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模仿的猎犬叫声欢快而响亮,充满了整个森林,足以激怒任何觉得自己不可冒犯的动物。如果说,开枪对他来说是第一次的话,那么,学狗叫他可是全村第一。他在很多场合学过狗叫,那都是在人们面前,人们说:格拉,叫一个。他就汪汪地叫起来。听到这逼真的狗叫声,那熊回过身来了。格拉感到它的眼光射到了自己身上。那眼光冰一样冷,还带着很沉的分量。格拉打了一个寒噤。然后,他还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妈呀!”就转过身子,甩开双腿往来时的路上,往山下拼命奔逃了。
汪汪!格拉感到自己的腿又流血了,迎面扑来的风湿润沁凉,而身后那风却裹挟着血腥的愤怒。他奔跑着,汪汪地狀叫着,高大的树木屏障迎面敞开,雪已经停了,太阳在树梢间不断闪现。不知什么时候,腰间的长刀握在了手上,随着手起手落,眼前刀光闪烁,拦路的树枝刷刷地被斩落地上。很快,格拉和熊就跑出了云杉和油松组成的真正的森林,进入了次生林中。一株株白桦树迎面扑来,光线也骤然明亮起来,太阳照耀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照着一头熊和一个孩子在林中飞奔。
格拉回头看看熊。那家伙因为伤势严重,已经抬不起头来了,但仍然气咻咻地跟在后面朝山下猛冲。只要灵巧地转个小弯,体积庞大的熊就会回不过身来,被惯性带着冲下山去。带着那么多伤,它不可能再爬上山来。但现在奔跑越来越镇定并看到了这种选择的格拉却不想这样,他甚至想回身迎住熊,他想大家都不要这样身不由己地飞奔了。
现在,从山上往下可以看到村子了。
村子里的人也望着他们,从一个个的房屋平台,从村中的小广场上向山上张望,看着一头熊追赶着格拉往山下猛冲。积雪被他们踢得四处飞扬。猎狗们在村子里四处乱窜。而在格拉眼中,那些狗和奔跑的人并不能破坏雪后村子的美丽与安静。
格拉还看到了母亲,在雪后的美丽与宁静中,脸上汗水闪闪发光,浑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在火塘边睡着了。睡得像被雪覆盖了的大地一模一样。母亲不再痛苦地呼喊了。那声音飘向四面八方。在中央,留下的是静谱村庄。
格拉突然就决定停下来不跑了,不是跑不动了,而是要阻止这头熊跑进雪后安宁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在痛苦地生产后正在安静地休息。
那一天,一个雪后的下午,村子中的人们都看到格拉突然返身,迎着下冲的熊挺起了手中的长刀。
格拉刚一转身就感到熊的庞大身躯完全遮蔽了天空,但他还是把刀对准了熊胸前的白点,他感到了刀尖触及皮毛的一刹那,并听到自己和熊的体内发出骨头断裂的咔嚓声。血从熊口中和自己口中喷出来,然后,天地旋转,血腥气变成了有星星点点金光闪耀的黑暗。
格拉掉进了深渊。
在一束光亮的引领下,他又从深渊中浮了上来。
母亲的脸在亮光中渐渐显现。他想动一动。但弄痛了身子,他想笑一笑,却弄痛了脸。他发现躺在火塘一边的母亲凝视着他,自己躺在火塘的另一边。
“我怎么了?”
“你把它杀死了。”
“谁?”
“儿子,你把熊杀死了,它也把你弄伤了。你救了汪钦兄弟的命,还打断了兔嘴齐米的鼻梁。”
母亲一开口,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就都想起来了,他知道自己和母亲一样流过血,而身体也经历了与母亲一样的痛苦了。屋外,雪后的光线十分明亮,屋里,火塘中的火苗霍霍抖动,温暖的氛围中潇动着儿子和母亲的血的味道。
“熊呢?”
“他们说你把它杀死了,儿子。”母亲有些虚弱地笑了,“他们把它的皮剥了,铺在你身子下,肉在锅里,已经煮上了。”
格拉虚弱地笑了,他想动一动,但不行,胸口和后背都用夹板固定了,母亲小心翼翼地牵了他的手,去摸身下的熊皮。牵了左手摸左边,牵了右手摸右边。他摸到了,它的爪子,它的耳朵,是一头熊被他睡在身子底下。村里的男人们把熊皮绷开钉在地板上,让杀死它的人躺在上面。杀死它的人被撞断了肋骨,熊临死抓了他一把,在他背上留下了深深的爪痕。当然,这人不够高,熊没能吻他一下,给一张将来冷峻漂亮的脸留下伤疤。
“这熊真够大。”母亲说。
“我听见你叫了,你疼吗?”
“很疼,我叫你受不了了?”
“不,阿妈。”
母亲眼中泪光闪烁,俯下身来亲吻他的额头。她浑身都是奶水和血的味道,格拉则浑身都是草药和血的味道。
“以前……”格拉伸出舌头添舔嘴唇,“我,也叫你这么痛?”
“更痛,儿子,可我喜欢。”
格拉咽下一大口睡沫,虽然痛得冒汗,但他努力让自己脸上浮起笑容。用一个自己理解中成年男子应有的低沉而平静的声音问道:
“他呢?”
“谁?”
格拉甚至有些幽默地眨了眨眼,说:“小家伙。”他想父亲们提到小孩子时都是用这种口气的。
母亲笑了,一片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频。她说:“永远不要问我一件事情。”
格拉知道她肯定是指谁是小不点的父亲这个问题。他不会问的。小家伙没有父亲,可以自己来当,自己今天杀死了一头熊,在这个小孩子出生的时候。而自己就只好永远没有父亲了。
桑丹把孩子从一只柳条编成的摇篮里抱出来。孩子正在酣睡,脸上的皮肤是粉红色的,皱着的额头像一个老太太。从血和痛苦中诞生的小家伙浑身散发着奶的气息。
“是你的小妹妹,格拉。”
母亲把小东西放在他身边。小小的她竟然有细细的鼾声。格拉笑了,因为怕牵动伤口。他必须敛着气。这样,笑声变得沙哑。成年男子一样的沙哑笑声在屋里回荡起来。
“给她起名了吗?”格拉问。
母亲摇头。
“那我来起吧。”
母亲点头,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就叫她戴芭吧。生她时,下雪,名字就叫雪吧。”
“戴芭?雪?”
“对,雪。”
母亲仰起脸来,仿佛在凝望想象中漫天飞舞的轻盈洁净的雪花。
格拉发话了,你也睡下,我要看你和她睡在一起,你们母女两个?
母亲顺从地躺在了女儿旁边,仿佛是听从丈夫的吩咐一样。桑丹闭上了双眼,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雪光透过窗户和门缝射进屋里,照亮了母亲和妹妹的脸。这两张脸彼此间多么相像啊。都那么美丽,那么天真,那么健康,那么无忧无虑。格拉吐了一口气。妹妹也和自己一样,像了母亲,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特别是村里的别一个男人。这是他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
格拉转眼去看窗外的天空。
雪后的天空,一片明净的湛蓝还有彩霞的镶边。
火塘上,烛着熊肉的锅开了。
假装睡着的桑丹笑了,说:“我得起来,肉汤潽在火里,可惜了。”
格拉说:“你一起来,就像我在生娃娃,像是我这个男人生了娃娃。”
母亲笑了,格拉也跟着笑了起来。还是我们机村人常说的那种没心没肺的笑法。
第八节 瘸子
一个村庄无论大小,无论人口多少,造物主都要用某种方式显示其暗定的法则。
法则之一,人口不能一律都健全。总要造出一些有残疾的人,但也不能太多。比如瘸子。机村只有两百多号的人,为了配备齐全,就有一个瘸子。
而且,始终就是一个瘸子。
早先那个瘸子叫嘎多。这是一个脾气火暴的人,经常挥舞双拐愤怒地叫骂,主要是骂自己的老婆与女儿是不要脸的婊子。他的腿也是因为自己的脾气火暴才瘸的,那还是解放以前的事情,他家的庄稼地靠近树林边,常常被野猪糟践。每年,庄稼一出来,他就要在地头搭一个窝棚看护庄稼,他家也就常常有野猪肉吃,但他还是深以为苦。不是怕风,也不是怕雨。他老婆是个腼腆的女人,不肯跟他到窝棚里睡觉,更不肯在那里跟他做使身体与心绪都松软的好事情。
他为此怒火中烧,骂女人是婊子。他骂老婆时,两个女儿就会哀哀地哭泣,所以,他骂两个女儿也是婊子。女人年轻时会跟喜欢的男人睡觉,婚后,有时也会为了别的男人松开腰带,但她们不是婊子。机村的商业没有发达到这样的程度。但这个词可能在两百年前,就在机村人心目中生了根,很自然地就会从那些脾气不好、喜欢咒骂人的口中蹦了出来,自然得就像是雷声从乌云中隆隆地滚将出来。
后来,瘸子临去世的那两三年,他已经不用这个词来骂特指的对象了。他总是一挥拐杖,说:“呸,婊子!”
“呸,这些婊子!”
每年秋天一到,机村人就要跟飞禽与走兽争夺地里的收成。他被生产队安排在护秋组里。按说,这时野兽吃不吃掉庄稼,跟他已经没有直接关系了,因为土地早已归属于集体了。此时的嘎多也没有壮年时那种老要跟女人睡觉的冲动了,但他还总是怒气冲冲的。白天,护秋组的人每人手里拿着一面铜锣,在麦地周围轰赶不请自来的飞鸟。他扶拐的双手空不出来,不能敲锣,被安排去麦地里扶起那些常常被风吹倒的草人。他扶起一个草人,就骂一句:“呸,婊子!”
草人在风中挥舞着手臂。
他这回是真的愤怒了。一脚踢去,草人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这回,他骂了自己:“呸,婊子!”
他再把草人扶起来,但这回,草人像个瘸子一样歪着身子在风中摇摇晃晃。
瘸子把脸埋在双臂中间笑了起来。随即,瘸子坐在地上,屁股压倒了好多丛穗子饱满的麦子,仰着的脸朝向天空,笑声变成了哭声。再从地上站起来时,他的腰也佝倭下去了。从此,这个人不再咒骂,而是常常顾自长叹:“可怜啊,可怜。”
天下雨了,他说:“可怜啊,可怜。”
秋风吹拂着金色的麦浪,哐哐的锣声把觅食的鸟群从麦地里惊飞起来,他说:“可怜啊,可怜。”
晚上,护秋组的人一个个分散到地头的窝棚里,他们人手一支火枪,隔一会儿,这里那里就会嗵一声响亮。那是护秋组的人在对着夜里影影绰绰下到地里的野兽的影子开枪。枪声一响,瘸子就会叹息一声。如果很久没有枪响,他就坐在窝棚里,把枪伸到棚外,冲養天空放上一枪。火药闪亮的那一瞬间,他的脸被照亮一下,随即又沉入黑暗。但这个家伙自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所以,枪口闪出的那道耀眼光芒他没有看见。还有人说,他的枪里根本就没有装过子弹。自从腿瘸了之后,他的火枪里就没有装过子弹了。那时,他在晚上护的是自己家地里的秋。机村人的耳朵里,还没有灌进过合作社、生产队、大集体这些现在听起来就像是天生就有的字眼。那次,在一片淡薄的月光下,一头野猪被打倒在麦地中间。本来,一个有经验的猎手会等到天亮再下到麦稞中去寻找猎物。机村的男人都会打猎,但他从来不是一个提得上名字的猎手,因为从来没有一头大动物倒在他枪口之下。看到那头身量巨大的野猪被自己一枪轰倒,他真是太激动了。结果,不等他走到跟前,受伤的野猪就喘着粗气从麦稞中间冲了出来,因受伤而愤怒的野猪用长着一对长长獠牙的长嘴一下掀翻了他。那天晚上,一半以上的机村人都听到了他那一声绝望的惨叫。人们把他拾回家里。野猪獠牙把他大腿上的肉撕开来,使白生生的骨头露在外面。还有一种隐约的传说,他那个地方也被野猪搞坏了。那畜生的獠牙锋利如刀,轻轻一下,就把他两颗睾丸都挑掉了。第二天,人们找到了死在林边的野猪,但没有人找到他丢失的东西。人们把野猪分割了分到各家,他老婆也去拿了一份回来。一见那血淋淋的东西,他就骂了出来:“呸!婊子!”
瘤腿之前,他可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哪。
脾气为什么好?就因为知道自己本事小。
瘸腿之后,脾气就像盖着的锅里的蒸气,腾腾地窜上来了。
那都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
一来,这件事发生确实有好些年头了。二来,一件事情哪怕只是昨天刚刚发生,但是经过一个又一个人添油加醋的传说,这件事情的发生马上就好像相距遥远了。这种传言,就像望远镜的镜头一样,反着转动一下,眼前的景物立即就被推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个事件,人们在记忆中把它推远后,接下来就是慢慢忘记了。所以等到他伤愈下楼重新出现在人群里的时候,人们看他,就像他生来就是个瘸子一样了。
我说过,一个村子不论人口多少,没有几个瘸子瞎子聋子之类,是不正常的,那样就像没有天神存在一样。所以,当瘸子架着拐杖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有人下意识地就抬头去看天上。瘸子就对看天的人骂:“呸!”
他还是对虚空上那个存在有顾忌的,所以,不敢把后面那两个字骂出口来。
后来,村里出了第二个瘸子。这个新瘸子以前有名字,但他瘸了以后,人们就都叫他小嘎多了。那年二十六岁的小嘎多,肩着一条褡裢去邻村走亲戚。搭裢里装的是这一带乡村寻常的礼物:一条腌猪腿、一小袋茶叶、两瓶白酒和给亲戚家姑娘的一块花布。对了,他喜欢那个姑娘,他想去看看那个姑娘。路上,他碰见了一辆爆了轮胎的卡车。卡车装了超量的木头,把轮胎压爆了。小嘎多人老实,手巧,爱鼓捣个机器什么的。而且有的是一耙子用不完的力气。所以,他主动上去帮忙。装好轮胎,司机主动提出要搭他一段。其实,顺着公路,还有五公里,要是不走公路,翻一个小小的山口,三里路就到那个庄稼地全部斜挂在一片缓坡上的村庄了。
他还是爬到了车厢上面。
这辆卡车装的木头真是太多了。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小嘎多把腿伸在两根粗大的木头之间的缝隙里,才算是坐得稳当了。他坐在车顶上,风呼呼地吹来,风中饱含着秋天整个森林地带特别干爽的芬芳的味道。满山红色与黄色斑驳的秋叶,在阳光下显得那么饱满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