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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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受活(17)

第十一节 絮言——铁灾

说着说着,时日到了戊戌年,国家要多、快、好、省地进行大建设,满天下要开始大炼钢铁了。一世界的树都砍光了。

受活呢,也是忙个不停。茅枝终于有了身孕,肚子大了起来。公社要求每十天各村、各庄要炼出一批钢铁,送到公社门前的空地上。茅枝挺着肚子,和庄人赶着牛车,去送那第一批豆腐渣样的铁块时,才发现受活的残人们日夜辛劳,炼的铁还不足别村的人均一半,公社书记让茅枝和那几个赶着牛车送铁的受活人低头立在毛主席的像前做检查,说:“茅枝呀,亏你还是到过延安的,人家说你还见过毛主席,你难道就不拍着胸口想一想,你能不能对得起毛主席?”

书记说:

“从今天起,你们受活再炼不出铁,拖了公社的后腿,我就把你们受活从我们柏树子公社开除掉,你们就再也不算我们柏树子公社的人了呢。”

回了庄,茅枝就动员各家把那些不用的铁器全都交出来。旧铁锅、废铁桶、秃锄钝锨老头,还有铁脸盆、铜脸盆,铁制的烧火棍、墙上挂物的铁橛子,常年扔在床头不用的木箱上的铁扣子。收缴起来交上去,公社给受活发了一个嵌了奖状的大镜框,把受活评为柏树子公社的炼钢三等模范村。然过了半个月,公社又派来了两个民兵扛着枪,赶着一辆牛车,拿着一张奖状,奖状上写着兹授予受活庄为柏树子公社的二等炼钢模范的字样,就又从受活拉走了一车铁农具。然又过了一些天,又有四个圆全的民兵扛着四杆枪,赶了两辆牛车,拿着授予受活为全乡一等炼钢模范的奖状入了村,且还拿了公社麦书记的一封亲笔信,茅枝看了信,默了老半天,就扛着肚子领着人,又一家一家收缴铁器了。

到了瞎子家,那瞎子正在烧火做饭,他的孩子蹲在他身旁。瞎子问,是谁站在门口呀?孩子说是几个圆全人,都还扛了枪。瞎子便惊着没说话,就把正烧饭的锅交了。

那瞎子去倒饭交锅时,民兵们在院落找了一个遍,看见墙上有一个大铁钉,把铁钉拔走了。看见墙角靠了两把锄,就将两把锄头拿走了。这时候,瞎子便把茅枝拉到一边去。

——连锅都要哩,我家不入社,不当那社员行不行?

茅枝便赶忙把手捂在瞎子的嘴上去。

到了一个爱刺会绣的瘸子家。瘸子家交了锅,还有一个铜脸盆,那是她从外庄嫁到受活时唯一的陪嫁品,她不交,民兵们就把她家剩下的铁锅、铁勺、炒菜的铁铲全都拿出来扔到门口的车上去,她哭着丢下铜盆去门外抢那铁锅时,民兵又把那铜盆也给拿走了。她抱着茅枝的双腿哭着说:还我的锅,还我的盆——你不还我锅、盆我家就不当那社员啦——

扛枪的民兵就怒目瞪着瘫媳妇,瘫媳妇慌忙收了嘴,不言不语默下来。

又到了村末的一户聋子家。聋子是个聪明人,听不见,却啥都揉在眼里呢。民兵们扛着枪,赶着车到了他门前,他就自己把铁锅交出来,把箱子上的箱扣取下来,还当着民兵们把院落门上的铁门铞儿取下扔到了马车上,最后,民兵们说家里还有吗?他想了一会儿,把自己穿的鞋上钉的铁镏子也取下交到车上了。

那车就从他家门前赶走了。

赶走后,他就拉着茅枝的手神神秘秘说,石匠嫂,这就是人民公社呀?茅枝瞟一眼跟着马车的民兵们,慌忙又把手捂在聋子的嘴上了。

天色暗红时,从公社来的那两辆牛车丰收啦。每架车上都装满了受活人的铁,新的、旧的、犁铧耙钉、铁锅勺子、门铞儿和箱扣子,把那几头红牛、黄牛累得直喘粗气才慢慢拉出村。

送走了那牛车和那结结实实的民兵们,茅枝从山梁上拐回来,就看见一庄的受活人,瞎子和瘸子,老人和孩娃,更多的是那些专门在家烧饭的媳妇们,他们立着、坐着,或瘫偎在脚地上,都在望着她,怨着她。也有恨着的,多是那些年轻结实的媳妇们,她们立在人群里,上牙咬着下唇,死死地盯着走回来的茅枝不说话,像茅枝一走近,就要扑上去和她厮打样。这时候,她就看见石匠一脸灰黑,在远离村人们的一个房角等着她,朝她摆了手,她在那站一会儿,便撤着身子朝男人那边走过去。不用说,她身后是一片冷凉哇哇的目光。所以她走得慢极了,一步一挪,虽是躲着那目光,似乎又是等着有人在身后唤她、骂她时,她就站在那儿听。

可是,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世界都是安静,连那一片投来的目光声都如透过窗子的冬风一样响亮着。日头落山了,山脉外炼钢的火炉都亮了起来。受活庄后依着山势挖的几孔炼钢炉,也都点了大火,她就同石匠去村后那两孔炼炉那里了。离那一片瘫瘸瞎盲的目光越来越远后,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可突然,就从她身后传来了大声的唤:

茅枝——你别走,入社了我家得用瓦盆烧饭了,我家退社[1]行不行?

茅枝——我家得用沙锅烧饭了,是你把我们弄进了社,你还把我们弄出社去好不好?

喂——我家连瓦盆、沙锅都没有,明儿天就得用石头猪槽烧饭啦。我说茅枝呀——你不把我们弄出社,你家就别想有啥好日子过!

茅枝就站在那一片唤声里,孤单单像立在一条急流的河面上。

絮言:

[1]退社:这是相对于当时受活人入社而言,进入了互助组、合作社叫入社,所以以后要退出人民公社就称为退社了。

第七卷 枝

第一节 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

柳县长终还是要领着他组办的绝术团离开受活了。

先一步要到城里出演了,要为购买列宁的遗体凑募一笔巨额资金了。

断腿猴的节目是独腿飞跑,聋子是耳上放炮,单眼儿是左眼穿针,瘫媳妇是叶上刺绣,盲桐花是聪耳听音,小儿麻痹是脚穿瓶儿鞋,哑巴伯是心领神会。凡残的,有了一招绝术的,都要跟着县长到城里去了呢。而槐花,因了她的小巧和漂亮,石秘书还说有可能,他就让她当一个报幕员。报幕员是多么招人眼目的角色哦,石秘书说了后,去她小巧漂亮的脸上摸了摸,她就让他摸了她的脸。摸了脸,她还又极是媚艳地朝他笑了笑,还让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子。

这一天,从县里开来了一辆大卡车,歇息在庄头上,瞎聋瘸哑的,有一招绝术的,立马就要到那儿坐着卡车离开了耙耧了。县长的小车没有来,他说省一箱油钱吧,说坐在大车的驾楼[1]难道就回不到县城吗?他就要和秘书一道坐在那驾楼离开受活了。

日头已经过了几竿子高,一庄人都早早地吃了清早饭,准备着到庄头把行李装上卡车进城了。桐花、槐花、榆花也都把她们的包袱行李提到院落了,就是这个时候里,在日头开始有旺旺火光的当口上,庄子里的钟,当当当地敲响了,接续着,庄落的上空便脆灵灵传来了县长秘书的叫唤声:

“绝术团的成员都到庄口上车啦——慢一步车开走了你就不是绝术团的成员啦——”

秘书的嗓子宽亮得和一扇门儿样,香脆得如了苹果梨,有糖一样甜的黏稠味道儿,槐花一听到,脸上就一片红光了。榆花瞟了她一眼,槐花说:“咋了呢?我咋了?”榆花却不答,冷汪汪地看看槐花,提上自个的行李准备出门了。

榆花也就去牵了桐花的盲拐儿。都要走了呢,去和一早起床坐在院里木呆的娘说话道别了。娘像一截朽枯了的桩子样,一满脸的灰土色,木然着,坐在那一处地一直望着大门外,又望望三个姑女中的盲桐花,像人已经死了却还撑持着一个坐像样。

榆花说:“娘,人家唤叫了,我们走了啊。”

槐花说:“娘,你愁啥?家里不是还有蛾儿陪你嘛。”说:“不用愁,我们去一个月就把钱给你捎了回来哩,我准比她们谁都挣得多,我就不信我这样儿挣不过别人呢。不想种地日后你就不要种地嘛。”

桐花知道娘是愁她哩,啥儿也没说,她过来蹲在娘面前,拉了娘的手。这一拉,娘就有泪从眼角滚落出来了,门外便又传来了断腿猴那装干部样的唤声了,催赶着说:“桐花、槐花,你们姊妹几个咋不出门啊,一车人就等着你们一家啦!”那唤声真的如鞭子样急切哦,菊梅听了呢,擦了一把泪,扬扬手便让她的三个闺女出了门儿了。

也便走了呢。

一院子剩下满当当的冷清了。日头光越过厦房,铺到对面屋墙下,像满院落里都铺了亮玻璃。六月末,是往年麦熟打场、分麦的气节哟,可那空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麦香味,只有被雪水湿润了的土味漫在半空里。麻雀在房子的坡脸上叽喳得惊天动地着。乌鸦在院落树上衔着草枝、柴棒垒着它那在六月的风雪中遭了灾的窝。菊梅依然地坐在上房门槛上,不动不弹的。摆摆手,就让她一窝姑女出门了。本是该出门去送的,可她怕见了谁样坐在院落不动窝儿哩。

怕见了,却又是极想见着的,便让那大门敞开着,自己坐在门槛上,正好对着大门瞅着院落外。

庙客房的人要从客房走出来,是必要经了她那门前的。

秘书已经提着大包、小包经了那双扇门前了,集合的钟声都敲得铺满天地了,可不知咋儿哩,县长柳鹰雀竟至今都没有从那门前走过去。菊梅的脑膛儿里一团儿乱麻着,黏稠糊糊着,她想也许他已经从哪儿到了庄头的汽车那儿了,就要在一瞬眼间离开受活了。庄街上一早繁闹了的脚步也都静安下来了,从门口过去的被子、衣物和盆碗行李也都大兜小兜地装上汽车了。送别的喜庆和哭泣也都演过了,说过了,留在庄街的,除了静安就是静安了,就是麻雀的叫声了。

菊梅已经不再指望能在门前最后看见谁了呢,她从门槛上站起来,准备收拾她的一堆姑女走后留下的一世凌乱了。可就这当儿,她看见两条腿从庙客房的大门那边一闪过来了。那两条腿埋在一条制服的短裤下,赤着红褐色,脚上是一双皮凉鞋和丝袜子。丝袜子在日头地里闪着灰亮的光,那光一下就打在菊梅的眼上了。

怔一下,一冷猛地立起来,她站到了大门口,起先并不想对着那人说啥儿,只是静望着,见那人快要走失了,突然又急急切切地叫:

“喂——喂——”

那皮凉鞋就立了下来了,转过了身子了:

“还有啥事儿?”

她想了一阵子,似乎想到不该出门叫他样,后悔着说:

“没啥事——我把姑女们交给你了啊?”

他就有些烦厌了,瞪着眼:

“你把你姑女交给了绝术团,可不是交给了我柳县长。”

她便对他的话惊怔着,极无奈地默一会儿,低头说:

“你走吧。”

他就又车转身子走去了,步子捷捷地快,如了要躲着啥儿样。庄口那儿已经人口汪洋了,受活的老少都在了那儿呢。有绝术的残人都上了车厢里,行李、包裹码垛在车厢两旁的处地上,人又坐在行李包裹上。还有一堆杂货的物,如准备起食堂的锅,准备烧饭的面,还有蒸馍的笼子,和面的瓦盆,盛水的缸,挑水的桶,谷谷糠糠全都码垛在那车厢中间了。一车人都在等着县长哩。秘书和司机在车楼下朝着庄子胡同里深长深长地打量着。车上的人登高望远哩,瞅县长把脖都拉得细长了,脖子筋都跳得露青了。县长不来,不消说那车不能走了呢,车不走,那送行的人也就急焦着。有母子别离的,车下的孩娃要爬到车上娘的怀里去,不让上就在车下哇哇哇地哭;有男人在那车上的,媳妇便有托付不完的事,像男人这一去,永不回了样;有孩娃、姑女在那车上的,老人在车下重复着大车轮子的话,说衣裳要勤洗,不洗就要酸了呢,酸了穿不烂也要腐烂的;对那专管给绝术团烧饭的年轻媳妇说,和面烧饭时,一定要多放一些石碱呢,放了石碱,面就转眼活起来,发开了;石碱少了那面便死着。说出门渴了人要喝那烧开的水,无论在盆里还是在锅里烧开水,都是开水不响、响水不开呢。说雨天出门要打一把伞,没伞了绝术团月底一开钱可以买一件雨衣啥儿呢,说雨衣实惠哩,用急了可以当席铺在门口晒粮食,买伞就没有这件用处了。

车上的人,只有槐花不说话,她在不停地偷偷往那驾楼里看。驾楼里的石秘书,也会在人不在意的时候看她一眼笑一笑。

就这时,县长终于走来了。

车上车下便一片静悄了。

县长来得迟,是因了离开庙客房时又想要上茅厕,在茅厕蹲得畅快了,脚麻了,才慢慢走了出来的。他到车旁看看车上和车下,说都到了吧,秘书说都到了;县长说不少啥儿吧,秘书说各自上台用的道具也都让他们检查了。县长就对司机说:

“走。”

司机就慌忙上车发动汽车了。

山脉上万里无云哩,天像清爽得一眼能望上百里。日头是黄剌剌的照射着,车上的人满头大汗呢。槐花在车前,顺手摘了树叶扇着风,就有人往那扇风跟前凑,人就扎成一个堆儿了,有一股汗味朝着她的身上漫,她就把她手里的树叶哗哗哗地撕碎了,扔在了车下边。从庄外田里飘过来的玉蜀黍苗的青稞味,像青丝线在车子的上空绕。人就要走了。受活要天翻地覆了,就像到这当儿,车上车下的人才想起虽是去参演绝术团,可也终归是别离,终归他们是要出去做惊天动地的事情样,也就都一冷猛地静下来,一片沉默着。发动汽车的声音隆隆轰轰的,把半空的树枝都摇得不定了,把人心都摇得不定了。

可是是一片静谧哦。

原来在人群里低头觅着食儿、咕咕叫着的鸡,被这静谧吓着了,抬起头,深深默了呢。

早早就躲在墙根阴凉处睡着的狗,在那静里睁开了眼,默默地瞟着那就要走了的受活人。

孩娃也不再哭了呢,没嘱托完的话也没人说了呢。发动机的声音小下来,汽车就要开走了。一车人都要走了呢。县长要坐到驾楼外侧去,那秘书就首先上了车。尽管槐花总是瞟着他,他也不再去在意槐花了,一心在意着县长了。上了车,他又伸手拉县长,县长一摆手,自个儿抓了车门把,身子一耸便跃进了车楼里。

车门关上了。

车就起动了。

也就开走了。

然而,然而哟,走了一丁点,那事情就冷不丁地生发了,如早就预备下了一模样,车一动,它就一冷猛地生发了,到瞎子家的山墙下,那事情便咣的一下生发了。这当儿,茅枝婆拄着拐杖从那山墙下面飞了出来了,她和重又活了的死人一模样儿哩,大夏天,竟穿了她自个给自个亲手缝制的九层绸寿衣,里三层,是死人在天热时穿的单衣服,中三层,是死人在春秋天气穿的夹衣服,外三层,是死人在寒天穿的棉袄、棉裤和寿袍啥儿的。寿袍是黑绸,绸上绣了金色的袖口和袍边,袍的后背上是绣的盆子大小的一个金色“奠”字儿。黑绸在日光里发着黑光亮,黄绣在日光里发着金光亮。在这半金半银的日光里,茅枝婆一拐一跳地从那座山墙下火球一样闪了出来了,咚的一声就倒在路的中央了。

倒在那大卡车的车前了。

司机“娘呀!”一声,就把车给死刹了。

一庄人围了过来了。都唤着“茅枝——茅枝”、“茅枝奶——”、“茅枝婶——”,便有了一片叫声了。

茅枝婆其实安然呢,因为前车轮离她还有二尺远。还有二迟远,可她在地上一滚身,便到轮前死死抓住车轮上的一个处地儿,那背上的“奠”字就对着车外的半天空,在大天底下闪闪发光了,和日头一样耀眼了。

全庄的人都惊得木呆哩,满受活、满梁子都是了灰土土的木呆呢。

县长的脸上先是惊呆着,待认出了茅枝婆,他的木呆便成了铁青了,铁青色便硬在他的脸上了。

司机吼:“妈的,不要命了嘛。”

槐花、榆花在车前齐着声儿叫:“婆——婆——”盲桐花也就跟着唤:“婆咋啦?槐花,咱婆咋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