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女人的回忆录
973800000019

第19章 兄妹间的团聚

母亲有一张照片,是他们兄妹三人的合影。

那是抗战胜利后,他们在云南昆明相逢时的一张照片。

就在这年的秋天,日本人宣布投降了。当时是举国欢庆。到处都是鞭炮声。母亲说,当时她在湖南的益阳,听到这个消息的声音,哭了。是激动得哭,哭得满脸是泪。心里的那份高兴劲,都不知道怎么表达了。整个益阳城里,到处是鞭炮声,一直放到了第二天天亮。

李家文在昆明,他正躺在医院里呢,他的一条腿被炸断了。他是在缅甸境内和日本人打仗受伤的,后来转移到了在昆明野战医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医院里也是一片欢腾。如果不是不能动弹,他真想从床上蹦起来。他们终于可以结束战争了。在内心里,他们真的希望战争能早点结束。事实上,他们当时心里是有长期准备的。谁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前方的战事正紧,那边日本突然宣布投降了。美国人的一颗原子弹,结束了整个太平洋战争。战争以这样的一种突然的方式结束,怎么能让人们不喜出望外。战争结束,大家就可以回家了。李家文一直想回家看看。他想家,想父母,想祖父,想所有的亲人。他也想女朋友。他有了一个女朋友,是在武汉认识的。她还不知道他受伤的消息。如果她知道他残废了呢?她会怎么对待他?他的情绪低落过,但是,听到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他还是特别的开心。国家的兴亡,才是天大的事!

在上海的李家武,也是开心的。他几乎是一个晚上没睡,给在老家的父亲李玉楼写信。他要把这份喜悦,和家里的人分享。他怕他的父亲不知道,--老家里的消息总是得到的很迟。当然,他们什么时候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自己的这份喜悦之情传达回去。他希望战争结束,他可以到美国或者欧洲去继续读书。在上海,他认识了一个美国的教授,对他比较赏识,愿意帮他联系美国的大学。他还认识一个传教士,一个长了很长胡子的,个头很高的老头。那个严肃的传教士帮助他学习英语,条件是他必须做他的助手。当然,他这个助手是有报酬的。所以,李家武是很愿意的。

传教士叫亚当·斯坦顿,他要到云南去。这个洋人很有意思,他不仅传播福音,还在帮助那些因为战争原因而流离失所的孤儿。这样,李家武就随他一起到了昆明。在医院里,李家武就看到了哥哥李家文。他们已经有好些年没联系了。李家武是在昆明街头,碰上哥哥李家文当年的一个同学,得知他的情况。

母亲说,她是后赶去的。她是在一个月后才接到了哥哥李家武的来信,然后就连夜从湖南的益阳出发,经过了连续一个星期的奔波,才到了昆明。两天后,她找到了她的两个哥哥。这样,就有了他们兄妹三人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合影。

照片上,我的大舅李家文个头最高,头发有些乱,浓眉大眼,面相有些粗鲁,但也最英俊。也许,和他身上穿着的军装有关。军装有些皱,看不出颜色,也没有任何徽章,和后来五、六十年代人们穿的普通的正装没什么区别。李家武是西装,白衬衫,打着一个黑色的领结。他梳着三七开的分头(这是当年很流行的青春发式),个头要比他哥哥李家文矮一些,面孔也白皙些,一双眼睛很明亮。

他是个比较机灵的读书人。

他们当时心里也想到了另一个人,就是我母亲的姐姐,他们的另一个妹妹。他们回过头来想,也许当时真应该说服家里人,同意她的选择。那样做有什么不好呢?显然,他们家是个旧家庭。未来,他们要迎接一个新的世界,新的社会,新的人生。男女可以自由地恋爱,靠劳动生活。如果她现在好好的,说不定他们可以生活得不错,他们想。

但是,时光是不能倒流回去的。

现在,他们所能感觉的,就是遗憾和感伤。

她是一个很极端的人。

他们那次一起闲谈(也是他们第一次那样很亲近、平等地谈)说,她的极端也许和他们的家庭有极大的关系。他们出来了,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的家,是有问题的,与一般贫苦人家的不一样,是属于“极少数”。“极少数”的家庭,当然是有问题的。如果她也像他们一样,出来读书,可能就不能那样极端了。就算她不出来读书,就嫁给那个姓张的人家,又会怎么样呢?

他们都认识姓张的佃户家的那个儿子。

那人叫张大春。

张大春的年龄比李家文还要大。

母亲说,她的姐姐出事后,张大春就逃走了。他害怕了。其实,她是可以不必走那条路的。如果她的父亲知道实情,也许就会作另一种无奈的选择。可是,谁也不知道当时事情的真相。更主要的,是家里人太意气用事了。他们全都竭力地反对她和张大春的恋情。她的祖父甚至说,如果她敢那样做,他就要打断她的腿。而且,还要把租给张家的地全收回来。

那年冬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顶。母亲说,她在家里是亲身感受到了的。而她的两个哥哥,都不在家。在家里的人,大家都感到不快乐。而她的姐姐决定以死抗争。其实不是以死抗争,而是以死了结。她自己放弃了斗争。她绝望了。她觉得全家人,都在和她一个人过不去。因此,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她投入了黄河。

母亲说,她的祖父曾经吼着说:黄河又没盖子,你跳进去好了。没想到,她真的跳进去了。而且,在她跳进去后,黄河就封盖子了。她跳下去的那个河段,上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而且,冰面上还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第二天清晨,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他们费了整整半天功夫,才把那片冰面砸开。

冰面下的河水是黑色的。

母亲说,一直打捞了两天,才把她姐姐从河底捞了上来。在那两天的大多数时间里,她一直站在雪白的雪地里,不停地颤抖。当看到她姐姐的身体从水里拉上来的时候,她一下就冲过去,整个扑在雪地里。

很多年过去了,母亲说,她一想起那样的情景,她就会不住地颤抖。

母亲说,她和她的姐姐性格反差很大。为了她上学的时候,姐姐甚至是妒忌她的。但她知道,姐姐只是一时妒忌罢了,她并不是真的恨她。她所有的怨恨,其实都是来自她恋爱自由的受阻。她们俩其实内心是相通的。比如说,她们对某种食物的偏好,对颜色喜好,对衣服的式样的讲究,以及对某个人的评价,都是基本一致的。甚至,她们有时候异想天开,要去做什么事,都是一致的。她们心有灵犀,简直就像是一对双胞胎。

很多的事情,是非常奇怪的。它们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合理,但它偏偏就是存在的。

她们就是心灵相通,但却是性格不同的两种人。

就在这兄妹仨团聚后的一年,李家庄又发生了些变化,--少部分得了李家地的人,又悄悄地要求把地还回去。在有一些地方,分了地的农民,又被地主家逼了退回去。那些地主家,有人在外是做了大事的,有权有势的。他们不能忍受一帮穷泥腿子就这样把他们家的财产分了,回乡后,就把一些当初带头闹事的人抓起来,甚至有打死的。如此一来,就又恢复了原样。

李玉楼和他的父亲以及别的家人,肯定也是希望这样的。但是,他们却并没有想到采取什么胁迫措施。甚至,当有一些胆小的佃户上门提出要归还时,他们还有点犹豫。

他们采取了观望的态度。

这次兄妹团聚,还是有后果的,甚至可以说是比较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因为有了这场团聚,李家文就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回老家进行看望,而是柱着拐杖去了武汉。如果他回李家庄,也许会让他们的父亲,更积极地表明立场;母亲说,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相聚,不是因为受了两个哥哥的深刻影响,也许她会早点回李家庄。

她要是回一趟李家庄,也许会改变事态的发展。

当然,只是也许。

时间不可以假设,不可倒转,更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