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匠找到活干了,每样活计里面攒下一丁点银子。直到凑齐了一只耳环的银子时,那个牧场姑娘也没有露面。少土司则在紧锣密鼓地筹备银匠比赛,精致的帖子送到了四面八方。从西边来了三十个银匠,北边来了二十个银匠,南边那些有着世仇的地方,也来了十个银匠,从东边的汉地也来了十个银匠。据说,那广大汉地的官道上,还有好多银匠风尘仆仆地正在路上呢。银匠们住满了官寨里所有空着的房间。四村八寨的人们也都赶来了,官寨外边搭满了帐房。到了夜半,依然歌声不断。明天就要比赛了,一轮明月正在天上趋于圆满。银匠支好炉子,把工具一样样摆在月光下面。而且,他听见自己在唱歌!从小到大,他是从来没有唱过歌的。他想自己肯定是不会唱歌的,但喉咙自己歌唱起来了。银匠就唱着歌,开始替那个不知名字的姑娘做耳环了。太阳升起时耳环就做好了,果然就和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他说,可惜只有一只,不然我也用不着去比赛了。他想,哪个银匠不偷点银子呢?你说不偷也不会有人相信。早知如此,不要等到现在才动手,那还不是把什么想做的东西都做出来了。他把家什收拾好,把耳环揣在怀里,就往比赛的地方去了。
少土司把比赛场地设在官寨那宽大的天井里。银匠们围着天井坐成一圈,座下都铺上了暖和的兽皮。土司还破例把寨子向百姓们开放了,九层回廊上层层叠叠的净是人头。银匠达泽发现那个有着青草芳香的姑娘也在人群中间,就对她扬了扬手。姑娘指指外边的果园,银匠知道她是要他比赛完了在那里等她。银匠就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时,少土司走到了他的面前,说,你要保重你自己,输了我就砍下你的双手,你说过你最爱你的双手。银匠立即就觉双手十分不安地又冷又热。但他还是自信地笑笑说,我不会输的。少土司又说,手艺人就是这样,毛病太多了,你可不要犯那些毛病,不然我同样不会放过你的。
少土司又问:“记住了?”
银匠说:“记住了。”
“我只是怕你到时候又忘了。”
少土司回到二楼他的座位上,挥挥手,一筐银元就哐啷啷从楼上倒到天井里了。
开初的几个项目,都是达泽胜了,少土司亲自下来给他挂上哈达。
夜晚也就很快到来了。银匠们用了和土司一样的食品:蜜酒,奶酪,熊肉和一碗燕麦粥。用完饭,少土司还和银匠们议论一阵各地的风俗。这时,月亮升起来了。又一筐银元从楼上倒了下去。少土司说:“像玩一样,你们一人打一个月亮吧,看哪个的最大最亮。”
立时,满天的叮叮咣咣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很快,那些手下的银子月亮不够大也不够圆满的都住了手承认失败了。只有银匠达泽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圆,越来越亮,真正就像是又有一轮月亮升起来了一样。起先,银匠是在月亮的边上,举着锤子不断地敲打:叮咣!叮咣!叮咣!谁会想到一枚银元可以变成这样美丽的一轮月亮呢。夜渐渐深了,那轮月亮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晶莹灿烂了。后来银匠就站到那轮月亮上去了。他站在那轮银子的月亮中央去锻造那月亮。后来,每个人都觉得那轮月亮升到了自己面前了。他们都屏住了呼吸,要知道那已是多么轻盈的东西了啊!那月亮就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月亮理解人们的心意,不要在轻盈的飞升中带走他们伟大的银匠,这个从未有过的银匠。天上那轮月亮却渐渐西下,侧射的光芒使银匠的月亮发出了更加灿烂的光华。
人群中欢声骤起。
银匠在月亮上直了直腰,就从那上面走下来了。
有人大叫,你是神仙,你上天去吧!你不要下来!但银匠还是从月亮上走下来了。
银匠对着人群招了招手,就径直出了大门到外边去了。
少土司宣布说,银匠达泽获得了第一名。如果他没有别的不好的行为,那么,明天就举行颁奖大会。人们的欢呼声使官寨都轻轻摇晃起来。人们散去时,少土司说,看看吧,太多的美与仁慈会使这些人忘了自己的身份的。管家问,我们该把那银匠怎么办呢?少土司说,他成了老百姓心中的神仙,那就没有再活的道理了,这个人永远不知道适可而止。少土司发了一通议论,才吩咐说,跟着银匠,他自己定会触犯比赛时我们公布了的规矩的。管家说,要是抓不住把柄又怎么办呢?少土司说:“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凡是自以为是的人,他们都会犯下过错的,因为他不会把别的什么放在眼里。”
银匠在果园里等到了那个牧场姑娘。她的周身有了更浓郁的花草的芬芳。银匠说:“你在今天晚上怀上我的儿子吧。”
姑娘说:“那他一定会特别漂觉。”
她不知道银匠的意思是说,也许,过了今天他就要死了,他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不信服命运的天才的种子。于是,他要了姑娘一次,又要了姑娘一次,最后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这时,月亮已经下去了。他望着渐渐微弱的星光想,一个人一生可以达到的,自己在这一个晚上已经全部达到了,然后就睡着了。又一天的太阳升起来了,他拿出了那只耳环,交给姑娘说:“那轮月亮是我的悲伤,这只耳环是我的欢乐,你收起来吧。”
姑娘欢叫了一声。
银匠说:“要知道你那么喜欢,我就该下手重一点,做成一对了。”
姑娘就问:“都说银匠会偷银子,是真的?”
银匠就笑笑。
姑娘又问:“这只耳环的银子也是偷的?”
银匠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
埋伏在暗处的人们就从周围冲了出来,他们欢呼抓到偷银子的贼了。银匠却平静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要等到太阳再升高一点动手呢。”被带到少土司跟前时,他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少土司说:“这有什么要紧呢,太阳它自己会升高的,就是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它也会自己升高的。”银匠说:“有关系的,这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没人可戏弄,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少土司说:“天哪,你这个人还是个凡人嘛,比赛开始前我就把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为什么还要抱怨呢。再说偷点银子也不是死罪,如果偷了,砍掉那只偷东西的手不就完了吗?”
银匠一下就抱着手蹲在了地上。
按照土司的法律,一个人犯了偷窃罪,就砍去那只偷了东西的手。如果偷东西的人不认罪,就要架起一口油锅,叫他从锅里打捞起一样东西。据说,清白的手是不会被沸油烫伤的。
官寨前的广场上很快就架起了一口这样的油锅。
银匠也给架到广场上来了。那个牧场姑娘也架在他的身边。几个喇嘛煞有介事地对着那口锅念了咒语,锅里的油就十分欢快地沸腾起来。有人上来从那姑娘耳朵上扯下了那一只耳环,扔到油锅里去了。少土司说,银匠昨天沾了女人,还是让喇嘛给他的手念念咒语,这样才公平。银匠就给架到锅前了。人们看到他的手伸到油锅里去了。广场上立即充满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银匠把那只耳环捞出来了。但他那只灵巧的手却变成了黑色,肉就丝丝缕缕地和骨头分开了。少土司说,我也不惩罚这个人了,有懂医道的人给他医手吧。但银匠对着沉默的人群摇了摇头,就穿过人群走出了广场。他用那只好手举着那只伤手,一步步往前走着,那手也越举越高,最后,他几乎是在踮着脚尖行走了。人们才想起银匠他忍受着的是多么巨大的痛苦。这时,银匠已经走到河上那道桥上了。他回过身来看了看沉默的人群,纵身一跃,他那修长的身子就永远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那个牧场姑娘大叫一声昏倒在地上。
少土司说:“大家看见了,这个人太骄傲,他自己死了。我是不要他去死的,可他自己去死了。你们看见了吗?!”沉默的人群更加沉默了。少土司又说:“本来罪犯的女人也就是罪犯,但我连她也饶恕了!”少土司还说了很多,但人们不等他讲完就默默地散开了,把一个故事带到他们各自所来的地方。后来,少土司就给人干掉了,到举行葬礼时也没有找到双手。那时,银匠留下的儿子才一岁多一点。后来流传的银匠的故事,都不说他的死亡,而只是说他坐着自己锻造出来的月亮升到天上去了。每到满月之夜,人们就说,听啊,我们的银匠又在干活了。果然,就有美妙无比的敲击声从天上传到地下:叮咣!叮咣!叮叮咣咣!那轮银子似的月亮就把如水的光华倾洒到人间。看哪,我们伟大银匠的月亮啊!
第七节 格拉长大
“阿妈,要下雪了。”
在这阴霾天气里,格拉的声音银子般明亮。格拉倚在门口,母亲在他身后歌唱,风吹动遮在窗户上的破羊皮,啪嗒啪嗒响。
“阿妈,羊皮和风给你打拍子呢!”
在我们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上,听见格拉说话和阿妈唱歌的女人们都会叹一口气,说:“真是没心没肝、没脸没皮的东西!活到这个份儿上,还能这么开心!”
格拉是一个私生子,娘儿俩住在村子里最低矮窄小还显得空空荡荡的小屋子里。更重要的是,这家的女主人桑丹还有些痴傻。桑丹不是本村人,十来年前吧,村里的羊信打开羊圈门,看着一群羊子由头羊带领着,一一从他眼皮下面走过。这是生产队的羊,所以,每天早晚,羊倌都会站在羊圈门口,手把着木栅门,细心地数着羊的头数。整个一群一百三十五头都挤挤挨挨地从眼前过去了,圈里的干草中却还睡着一头。羊信过去拉拉羊尾巴,却把一张皮揭开了。羊皮底下的干草里竟甜睡着一个女人!
这个人就是现在没心没肺地歌唱着的格拉的母亲。
羊倌像被火烫着一样,念了一声佛号跑开了。羊倌是还俗喇嘛,他的还俗是被迫的,因为寺院被“革命”的人拆毁了。革命者背书一样说,喇嘛是寄生虫,要改造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所以喇嘛成了牧羊人。羊圈里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死气沉沉的村落。人们迅速聚集到羊圈,那个女人还在羊皮下甜甜地睡着。她的脸很脏,不,不对,不是真正让人厌恶的脏,而是像戏中人往脸上画的油彩——黑的油彩、灰的油彩。那是一个雪后的早晨,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干草堆里,在温暖的羊膻味中香甜地睡着,天降神灵般安详。围观的人群也不再出声。然后,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刚睁开的眼睛清澄明亮。人群里有了一点骚动,就像被风撼动的树林一样,随即又静下来。女人看见了围着她的人群——居高临下俯瞰她的人群,清澈澄明的眼光散漫浑浊了。她薄薄的嘴唇动起来,自言自语嘀咕着什么,但是,没有人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就是薄薄的嘴皮快速翻动,而嘴里并不发出一点声音。所以,人们当然不知道她说些什么,或者想说些什么。
娥玛扯着大嗓门问她从哪里来,她脸上竟露出羞怯的神情,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洛吾东珠也大着嗓门说,那你总该告诉我们一个名字吧?
了。想不到,就在这笑声里,响起了一个柔婉好听的声音:“我叫桑丹。”
妇女主任娥玛说:“妈呀,这么好听的声音。”
人们说,是比你的大嗓门好听。
娥妈哈哈一笑,说:“把她弄到我家去,我要给这可怜人吃点热东西。”她又对露出警惕神情的洛吾东珠说:“当然我也要弄清她的来历。”
桑丹站起来,细心地捡干净沾在头上身上的干草,虽然衣裳陈旧破败,却不给人權褛肮脏的感觉。据说,当时还俗喇嘛还赞了一句:“不是凡俗的村姑,是高贵的大家闺秀哇!”
娥玛说:“反正是你捡来的,就做你老婆好了。”
羊倌连连摇手,追他的羊群去了。
从此,这个来历不明的桑丹就在机村呆下来,就像从生下来就是这个村子里一个成员一样。
后来,人们更多的发现就是她唱歌的声音比说话还要好听。村里的轻薄男人也传说,她的身子赛过所有女人的身子。反正,这个有些呆痴,又有些优雅的女人,就这样在机村呆下来了。人们常听她曼声唱歌,但很少听她成句说话。她不知跟谁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儿子格拉,今年十二岁了。第二个是一个女儿,生下来不到两个月,就在吃奶睡觉时,被奶头捂死了。女儿刚死,她还常常到河边那小坟头上发呆,当夏天到来,茂盛的青草掩住了坟头,她好像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常常把身子好看地倚在门口,对着村里的小广场。有人的时候,她看广场上的人,没人的时候,就不晓得她在看什么了。她的儿子格拉身上也多少带着她那种神秘的气质。
所以,母亲唱歌的时候,他说了上面那些话,从那语调上谁也听不出什么,只有格拉知道自己心里不太痛快。
无所事事的人们总要聚集在村中广场上。那个时代的人们脸也常像天空一样阴沉。现在越来越大的风驱使人们四散开去,钻进了自家寨楼的门洞。脸是很怪的东西,晦气的脸,小人物的脸阴沉下来没有什么关系,但有道德的人脸一沉下来,那就真是沉下来了。而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据说都是非常重视道德的。不仅如此,他们还常常开会,准备建设新的道德。
要下雪了,不仅是头顶的天空,身上酸痛的关节也告诉格拉这一点。十二岁的格拉站在门口,眼前机村小广场和刚刚记事时一模一样。广场被一群寨楼围绕,风绕着广场打旋,把絮状的牛羊毛啦、破布啦、干草啦,还有建设新道德用过的破的纸张从西吹到东边,又窸窸窣窣把那些杂物推到西边。
看到这些,格拉笑了。一笑,就露出了嘴唇两边的尖尖犬齿。大嗓门洛吾东珠说,看看吧,看看他的牙齿就知道他狗一样活着。那条母狗,就知道叉开两腿,叫男人受用,做那事情她还好意思大声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