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都是等小家伙走远了,谢拉班才突然意识到:天哪,家乡话!老头已经很久不说家乡话了,再说除了家乡话,他只能讲几句和守车有关的几句不连贯的汉语,所以几乎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白天睡觉,晚上一这个灯光永远亮不到白昼的程度的、黄昏般的夜晚醒着,守护这些谁也搬不动的卡车。
但他刚进城时不住在这里,他儿子和媳妇跟他住在一起。是他要儿子给他找的活干,他没有什么要抱怨的。儿媳妇是汉族,戴着眼镜,说话轻声细语。谢拉班尤其喜欢她那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爱过的女人都有这样的牙齿。媳妇给了他一间专门的房子,床低矮柔软,墙上挂着他舍不得卖掉的火枪,一对干枯的分杈很多的鹿角,几颗玉石一样光滑的野猪獠牙,几片特别漂亮的野鸡翎子。窗下有一张躺椅,上面铺着熊皮。孤独时,他在这个屋子里回忆往事,怀念林子和死去的亲人与猎犬。媳妇还经常让同事和上司来参观一下老猎手的房间,引起他们的赞叹。谢拉班终于渐渐明白,那赞叹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着媳妇。赞叹她对一个形貌古怪的老实木讷的异族公公的孝敬而发的。最终的结果是她成了妇联的领导。那天家里摆了酒,白酒、啤酒、红葡萄酒,还有好多的菜。吃完,媳妇用牙签拨弄牙缝,拨断了几根签子也没弄出点什么。她大张开嘴唇,这时,她的全部上牙就掉了下来。谢拉班沉默着,知道自己受骗了。媳妇可爱的牙齿是假的。她哼着歌把假牙放进了杯子,掺上盐水。谢拉班对儿子说:“我受不了了!”
“为什么?”
“你老婆是假的,牙齿。是你打掉的吗?”
儿子摇头。
媳妇问丈夫:“你们说什么,你们用汉话谈吧。”
“父亲不会。”
“慢慢学嘛。”说完,她就端起那个装假牙的杯子进了另一间房子。
谢拉班突然高声说:“我要回家!”
儿子的口吻变得严厉了:“这不可能。你户口在这里。户口是什么你知道吗?”
于是他就成为车场的守夜人了。
刚守夜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专门的停车场,原先的车都停在一个僻静的十字街口。守夜人住在一幢六层楼房平时不用的安全门洞里,门洞很小,刚好能放下一架床、一只火炉和他宽大的身子。他在这里喝一点酒,太阳出来前入睡,太阳落下后醒来。这时,街灯已经亮了,楼上的窗口里传出电视里演奏国歌的声音,一辆辆牌号不一、新旧不等的卡车慢慢驶来,寻找合适的停靠位置。谢拉班看到这些平时在公路上风驰电掣的钢铁家伙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感到开心。他手里挥动着一个大肚细颈的扁平的酒瓶指挥这些汽车停在这里,停在那里。只是那酒瓶是个司机喝光了里面的白兰地后扔下的。后来,他把儿子为他架的床拆了,在地上铺上那张曾铺在躺椅上的头尾爪倶全的熊皮,听着火炉里劈柴的噼啪声和那好闻的松脂香气’在熊皮上安然入眠。司机们给他捎来不同地区出产的酒和食物。那时他常常喝醉。一个住在楼上整天被一对双胞胎孙子弄得精疲力竭的老头和一个拉垃圾的老头不时来他守夜的小屋里坐坐,一起缅怀年轻时候的日子。两个老头都羡慕他有这样一份美差。谢拉班喝多了,他听见自己得意地说:“我儿子是派出所长。”他知道自己不想对比自己还可怜的老头说这些,可是却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媳妇也是官了。”第二天,他向两个朋友道了歉。过不久,带孩子的老头来告诉他拉垃圾的老头死了,他也要回乡下老家去了。
那天,两个老头喝了酒。
谢拉班羡慕他能回到乡下。
他却羡慕谢拉班能留在城里。
谢拉班因此多喝了几口,分手后,他信步走到最短的那条横街。春天里暴涨的河水出现在他面前。岸边浮荡脏污的泡沫。因为太多的泥浆,河中翻涌不起意想中那样汹涌的浪头。夕阳把河水映照得一派金黄。河水带着浓重的泥腥味穿城而过,最后消失在群山之中。远山中歲气迷蒙,凄凉、孤独的感觉涌上心头。许多东西在咬他的心房和骨头。直到背后城里灯光明亮起来,远山从视线中完全消失,他才离开河岸。
走回守夜的地方时,感到很累,他知道自己日渐衰老了。天要变了,一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就是这个晚上,那个小家伙来了。小家伙稚气未脱却大模大样的。
“喂,老头!”
“我叫谢拉班。”
“老头。嘿嘿,老头”。
“我是一个有名的猎手,你听到过我的名字吗?回去问你阿妈吧!”“老头,你醉了吧。”
谢拉班猛然咆哮起来:“我叫你把车子停在右边,不是左边!”
小家伙却砰地关上车门,吹起了口哨。谢拉班深感委屈,喝多的酒好像就要从眼里流溢出来了。他劈手揪住小家伙的领口,小家伙却扼住他的手腕,他们相持不下。但谢拉班知道自己老了,力气渐渐变小,而小家伙的力气却是越来越大了呀!这时,他越过对手的肩头看见儿子阴沉着脸一声不响走了过来。
谢拉班说:“快放手,派出所所长来了!”小家伙没有松手。他儿子的拳头在小家伙的面前晃动。小家伙大声争辩,又和派出所所长扭结在一起了。谢拉班硬把儿子拉开。在他搂住小家伙的同时,儿子拿出铐,威吓说要把小家伙铐走。谢拉班承认是自己喝多了酒,挑起的事端。儿子给他留下一束干肉,悻悻地走了。
那个晚上,谢拉班为小家伙准备了吃食,让他躺在熊皮上休息,向他讲述那张熊皮的来历,向他讲那些牙齿洁白漂亮的女人。最后,他对小家伙说:“你要找女人就找一个牙齿真的洁白整齐的女人。”
小家伙歪着嘴笑了。
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他进城后最短的一个夜晚。
小家伙每次都给他捎来东西:一捆引火的干树枝、点燃后熏除蚊虫和秽气的新鲜柏枝、糖果、甘蔗、鼻烟、死野鸡,甚至还带来过一摞连环画和一把玩具手枪。然后就和他告别,上街吃饭,打点小注的台球。
只有一次,他的车夜半才抵达。
小家伙从车上抱出来大把洁白芬芳的槐花,他把槐花扔在熊皮上,小屋里立即充满了槐花的香气。他又从车上取下一小袋麦面,说:“做个馍馍吧,家乡的槐花馍馍吧。”
这也是一个过于短暂的夜晚。
谢拉班生火、烧水、和面,在面粉中掺进细碎的槐花瓣子。小家伙睡着了。乃、屋里缭绕着甘甜的槐花香气。
馍馍刚熟,他就醒了。他的嘴开始笑时眼睛还没有全张开。
“好了吗?”
“好了。”
“老头啊,我们先来看看摸摸上的纹路预兆些什么吧!”
老头轻轻吹拂自己的十个指尖,说:“让你拿起的东西告诉我们一个好明天。”慎慎上纹路开阔,眉开眼笑,香气四溢。
吃这个馍馍时又烧上另一个馍馍。这后一个馍馍也一样眉开眼笑。
小家伙说:“好哇,明天可以取回我的执照了。”
“执照?”
“他们把我执照没收了。有你儿子。”
早上,谢拉班往儿子办公室送去家乡风味的馍馍。取回了执照。
儿子说:“叫小家伙不要再遇见我,他千的事够他蹲两年监狱。”
看来事情是真的,小家伙再没有来过了。好在充作停车场的街口在这年冬天里颇不寂寞。半夜还有醉汉唱歌,掀翻垃圾筒;有面白如雪眼圈幽蓝的女人来往招摇;还有一只野狗在垃圾中寻找食物。这只狗种很纯正,耳朵、眼睛、鼻子都是那种能成为出色猎狗的灵敏样子,却不知它为何流落城市,肮脏而又瘦弱。最后几个醉汉用一段电线结束了它的生命。后来,谢拉班被告知,凡发现醉汉、暗娼、小儉、流氓,都要向派出所报告,并且可以得到奖金。后来又有了治安巡逻队,那些夜游者就断了踪迹。谢拉班感到寂寞了。坐在小屋里怀念那个干了坏事的说家乡话的、喜欢槐花馍馍的小家伙。他小屋的门永远开着。有时听到有尖利的呜呜声响起,以为是吹风,却看见警车执行任务,更多的时候却是风挟着雪花在灯光中飞扬。
新年过后不久,新的停车场建好了。
是儿子的主意把守夜人的小屋建成他不喜欢的样子。
儿子显然一片好心,那样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守这些车子。
现在,在这个槐花初放、香气浓郁的夜半,谢拉班躺在床上,在漫射的灰蒙蒙的灯光中,在玻璃的包围里想起出猎时住过的岩洞、栅寮,它们的味道和月光下浓重的阴影,和它们相比,现在栖身的地方简直是不合情理。尽管他知道,在城里,使用玻璃和油漆最多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喜欢。”他想:人老了,开始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了。他把厚实的毯子拉起来,盖住脸。想象自己已经死了,并有意识地屏住自己的呼吸。心脏跳动的声音早就渐渐慢了。他睡着了。梦见了大片大片碧绿的青草。醒来,那些青草还在坡上摇曳起伏。梦见青草预兆见到久违的亲人。谁呢?小儿子不梦见青草也能见到。大儿子和妻子梦见青草也见不到了。
“那就是他了。”他又听见自己自言自语了。
他看到说家乡话的小家伙从他车上下来。看见小家伙下车时模仿那些最老成的司机的姿态。听见他喊:“老头,嗨!”
谢拉班又听见自己说:“槐花开了。”
这时,组成这个城市的建筑正从模糊的、似梦非梦的灯光下解脱出来。谢拉班从床上起来。那天他花了很长时间把一些废钢条绑成了一架梯子,把梯子扛到槐树下,采摘了许多芬芳洁白的槐花。
第三节 群蜂飞舞
今天是一九九二年六月的一天,我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写这篇东西,就在寺院的客房中间。四周静寂无声,抬眼就可以看见大殿的屋脊上站着永不疲倦的铜鹿,它们站在那里守护法轮。在我和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之间,是一片开满黄色小花的草地。这里还是中国一条有名的大江发源的地方,请澈的空气中有净水的芬芳。我不由得面带微笑,写下了这几个字:群蜂飞舞。刚写完,我立即就感到了光芒和颤动,听到了曼妙的音乐,虽然我不知它来自何方。
于是,我往下写:
彩虹或佛光
我住的是桑木旦先生的房间。桑木旦先生去了美国后,寺院管理委员会与活佛共同决定把这里辟为接待来访学者的客房。
都说桑木旦先生是个奇妙的人物。
还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就以聪颖和懒散而闻名。故事是从他和一帮男女同学去野餐开始的,因为广阔草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夏天。桑木旦先生那时对数学充满兴趣。他把草原的广大与夏天的短促相比,说:“妈的根本不合比例!”他们无意中选中了一个重要的日子去野餐。就是这一天,一个圆寂了十七年的活佛化身被预言将在这天出现。学生们上路的同时,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寺院的僧人们早早就上路了。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正午时分就来到了圣湖边上。近处,洁白的鸥鸟在水上蹁跹,远处,一柱青烟笔直地升上蓝天。这一切当然都被看作吉祥的征兆。其实,那天梯般的烟柱下面是一群野餐的男女少年。一群马就在这群少年人附近游荡。两个十六岁的中学生逮住了白色的两匹,在同伴们钦敬的目光中奔向天边。其中一个在圣湖边上被认作了转世活佛。
桑木旦单马回去,用悲伤的表情说人家选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选他,他对放马的牧人说:“新活佛把你的白马骑走了,我以后叫他赔给你。”牧人惊惶地捂住桑木旦先生的嘴。接下来,这个英俊的汉子五体投地向着圣湖方向磕起头来。桑木旦没做活佛仍然是一个自自在在的快乐青年。
桑木旦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做了数学教师。他留起了一抹漂亮而轻佻的胡子,却不是个四处追欢逐乐的人了。他的工作很受欢迎,自己却心不在焉的样子。
终于,他对校长说:“我要辞职不干了。”他对认为他又在开什么玩笑的校长说,“我不会去做生意,想找个地方去学点经学的什么东西。”
于是,他来到了我现在所住的地方,竖立起我背后这些书橱,摆下了我正伏身其上的这张桌子。活佛是他当年的同学和好友,为他剃度时却做出不认识的样子。桑木旦用最真诚最带感情的声音叫了当年好友的名字,说:“我真心地谢谢你。”
活佛对我说:“我不知怎么不高兴他来。”
我说其实,他是知道的。
活佛说:“我说桑木旦先生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那胡子看起来有饥笑的意思,我就叫人剃去了他的胡子。”
胡子一经剃去,他的脸就显得真诚了。于是,活佛带着点歉意说:“就是你,也要起一个法名。”
“我不要什么法名,我不是想来争你这里的什么功名,我只是来学点经学的东西。”
这句话非常冒失无礼,却引起了学问最好的拉然巴格西的兴趣。格西做活佛的经师十年有余,渐渐对他的悟性与根器失望起来。格西就对桑木旦先生说跟我学佛学中的根本之学内明学吧。只有它宏大精深,奥义无穷啊。
那天,格西讲授龙树的《中论》说世间万物万象皆“空”,而这个“空”又不是没有。活佛听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没有形而上能力。桑木旦先生就说:“嘁,还不如数学难学。”他还对活佛说:“当年,你数学就不好,所以着急不得。”打这以后,活佛就拒绝跟桑木旦先生一起听讲了。
而桑木旦先生就坐在我现在坐着的地方,把拉然巴格西也未曾全部穷究过的经卷打开。阳光照进窗户,金粉写成的字母闪闪发光。桑木旦先生微笑着戴上变色眼镜,金光立即就消失了,纸上就只剩下了智慧本身,在那里悄然絮语。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想:这个世界上,任谁也读不完这些充满智慧也浪费智慧的书了。格西却忧心忡忡,活佛已经拒绝上哲学课了。他把兴趣转向了医学,禅房内挂起了学习诊脉和人体经络的挂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