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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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耙耧系列(7)

从洛阳开回来的末班车,晃动得筛子般颠颠荡荡。天青坐在最后一排长座上,心里如装了一包稻谷糠,燥热燥热,极是烦乱。这些日子的县人大代表会,他就没有用心开。正顺叔死了,他忽然觉得是自己偷偷打了正顺一闷棍,终于把正顺叔打倒了。他觉得正顺叔本来就是病危危的人,他却有意无意地把正顺叔治病的药给提走了。他知道,谁也不能因为正顺死了,怪天青一句啥儿话儿,可他自个儿老觉得若不是自己当代表,兴许正顺叔还好好活着的!县人大的几天会议里,他终日都这样和自己过不去,直到今儿上午的最后半天会,他才对自个儿说:算了吧天青,别给自己找碴了,就当真是你给了正顺叔一闷棍,你也不能去他坟上哭一场。还是去看看庆贤爷,只要庆贤爷身子还硬实,就算你福命不薄了。他去了,从县城到洛阳,坐了半晌车。可当他提了几十块钱营养品,推开病房门时,没见庆贤爷,却劈头盖脸听了那样几句话:“你找谁?”

“两程故里的……庆贤爷。”

“去看病检查了,那两口对他挺孝顺。”

“他俩……不是两口。”

“不是……不是会夜夜住在一块儿!”

他被这话弄呆了,灵醒过来时,再也不敢问。直到天芬把庆贤爷从心电图室推回来,才知道他俩是在医院的招待所包了两间房,才知道天民来了几天就走了,说是回去找乡里协商修建先祖庙的事。一听说天民要修庙,天青好像有人把心给割了一块,别的再没多想。他拼死拼活,心里只有一心,就是巴望有一天能在庙里竖起他天青的一块木牌牌。像早年人们看见庙就想起他爹程正亭,让村人们看见庙就想起他程天青,在人们心里刻下他天青的一块功德碑。不曾想,在这件事上天民那样钻,已先他一步了。他心里火烧火燎,给庆贤爷留下三百块钱医药费,就匆匆忙忙搭末班汽车回来了。

日偏西的时候,天青从镇上下了车,走在牵着故里的公路上,甩膀子就一扭几尺远。他不知道天民这阵子为啥儿突然要修庙,可他心里极清亮,先祖的六十六卷原版《全书》由天民收藏着,这庙若再经他一翻修,天民的名字就刻在庙里了,这庙就成了天民的庙,天民就成故里的祖先了。

天民今儿心境好,让媳妇炒了鸡蛋、青椒啥儿的,几样菜,半瓶酒,独自在屋里喝。多少日他都没这气顺心境了。选人大代表,一听说天青得五票,正顺叔突然走掉了,他身上也雷轰一般暗自抖一下。天青凭啥儿?说到底,就是有了几个钱!没想到村人也竟这样贱。解放几十年,大小运动他都是故里的蹲点干部,因此才使得程姓人日子总比外村和平安静。大跃进程村在全县饿死人最少;文化大革命一个国家都乱了,程村没出过一张大字报;近年,计划生育,村里仍风平浪静。眼下,外边的风没把村刮乱,倒从自己村里起旋风!这旋风刮走了正顺叔,使他压根醒过来,这就像他几十年精心养了一棵树,被天青三斧两刀砍得伤筋断骨,他不能不把天青手里的砍刀夺过来。故里有啥儿不好?过去有啥儿不好?那碗得重新端回来。他想到了祖先庙!这庙在外人心中也许仅是古房子,而在程族中,不仅是庙,还是人的心。程族一世世、一代代,都是从庙开始领略人世的。修庙!这些日子,他走乡串县,终于说通,县里拨款,乡里出面,重建二程庙。不要多少日,他就可以带着全部程家子孙,风风火火,把庙修得一如先前:阁是阁,亭是亭。修起了先祖庙,也就修起了他自个儿的庙。是要喝酒了。

可他刚满两杯酒,不想天青就从门外走进来。

怔一下,天民立马满脸堆上笑,极热情地把天青让进屋,倒了一杯酒:“会开得咋样?”

天青坐下,端了酒杯:“我就是来把会上的情况给你说一说。”

“给我说啥儿呀……吃菜。”

“正顺叔走了,不给你说给谁说。”

“村委会嘛……”

“除了你,谁能拨动咱村这盘棋。”天青说着,把人大会的前后根梢给天民汇报了一遍。末了,起身给天民倒上一杯酒,像顺便似地问,“天民哥,听说你给政府商量修庙了,咋样?”

“不咋样,”天民心里悠闪一下,一眨眼明白了天青的来意,立刻脸上就一副为难神情,“虽然庙该重点保护,可政府没有钱。”说完,他把菜往天青面前推了推,推得很神秘。

“天民哥,”天青吃着道,“这是先祖庙,咱不能光靠政府,自个儿不出把力……说不过去。”

“天青,”天民慢慢说,“我也这样想……可谁有这力呀。”

天青默一会:“我倒想了多日修庙的事……”

“这得很大一笔开支哩。”

“我算过账……就是料难买。”

“料倒不愁,古建筑公司有熟人……可一个族上的事,不能让你一人出力呀。”

“这话生分了,天民哥。”

“认真要修……也得让你还完汽车贷款再说。”

“贷款已还得不差啥儿。”

喝着酒,吃着菜,一来二去,就说好庙由天青主持修,天民帮忙跑跑料。从庙高墙低、布局格式,到柱子颜色、壁上古画,皆都细细商量一遍。天青走时。天民把他送到大门口,忽然让媳妇回屋拿出自己的一双新布鞋,说天青没人给做鞋,买的不守脚,死活要他把自个儿布鞋穿一双。推不下,天青就接了,夹在胳肢窝,对天民两口恩恩谢谢说了一堆话,走去了。

夕阳已尽,只有几丝余晖留在村口上。从天民家出来,天青心里的多日烦躁,一扫而光。他极想对着村口的余晖,哼上两句,想到自个儿已五十过零,就自嘲地淡然一笑。

回到家,他把天民送的新鞋,顺手扔在了床下。

……

修先祖庙,村人乐意帮忙。材料天民联系,全是低价的。天青把自个儿汽车调回来,有货就拉。立刻庙院里外好大声势,钢筋一堆,水泥一片,红黄绿的琉璃瓦,皆上了陶彩,垛在日光里。今儿只等天民从古建筑公司拉回最后一趟古砖,料齐就可动工了。

天青结了矿上账。运输钱、承包款、加上老家底,他筹计拿出总数的七成,就可把庙修得清清秀秀。别人都去运料了。天青独自站在庙院的一堆水泥上,想到天民这几天,也跟着他忙得汗流,觉得心里格外顺畅。他猜想,天民是万不得已,才容他主持修庙,村人有力出力,他天民要坐而不动,就会在程姓中失了啥儿,叫村人把他护庙的那点功绩,一下忘得鸟净。

文革初时,一天下了小雨,镇上学生娃们,纠集百号人马,说要血洗程庙并彻底捣毁。村里程家汉子,全都聚在庙里,手持棍棒,凶凶煞煞,杀相横在脸上。天青去给天民报信,一路小跑,颠儿颠儿的。到公社,天民听他说了前后,静静吸了半截烟,对他道:“走吧,谁问你啥儿成分,就说是雇农。”他们走出公社门,见一支学生队伍,天民大声问:“是不是砸程庙?”答说是,他就接着道:“哎呀呀,你们昨天去多好,今天焦川溪发洪水,我兄弟来赶集,都回不了程村了。”话毕,他俩翻山急走。回到故里,按天民的指点,在庙里铺天盖地,糊了红纸,由他写下“毛主席万岁!”“坚决支持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程庙是批判封资修的活标本!”……一类语录。待来日,学生队伍一到,看程村的大批判,搞得有声有色,就烧了一堆书,高歌扬长而去了。

村人都知道,不是天民,这庙早就是一堆碎砖烂瓦。可是没一人晓得,那夜三更时分,天民去找了祖祖辈辈守庙的庆贵爷,说学生娃们是专来烧书的,让庆贵爷把《全书》暂交他换个地方藏一天。没一人晓得,天民并没像他许愿的那样,关键口他把学生头引到庙里,揭庆贵几句短儿后,又让学生们手下留情。这就使学生娃们先骂后搜,还把庆贵爷按在地上,试了几下拳脚。

没几天,庆贵爷咽了气。天民堂堂正正收藏了《二程全书》……

想到天民保护了先祖庙,却也使庆贵爷送了命而他天青重建了先祖庙时,天青步子悠闲悠闲,在庙里转了两圈。大殿、讲堂、“和风甘雨”厢,走到哪儿,都仿佛看见了他天青的名字写在哪儿。想到日后村人们,看见庙,都会想到,没有天青,也就没有今日的祠庙时,天青对今后日月的大小事儿,都满抱了成功的信心和稳妥的把握,感到从修庙这天起,他天青在故里,就再也不会是原来的天青了,说话,办事,都将完完全全是故里的人前人、事上人。他就有威势带着村人们一起去奔那不愁衣食住行的好光景了。而天民再指派自个儿干啥儿,说话也得先掂量几分再出口,自己乐意听了就听,不乐意扭头就走也没啥儿了不得……

转到“烈日秋霜”厢房时,听见了汽车喇叭声,走出来,拉砖的汽车已停在前节大院。村人正在卸车。天民从驾驶室下来,急急慌慌唤天青:“糟糕了,天青!”

天青赶忙迎上来。

“建筑公司要涨价。”

“统共多少钱?”

“翻到八千上。”天民把一张发票递过去。

接过票证,天青抽了一口冷气。八千,这是他筹划修完庙的总数,眼下料还没买齐,工匠未请,就拱到了这数上。

“天民哥,原先不是说好低价吗?”

“如今这行情你比我清楚,哪儿他娘的,都是见利上,见坡滚。”

“可也不能……高价到八千!”

“你也别说啦,我和朋友都翻了脸……连藏书阁的材料都给退掉了。”天民扬手说着,极生气地蹲下去。

天青心里猛一闪:大殿、讲堂不修也不能不修藏书阁。藏书阁修起来,就可以从天民手里圈出祖先的《全书》了。

“藏书阁的料……多高价?”

“少说得一千。”天民又从地上站起,“天青,不是我不想把《全书》拿出来,按说庙修好,《全书》就得在庙里。可庆贵爷那夜把书交给我,再三说这书绝版了。如果藏书阁随便修修不敢放,修得好,开支太怕人……我说,算了吧。”

天青咬咬牙:“外人敬祖庙,敬的就是藏书阁,既然都修了,就豁上贷款也得把藏书阁修起来。”

……

将入正秋了。玉蜀黍有的叶已发黄。旱地的,缨已开始焦脆在穗头上。风一吹,连故里胡同中都有迷眼红缨。

这几天,细看就知道,天青眼里,血丝网了一层。人瘦了,下巴格外尖。咋也没料到,备起修庙材料,钱竟比计划多出几成。藏书阁的料,他没让天民买,自个儿亲自去,结果花到两千上。想到修庙花了这么一大笔,他心说不出是啥儿味儿。他不为修庙后悔,可毕竟这笔钱是他几年的风雨心血,一下就出手了八九成。若天民开始就说料的价高,也许倒没啥儿。谈低价,付高款,他觉得窝囊,又不能不付。好在马上就破土动工,大头开支已没了。

县建筑队的一班人马,已到庙里,脚手架也都打好。故里的五十几个小工,在脚手架下站了一片。今儿是农历初九,黄道吉日。天青拿着一挂千响长鞭,一捆二踢脚大炮,一到先祖庙门口,娃儿们就把他团团围住。广字辈的小伙子,从他手里接过纸鞭,三下两下,就拆开挂在了古柏树上。不知道谁把二踢脚拿走的,一转眼,明字辈的男娃,就都手里有了三个五个。建筑队的几个师傅,高高蹲在大殿房坡上,只要鞭炮一响,他们就要首先把房脊掀掉一块,表示吉日上房,炮恭鞭贺,彻底翻修。

房上、墙上、架上、树下、门口、男人、女人、大工、小工、娃儿,到处都是目光。上百双眼睛看着天青,就像一片极柔和的灯光,一块儿朝他照过来。只要他说声“点”,就要鞭炮齐鸣,一片呼叫!

太阳极温暖,黄黄的落在庙院。有几只麻雀从耙耧山上飞来,想往古柏树上落,一看庙院那阵势,又慌忙飞走了。庙外几个娃儿,没有分到两响炮,在追着大声嚷。天青站在古柏下,瞧着那一片热辣辣的目光,心里慌起来,血似乎比先前流得急。他不知道这一刻是高兴、是激动,还是别的啥儿,只觉心跳得像谁在用脚踹胸膛,不疼,但一震一震。他想说声“点”!可嘴张开了,忽然又想用胳膊从空中往下压。赶忙合上嘴,极快地把胳膊举在半空里……

来不及了。庙外有个娃儿点了炮。“啪”的一下,如同一声招呼,里里外外,鞭炮一同炸响、噼里啪啦,满世界都是爆炸声。明字辈的娃们,在响声中蹦着叫,整个庙院、整个故里都在炮声中抖。

天青的胳膊,从空中耷拉下来,脸上溢着笑,心里骂了句:娃儿们真该死,比我还急!

村里剩的人,也被鞭炮声炸出来,挤满胡同,朝着庙里拥。

天青拿出几包烟,先扔在房坡上,又给房下工作的,一人发一支。这一会儿,他心里不停地对自己唠叨说:就从今儿开始,农历八月初九,八月初九……

天青把烟从大殿下一溜发到庙门口。发完了,他自言自语似的对一个小伙说:“等一下,我回去拿。”就车转身子,走出棂星门,脚步又轻又快,如在地上飘。来到胡同口,刚好碰到天民和治保主任一道从村委会里走出来。天民一见他,劈头就扔来一句话:“不给我打个招呼你咋动工了?”

“咋了?!”天青脖子一扭,口气极硬,乜斜着天民。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天民这样儿。

“咋了……这庙不让你修了!乡里来电话,说眼下到处都刮富裕户捐款修学修庙风,有文件要制止这类事。”

天青觉得身上“轰”了一下,额角上有了汗,立刻声音柔下来:“天民哥,修庙出钱我心甘情愿呀。”

“这庙不光是故里的,”天民瞟他一眼说,“属上边保护的文化遗址,县上不让动,让秋罢乡里出面修。”

天青眼前有了金星儿,他猛一下觉得两腿又乏又酸,软软的,想往地上坐。看一下天民,咬了一下嘴唇,终于直直地硬着没有动。

“我已给乡里说好了,把能用的材料给他们,折腾不了几个钱。”话毕,天民走了。他是去庙院让大伙儿停工的。

木头一般,天青站着,半晌灵醒不过来。

治保主任跟着天民走了两步,犹豫一下,又回头压着嗓子说:“天青叔,我今儿才知道,让乡里出面修庙,是天民伯早就说好的。乡里还同意《全书》由他收藏了,说祖上遗传文物,可以不交,只要把《全书》翻印一套就行了。”

天青血瞪着双眼,从天民后身挖一下,他感到连天民的心都给挖到了衣裳外。

修庙停工了。

乡里的修庙计划和天青的压根不一样,大半材料不能用,能用的又用低价买。一下子,天青的积存,十成折了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