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泊就对表姐说:“还像个娃娃一样。”
表姐一变脸,对他现出很多的眼白,说:“走。”
他们就走开了。在林子边的灌木上把湿衣服铺开。不一会儿,外公自己过来了,身上的湿衣服上雾气蒸腾。老人把手伸进怀里,问:“两个娃跬吃不吃冰糖。”
表姐说让我想想。
丹泊说:“吃喇嘛的糖阿妈要骂我。”
外公的手从皮袍里抽出来,空空如也,只有手指上沾了几根羊毛。外公哈哈大笑,说:“天哪,冰糖全部化了。”
表姐就说:“外公会放羊了。”
外公皱皱鼻子,丹泊以为他又要哭了,却听见他说:“你们舅舅就自由了。”
这句话,有点像民间故事中某种魔法解除时人们的言辞。或者是解除魔法的人说:你自由了;或者是被解脱的人说:我自由了。而丹泊少年时经历的这个故事却仅仅只是一个喇嘛还俗的故事,一个平心静气等待死亡的人重新投入生话的故事。
太阳慢慢晒干了他们的衣裳。外公问:“丹泊,你能教我做一个刀鞘吗?”
“我问了我阿爸再告诉你。”
外公说:“那我还是去向他讨教吧。”
第十三节 表姐
表姐是亲的。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打猎好手。
这个人因为猎取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被判了两年徒刑,出狱后就变成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丹泊也已经是个武警上尉,正和驻地县政协主席的女儿恋爱。他领导的中队有些拳脚好的战士不愿意回农村,退了位就被安排到县城的治安联防队收拾酒鬼和小偷一类人物。丹泊在县城街上遇到再没有干草香味的表姐,她说男人又跑了。丹泊上尉给表姐背上那个娃娃二十元钱,就到联防队叫一个以前的部下出来,问认不认识某某人。回答说昨晚上还喝醉了在馆子里发疯呢。丹泊就吩咐,给老子把屎给他打出来,叫他不敢进城瞎逛,但不准打死打残。
昔日的部下一个立正,说:“保证完成任务。”
“我日你妈!”上尉骂一句,自己也笑了起来。上尉去会女友。穿过大街上一团团槐树阴凉,心里颇不平静。
表姐让他想起了少年时凄楚又美丽的日子。
那阵的表姐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舅舅是冬天回来的。那时,外公的羊已经放得很好了。那天下了大雪。他伏在屋顶上,端着父亲的猎枪瞄准雪地里觅食的野鸽群。瞄准了,抬头一勾,枪机就咔嗒一声脆响。
丹泊的枪里没装子弹。
一只狐狸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窜进了鸽群,却一只也没有扑到。鸽群惊飞起来,在天空中盘旋。一会儿窜进阳光变成明亮的快乐音符,一会儿又没入浓重山影。丹泊对着狐狸大笑一声:“哈哈!”
狐狸坐在雪地里往天上张望。一张口,发出一声狗一样尖细的吠叫。
这时,有人从另外的地方向大胆的狐狸开了一枪。狐狸舒展开身子,弹射到空中,又慢慢落到雪地上了。
丹泊欢呼一声,扔了手中的空枪往楼下冲去。他要趁狐狸身体还温热的时候,摸一摸它的耳朵和尾巴,这样就可以说是触摸过活着的狐狸了。他向狐狸跑去的时候,还看见外公和表姐在远处,背着干草走向羊栏。他把眼睛转向狐狸时,干草上残留的夏天青翠的颜色还在眼底存留了一会儿。
孩子把手伸向漂亮的,委垂在白雪中的狐狸尾巴。
狐狸却猛蹬一双后腿,在他眼前扬起一片雪雾。等到丹泊把眼睛重新张开,就没有了狐狸火苗样抖动的身影,只有一片空旷明亮的雪原了。
“狐狸总是这样的。”
舅舅就站在了他面前!他在远行了半年,把外公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牧羊人后又回来了,而且形象大变。他那和尚的秃头上蓄起了长发,脸上有了一道使他显得威武的狭长刀疤。手里居然提着一枝枪,枪口还往外冒着硝烟的味道。
“是你开的枪?!”
“我的枪法还不好。”
丹泊就问:“表姐说你的马会驮回来一个女人?”
舅舅脸上那道伤疤动了动:“我的马背是空的。她骑了另外一个人的马。”
丹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是舅舅又说:“鸽群又飞回来了,想开一枪吗?”
丹泊就对着天上盘旋的野鸽群开了一枪。这是他平生开的第一枪,并且叫后坐力镦翻在地上。
舅舅就经常带丹泊上山打猎,可他外甥不喜欢这种活动,还俗和尚就又在孩子群中物色了一个小伙伴,就是这个人后来成了表姐的丈夫。
丹泊问表姐:“舅舅怎么比最好的猎手克珠还喜欢打猎?”
表姐说:“外公不肯把羊群还给他放。”
那时,外公的头上也长起了硬硬的花白头发,舅舅就下地学做农活,空下来就上山打猎。表姐还告诉丹泊:“那个女人变心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你晓得女人变心是什么意思吗?”
丹泊想想,说就像你本来跟我割草,后来又跑去跟别的男人割草一样?
“呸!”表姐啐他一口,“你一小娃娃算是男人吗?”
这年夏天,表姐就已经十二岁多了。
丹泊就说:“那我娶你!”
表姐揪住他头猛摇几下,然后腰里缠了绳子,手里提了镰刀上山割草。又一个夏天在绿草在风中翻滚,银色的波浪一下下波动到很远的地方。草很汹涌,拍击着小孩子的小小心事和一点甜蜜的惆怅。那个麻风女人在他们平常割草的地方割草!
如果世上真有鬼魂,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丹泊心目中的鬼魂。她在整个村子的生活之外,但又若隐若现,确实存在。就像死人一样,以前也是村子的一员,从被送进人民政府的麻风医院时就算死了。这个女人却又十分美丽。
丹泊问:“她还要割草?”
表姐说:“咦?她没有奶牛?”
丹泊还想说什么。
表姐说:“嘘!”两个孩子就看女人割草。
那女的姿势是多么柔软而优美啊。大片大片的青草倒伏在她的脚前。女人割草的地方在一条小路边上。这条路是舅舅上山打猎的必经之路。舅舅上山时,做出谁也没有看见的样子。麻风女人注视着猎人的背影。这身影消失后,她也就收了镰下山去了。丹泊说:“她连一根青草都不带走,又割草干什么?”
表姐说:“她想偷走一个男人的心。”
丹泊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就说:“你表姐能干懂事,我喜欢她。”母亲还说,“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气。”
这话,丹泊已在磨坊守夜时,讲给舅舅和表姐听。舅舅端着茶碗大笑。这时,舅舅已经跟那个麻风女人来往了。人们告诫他那样的人不可接近时,他脸上的伤疤抖动了一下,说:“共产党把我们这些人也都换了一遍,还有一个病人会医不好?”这句话一段时间就成了工作组收集到的新格言。在各种说明反封建成果的文件、汇报、总结中一再引用。舅舅并不知道自己还了俗之后在语言上有如此造就,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粮食和女人。他把两袋麦子放在毛驴背上,又在挎包里装上铁錾、木锤、肉干和一点点淡酒。他又把两床牛毛毯子绑在丹泊身上,说伙计,我们走吧。
丹泊说:“我去叫表姐。”
表姐来了,对舅舅吐吐舌头。舅舅就在毛驴屁股上猛拍一掌:“走吧,伙计。”
一路上,表姐喋喋不休:“舅舅,外公怎么不要你放羊了?”
“你打猎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个割草的吗?”
舅舅就说:“女孩子家,耍弄舌头。”
表姐就又把舌头吐了出来。
而磨坊所在的地方是多么的美丽!好像清澈的水流把夏天的绿意与阳光全部带到了这里。水闸那里,晶亮的水高高飞溅。表姐用箭竹扎成扫磨坊,舅舅用绳子一头拴在腰上,一头拴着石磨,从台子上卸下,挪到阳光里。山谷里,响起木键敲击铁錾的声音。舅舅要用大半天时间才能给石磨开出新齿。丹泊把毛驴拴在有大片树阴的地方。表姐拉着他钻进树林捡柴火。夏天,树林里干柴不多,加上沿着溪流的草地上到处是成熟的草莓,他们在林子里耽搁了不少时间。
麻风女人也到了磨坊边上。她坐在地上纺毛线,手中的纺锤不断旋转。舅舅在给石磨开齿。两人中间隔着很大的一片草地。草地上点缀着细细的草莓花。麻风女人看见两个孩子时,笑了一笑。丹泊和表姐也仔细端详这个女人。这女人很美,而且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没有眉毛和手指。表姐就对那女人勉强笑了一笑。她又踢丹泊一脚,表弟也迫使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放上柴禾时,表姐就问:“我是不是笑得太难看了。”
“你本来是笑得好看的。”
表姐却很夸张地惊叫起来天哪!我怎么会对她笑呢?她是那个女人啊!
“你笑都笑了。”
“你也笑了!糟了,我们不该给她笑脸!”两个孩子绷着脸来到舅舅身边坐下,弄得舅舅也不自然了。起初,他们者限力不去看那女人,最后,还是表姐忍不住率先看了。女人又给他们一脸美丽的笑容。丹泊和表姐也都笑了,而且笑得相当自然。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女人就起身离开了。身影浸入林中时,歌声又飘了过来。
丹泊看见表姐对自己睞映眼,问舅舅说:“歌声好听吗?”
舅舅也对丹泊映映眼,回答道:“我只听见死女子说话,没有听见死女子唱歌。”他吭哧吭昧把石盘挪进磨房,再用劲挪到下扇上扣好,把一袋麦子倒进小牛皮缝成的料斗。大叫一声:“开闸!”
丹泊在外边一按杠杆,闸板就升了起来。水顺着陡峭的枧槽冲转了木轮。丹泊从进水口冲进磨坊,这里石盘刚刚开始转动,一截系在料斗上的木棒斜靠在石磨上,借此把振动传到料斗。麦子就一粒粒从倒悬的小牛皮袋口中落到磨芯里。等到两扇石磨间开始吐出面粉时,天就黑下来了。
表姐坚持要把火烧在外面的草地上,吃饭也要在外面的草地上。她说:“不然,到磨坊上来还有什么意思。”
舅舅就把火烧在外边。
吃完饭,表姐要在露天里睡觉,舅舅从磨坊里搬出干草铺在地上,两个孩子和衣在干草上躺下。给他们盖上牛毛毯子后,舅舅就进磨坊睡觉去了。
表姐恶狠狠地说:“把靴子脱掉!”
两双小赤脚碰在一起,表姐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现在,整个夜晚就在他们的四周了。天空那些明亮的星星后面原来还有那么多更小更密的星星啊。在哗哗的水声中,星星们似乎旋转着缓缓流动了。
丹泊睡着不久,又被表姐弄醒了。表姐说:“看朦胧中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了磨房,小心绕过他们干草的地铺,顺着月光下发白的小路走了。他去的方向是下午女人离开的方向。”表姐踢丹泊一脚:“他不盖,去把那条毯子也拿来。”
加上一条毯子,立即就很热。表姐格格一笑:“脱衣服睡!”
又说:“不准脱光啊。”说完,又格格地笑了起来。
丹泊就说:“我晓得他去做什么,舅舅是去找那个女人。”
表姐就骂:“不要脸!我要告你!”接着又用很老成的口吻说,我看他要结婚了:
丹泊就想:人为什么要结婚?舅舅为了结婚弄得脸上落下了刀疤,弄到晚上不能好好睡觉。于是就咕哝道:“我不要结婚。”
表姐说:“你敢!”
表姐十分突然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自己小小惊叫一声,说:“你说你要我。”
“我阿妈才想叫我要你。”
两个孩子的话把夜都惊醒了。
第二年夏天,舅舅和那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同时,公社鉴于那女人的病已经彻底座愈,批准她成为人民公社社员。公社为此专门来了书记和卫生所长,在村里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
丹泊看见表姐抱着那婴儿,不断亲吻他粉红色的小脸。看到丹泊,表姐把脸转到别的地方。表姐已经长高了许多,胸脯也膨胀起来。丹泊觉得有表姐在的地方已不是他在的地方,就出了会场上山去帮外公放羊。
这年,表姐是十三岁多将近十四。丹泊小表姐一岁,也有一十二岁了。
后来,表姐修了学,就完全是个女人了。
第十四节 蘑菇
就是这样。
在这个电影布景般的镇子尚未兴建之前,只有传说,只有河水日夜冲击愈益广阔的沙滩。这个部族古老的传说中总说神灵或异人从天上下来,而没有关于他们回到天上的故事。然而,近三百年内,却再没有诞生新的传说。当然,从天上下来的神灵也随之消失了。这里所描述的高山峡谷地带,是藏族中一支名叫嘉绒的部族栖居的地方。小时候,嘉措当了喇嘛又还俗的外公告诉他说,我们部族的祖先是风与鹏鸟的后代,我们是从天上下来的。
嘉措在外公死了很久的一个夏天突然想起外公在幼年时对他说过的话。望望天空,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片深深的湛蓝。那时,他上小学,当副镇长的母亲叫他回乡看外公。羊群在草坡上散开,老人和孩子坐在一丛青冈的阴凉中间,看着永远不知疲倦的鹰在空中飞旋。突然,外公的鼻翼就像动画片中狗的鼻翼一样掀动起来,并说:“你听。”
但什么声音都没有。
“用鼻子。”眨巴着眼睛的老头是个颇具幽默感的人。
嘉措的鼻子果然就“听”到了一丝细细的幽香。老头把光头俯向外孙,在他耳边低语:“悄悄地过去,把它们抓来。”
“它们是什么?”
“蘑菇。”
说完他就嘿嘿地笑了。
就在十步之外,嘉措采到了三朵刚刚破土而出的蘑菇。同时,他还看见另外一些地方薄薄的、潮湿松软的苔藓下有东西拱动,慢慢地小小的蘑菇就露出黝黑的稚嫩的面孔,一股幽香立即弥漫在静谧的林间。这时,他确实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外公用佩刀把蘑菇切成片,撒上盐,在火上烤熟,鲜嫩无比,芬芳无比。后来,两人还用羊奶煮过蘑菇,味道就更加令人难以忘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