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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月光下的银匠(19)

就为了这么一点承诺,桑吉的眼眶一下就热了。他对乡长深深弯下腰去,抬起头来时,那扇漂亮的院门已经紧紧关上了。这时,他又有些恨自己居然像个老娘们,对着乡长露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讨厌自己这种样子,于是,走在镇上的时候,他脸上又挂上了那种满不在乎中带点凶狠的神情了。他就摆着这么一副神情坐在了小饭馆的油乎乎的桌子跟前,一拍桌子:“老板!”

在这个镇子上,警察、穿着跟警察差不多制服的家伙是他们这些乡下小伙子的克星,他们又是这些饭馆小老板的克星。小老板怕他们喝醉了在店里打架,怕他们吃了饭不肯给钱。他一拍桌子,老板就躬身来到他跟前了。

“上菜,还要啤酒!”

老板叹口气,转身张罗去了。喝下一瓶啤酒,他见老板那心有不甘的样子,真的就有些生气了:“两瓶酒就心疼成这样,那他们收了我的小卡车,我就不活了?”

小老板怨愤的眼光变得柔和了,他叹口气,又给他上了一瓶酒:

“想喝醉,就醉一下,醉了就赶紧回家吧!”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饭馆的,也不记得自己一出饭馆怎么就倒在路边,也不记得几个人怎么合力把他扔到了这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上。夜半醒来,他看见了满天明亮的星星,觉得身子下面和四周,都被温暖而又柔软的东西簇拥着,就又睡过去了。再次醒来时,卡车已经奔驰在路上了。他使劲拍打驾驶室的顶子,卡车猛然停下了。驾驶员爬上车厢,一拳就把他揍翻在车厢里,他这才发现,自己身陷在一车的羊毛堆里。

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然后他就想起来了:“你们有卡车,为什么还要租我的车,你们害苦我了!”

又一个人爬上车来,把刀子架在了他脖子上,要他说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说肯定是因为昨天晚上喝醉了。两个家伙就笑起来:“这么巧的事情,这么巧啊!”

“我要下车,我要去乡长那里拿证明,去取我的小卡车。”

他往回走了不一会儿,就看到那小镇那些参差的房顶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乡长果然已经把证明给他准备好了。乡长说:“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那些人,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乡长笑了,把他拉到贴在墙上的地图跟前,手指顺着表示公路的红线一路滑行过去,指着一个遥远的红点说:“这里。”然后,手指继续滑行,“可能是这里,也可能在这里。”

“这么多地方?”

“地方多,说明权力大呀!”

桑吉上路了。

公路出了镇子,就从空旷的原野上转向了东南。第一天,他经过两个牧场和一个镇子。当太阳快要把他晒得晕过去时,翻过草原上一个浅丘,那个镇子出现在眼前。

进镇子的路口,公路上横着一根木杆,表示这里有一个检查站。好在,他不是一辆汽车,他只是一个人。他弯弯腰,就从画着一环环红圈的白色栏杆下面钻过去了。太阳很大,检查站的人都呆在屋子里瞌睡。一个小店主把货摊支到了外面,店主自己坐在一把太阳伞下睡着了。货摊上摆着饼干、矿泉水和可口可乐,有几只苍蝇在上面飞舞。看着这些东西,胃里像是要伸出手来。他的手真的就伸了出去,又像烫着了一样飞快地缩了回来,这时手上已经有了一包饼干。他的手又这么伸缩了一回,一罐可乐又到了手里。他拐过一个墙角,在一块小小的树阴里坐下来。所有东西都很快地跑到胃里去了。可乐里的气体让他打了个嗝。这嗝一打,他觉得更饿了。他在这小小的镇子上转了一圈,到处都有吃的,镇中心的小超市,街道边的小店铺、小饭馆,旅馆里的小卖部,都有许许多多可吃的东西,但是,他没有钱。最终,他还是来到了刚才得手的那个小摊前,那个打瞌睡的店主头深深垂在胸前还没有醒来。

这次他又拿了饼干和牛肉干,还拿了一瓶啤酒,问题是,他想多拿一瓶啤酒,但多拿的那瓶啤酒从他手里滑脱出来,摔在地上,砰一声炸开了。摊主眼睛都还没有完全睁开,就像被人刺了一刀一样大叫起来,桑吉开始没命地奔跑。只要跑到镇子的西头,钻进那片柳树林子就安全了,可以在那里消消停停地把肚子喂饱了。

就在这时,一个罗圈腿的警察从检查站里钻了出来。桑吉一见他那副样子,就觉得好笑。他一边跑一边转过身去看那个警察,结果,自己砰然一下撞在了栏杆上面。这一下,他再也跑不动了。罗圈腿警察蹒跚着过来,咔嚓一声把他铐了起来。他却笑了起来。警察生气了,打了他一个耳光。

桑吉捂着脸直起腰来,说:“你是假装的,罗圈腿不能当警察。”他马上又说,“你不要生气,你看,我走起路来也很罗圈。”

警察把手铐紧了一圈,用警棍顶着他的腰眼,罗圈腿没有把他带进派出所,而是把他带到了一家旅馆的后院。后院里一片泥泞,晚上在此过夜的车辆在泥泞里留下了一摊摊油渍。桑吉被铐在了一株柳树上,之后,就没有人理会他了。只是偶尔有人从楼上的窗户看他一眼。柳树刚刚吐出的嫩叶,还没有形成荫凉。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有一些光线好像是钻进了脑子里面,像被拨动的琴弦一样嗡嗡作响。他想起上中学的时候,上面来招考警察,他也去报名了。但在那间办公室里,人家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用一个东西敲打着他的膝盖,说:“怎么?罗圈腿也想当警察?”他就自己出去了,这一出去,一路就回到家里,连学也不上了。但现在,他却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一个罗圈腿警察,被这个家伙给铐在了树上。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出现了,围着柳树转了一圈,桑吉对他微笑:“警察叫我待在这里等他。”

那人一言不发,眼光落在他身上,眼光又穿过了他。他觉得这个人的眼光像把刀子一样把他刺伤了。等他想到要对这个人做出副凶恶的表情时,那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这人就从眼前消失了。那神秘的劲头,就像传说中的见光而逝的鬼魂一样。他想,这样的人要是去当小偷,任是什么样的警察也都抓不住他。他想,要是当年自己当上了警察,这样的人来当小偷,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黄昏的时候,罗圈腿和另外几个警察把一辆卡车押进了院子。他们用枪指着卡车上的两个家伙。那两个家伙抱着头从车上刚下来,就被他们扑倒在地上了。一阵挣扎之后,两个人都被铐上了。先是从驾驶室里搜出了枪,然后,在满满一车羊毛中间,搜出了玉佛像和有上千年历史的唐卡画。警察们发一声喊,重新把两个铐着的人扑倒在地,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桑吉看到这些东西,知道是曲吉寺遭劫难了,是他把这两个恶棍拉到曲吉寺去的呀。

现在,他想,这些警察真是厉害呀,这么快就把两个犯事的恶棍给抓住了。

晚上,警察把他也推进了关着那两个恶徒的房间。

一个家伙迎上来,说:“妈的,我们好像有什么缘分,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

桑吉差不多是喊了起来:“你们把庙里的喇嘛怎么了?”

“别怕,弄佛像是为了钱,我们不为钱杀人,要杀人,那就是为了仇,知道吗?”

“你们到底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我们就是去上香,把他们熏昏了。”

桑吉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瘫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了。

他被猛烈的撞门声惊醒了。

和他同屋的两个家伙,用床顶住了门。把床单和被子都搓成了绳子,一个人已经爬上窗口,往下飞坠了。另一个家伙,本来已奔向了窗口,却又返身回来,把个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靴帮。这个人从窗口上飞坠而下时,他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响,听到中枪的人重重地摔在了楼下。

早上,他们把他带回到卡车跟前,那里,地上一摊血迹也没有人去遮掩。他还看见那人被拖出院子时留在地上的斑驳血痕。

他隐约觉得自己置身在了一种危险的境地中间:“他死了?”

“多嘴!”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脑子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了出来:“另外那个人他跑掉了?”

“跑掉了,但他真的跑得掉吗?”那个人很近地贴着他的脸说,“你肯定也想跑,但你想想能不能跑得掉?”“我不跑,我要去找我的小卡车。”

那些人又大笑起来。他们命令他上了卡车。他刚刚坐上去,卡车就开动了。卡车后面,紧跟着开着警灯的警车。他对那个开车的警察说:“我要下车,我要去找我的小卡车。”

“闭嘴!”

他就闭了嘴,不再说话。卡车开出去两个小时了,还在不停地向前飞奔。他实在憋不住了,说:“停车,我要去找我的小卡车!”

“你逃跑的同伙还没有抓住,你还想回去?”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省的边界上了。那里竖着一个高大的牌坊,上面写着某某省人民热烈欢迎的字样。但在牌坊下面,却横着检查站的栏杆。栏杆后面,是另外那个省的警察,照例还有另外一些人,穿着和警察有些相同又不大相同的制服。

他们没有穿过那个牌坊,而又掉头开回去一百多公里,在一个离开公路干线的小镇上停下来过了一夜。那天晚上,他们把桑吉关在一间房子里。就像一个噩梦一样,昨天晚上跑掉的那个家伙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互相都没有理会,就睡下了。桑吉很疲劳,也有些忧伤,忧伤增加了他疲倦的感觉,他蜷在床上睡着了。是哭声把他惊醒了。那人趴在向着院子的窗户上哭泣着。院子里,手电光不断晃动,镇子上狗狀声响成一片,一种非常不安的气氛弥漫在被镇子上的灯光稀释得灰蒙蒙的夜色里。那些人把卡车上的羊毛卸下来,装上一些东西后,又把羊毛盖在上面。他也走到窗前向前张望的时候,窗外响起了拉动枪栓的声音,那个哭泣的家伙把他一下扑倒在床上。直到窗外一切都平息了,一切都重新陷入黑暗,那人才把他松开。

“见了三面的陌生的朋友,你为什么事情伤心了。”桑吉说,“也许我比你还要伤心呢,他们把我的小卡车抢走了。”

“小卡车,小卡车,他们刚才装上车的那些东西够买一百台小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