使,在五秒内能够操控外物如己身。龙树目前还处于力量低谷,因此他每一次能操控的目标,也只有随机的一个——

一股裹着雨的疾风迎头撞上那片银芒,片片轻薄锐利的钢铁花瓣被风卷散了,纷纷乱乱漫漫扬扬;不等沙路尔特重整旗鼓,刚才被他切断的条条断木忽然被风裹起,咕咚咚地跳跃着滚下山坡,打向马腿。

沙路尔特一时顾不上少年了,一拽缰绳,高头大马双蹄腾空,硬生生扭转过马头;然而夜色深浓,滚木四散,那匹马骤然一声悲鸣,后腿已被绊倒了,只能带着主人重重摔向地面。

那只坠灵仿佛感到了不妙,“玫瑰色的梦”顿时波及开来——龙树强撑着颤抖的身体,再度涨大挡在林鱼青面前,同时吼了一句:“现在!”

但是这两个字始终没有真正响起来;它已经代替林鱼青陷入了“玫瑰色的梦”,所有反抗与动作都仅仅出现于思维里。

然而少年一咬嘴唇,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呼啸着吹卷起漂浮在空中的钢铁花瓣,直直地将它们送往高空;与自己的坠灵一样,他也几乎到了脱力的边缘,在狂风暴雨中,死死地抵抗着那一束钢铁花瓣想要冲回地面的沉重力道。

没有时间了!

当林鱼青眼前一黑,终于升起“莫非要死在这儿”的念头时,天空中乍亮起一道闪电,带紫的银光豁然震裂了夜幕。第一道,紧跟着是第二道——

当那只坠灵显出本体,轰隆一声摔上地面的时候,沙路尔特也发出了一声长呼——人与坠灵同处一体,坠灵受创时,人也会遭到相应的伤害。

一只只帐篷被惊动了,纷纷钻出人影,在沉沉夜色中呼喊着,吹响哨子,奔跑过来。

林鱼青一撑地面,趁着还没人发现自己时跳起身,拔腿跑向树林。他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剧烈发抖;龙树近乎急切地回到他的身体中,好像也快撑不住了。

湿透了的衣服沉沉地压在身上,坠得他一步比一步费力。身后呼喝声越来越模糊,逐渐被大雨冲洗干净;在黑夜中林鱼青跌跌撞撞,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血水还是雨水。

回家,告诉父亲,告诉朵兰,快跑——

他被枝条打得生疼,好几次没看清脚下,摔得滚落山坡。但老天保佑,他知道自己离村子渐渐近了。

我们不是动荡,不是祸乱——

少年咬住嘴唇,不知为何喉间发出一声哽咽。他冲出林子,抬眼一看,当即呆住了。

滂沱大雨将天幕涂抹得漆黑无光,然而在大地上,此时却高高跳跃起了一片白色火海。通体如冰雪一样洁白的火势,熊熊舔舐着天空,映亮了乌云沉沉的天空一角。村庄房屋在烈焰中相继开裂倒塌,没有人呼救,也没有人逃出火屋——触目所及,只有这片安静的白火,如抗衡天力一般,在昏黑暴雨下越燃越烈。

林鱼青滑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远方。

那是他村子的方向。

那是图坦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