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光阴收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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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光(四)

时明的光阴忽然变换了。

唐尧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眼前就亮了起来,没错,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看到了只存在于自己认知中的一片天地。

黑暗茫然带来的惊惧正逐渐消退,唐尧开始以时明的视角观察起六十七年前的世界。

沧海桑田。

人间变换。

这儿,还是常春。

只是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落后的城市,不,也许应该称之为小村镇,因为它实在是太过破旧,太过简陋。

放眼望去,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蜗速行进的车流,没有霓虹刺目的灯牌,没有平视云端的楼。

所有属于现代世界的一切,都没有。

时明现在应该是站在一处小山丘上,唐尧倒是记得这个地方,六十年后,这里将是一片玲珑规整的欧式别墅群。

而此时,摆在他眼前的只不过是砂土丘上的野草野花,萎靡的谷莠子,深褐色马勃,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植株,草色泛黄,露出了秋天枯萎的颜色。

随风飘摇的,不止红枫乱舞,还有鸟啼声声。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唐尧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但他却发现自己竟然说出了声音,萦绕于耳畔的,是时明那孩童的柔软之声。

他竟然从时明这个八岁孩子的口中,听到了戴荃的秋风词。

落叶聚还散……

寒鸦栖复惊……

时明再次重复了一遍,唐尧听得清清楚楚。

聚来散去的飘然落叶,萧瑟于凛凛秋风之中,寒鸦声起,啼不尽相思情苦,肝肠寸断。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他在相思谁?

自古孩童不晓相思,不解相思,不辨相思。那么结果只有一个,此相思非彼相思,如果不出唐尧所料,时明应该是在想念他的母亲。

那个早早就消失在他生命中的重要的女人。

而小山丘与他的母亲又有什么关联?

唐尧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答案。

时明应该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没有人,凄凉得很,寒冷得很。他缩了缩肩膀,将脸庞隐在双臂间,原地蹲了下来。

唐尧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听的耳边不断呼啸的风声。

原来就算在时明还未失明的时候,他同样是不快乐的。

他的天空同样是灰暗的。

时明的手下垂,不自觉地抚过了衰败的泥土,可能会有某些细微的生物正从他的指间匆匆路过。

单细胞生物是顽强且快活的,思考太累,一个细胞支撑不了灵魂的重量,哪怕只有区区二十一克。

唐尧想,时明现在的心里可能会更倾向于退化而不是进化,人一旦遭逢的苦难多了,就会想逃离文明的世界,回归荒古。

可惜,就连泰山都无法避免情感渐丰的命运。更何况是他呢?

“我的眼睛又痛了,妈妈,你知道吗?”

时明在喃喃自语,唐尧略带怜悯的听着,他没法与时明交流,只能被动地接受一个个既成事实。

“他们说,我以后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如果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来看你?”

唐尧没有丝毫意外,这里,果然是时明母亲的长眠之处。

但同时他的头皮也不禁有些发麻起来。

那些六十七年后所谓的富豪们,真的不知道自己正睡在别人的坟墓上吗?

唐尧没有看见墓碑,甚至就连一扇木牌都没有看见。难道,时明的父亲没有为自己的妻子立一块凭吊碑吗?

不远处炊烟袅袅,天色也逐渐暗淡,一切即将再次回归黑暗的怀抱。几缕彤云晚霞飞过,鸦声聒噪起来。

夜晚,从来就不真正属于进化了大脑,却退化了本能的人类。

时明还是没有动弹。

唐尧却深刻地感受到了秋夜风的寒冷,与时明此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身体,似乎快要僵了。

良久,时明终于站起身来,撞入唐尧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没有霓虹灯光的夜晚,星星格外的亮,大地格外的厚重,空气格外的萧索。

人,格外的孤独。

唐尧的视线随着时明的动作转动,在没有光线污染的年代,夜还是纯净的,黑的是那么的彻底。

大气层不再折射那些五颜六色,古典浸染而出的墨色从天际开始蔓延,渐渐铺满了整片天空。

他不由得想起了常春的晚上。

一个二线城市的夜晚尚且如此灯火通明,更何况魔都那般的繁华极尽之地。

灯光代替星光已经太久了,只有少数的我们才依稀记得铅华洗尽的纯。

时明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踉踉跄跄。

夜中无灯,山路就变得比白日崎岖几分,时明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跌倒。

唐尧静静地注视着时明的记忆。

光,在他眼里,到底会是什么样子?虽说此时此刻唐尧站在时明的第一视角,但毕竟不是第一思维。

所以唐尧没有答案,也无法得出答案。

在时明模糊的记忆里,他只知道光大致是同黑夜相反的颜色,是白日的颜色,六十七年的风沙研磨,记忆早已经千疮百孔。

白昼,仅仅是拥有光的一种形态。

透过三棱镜折射而出的,才是光的原生。

叶由绿渐黄再飘零,光的载体不停地变幻,在不同的时期,光有着不同的颜色。

那不是一个人就可以定论的。

时明下了山丘,朝着不远处的草屋走去,草隙中透出昏黄灯光,矮堂之内,一灯如豆。

这里当然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是那村镇中央唯一石筑墙的屋子,但却也是最冷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人气。

只有石下潮气丝丝氤氲而升。

那种滋味,就好比身处一座孤坟,上无香烛供奉,下无葬器傍身。

时明宁可自筑草庐,也强过那活人的墓。

唐尧好奇地打量着,时明掀起了门帘,一抹油灯光挤了出来,旋即又消失在黑暗中。

时明进了去,唐尧自然也进了去。

盯着烛火,那就是此刻时明眼中唯一的光亮。

黄色的,昏黄。

好似晚阳。

唐尧看的呆了,古老摇曳的油灯光,他只在书中见过。

哦不,是读到过。

时明吹灭了油灯,草堂里涌进了浓浓的黑暗。

唐尧已经快忘了自己的初衷。

在别人的光阴里,作为光阴收容师的唐尧,是极易被原主的情绪所影响的。

迷失自我,对于心智不成熟的人来说是恐怖的。

黑暗可以攥住唐尧的心脏,孤独同样可以暂停他的脉搏。

而他并不是一个心志不坚的人,这只能说时明记忆的感染力,实在是太强了。

时明的光阴,又变了。

唐尧一下子惊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时明的光阴里,逗留太久了。

他是时候离开了。

毕竟,这不是他的光阴。

虽然他仍有些事情没能搞清楚,但他却也只能说下次再会了。

缓缓合上双眼,唐尧将心神摆脱时明的光阴,在离开的最后一秒,他通过眼睫之间的目光,看到了一位女子。

这个女人所代表的一类人,应该是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十分重要的人。

唐尧没能看清她的容貌,时明当时肯定不会是九岁,再者,他记忆中自己母亲的形象,因为太过久远,早已经蒙尘。

“他的光,应该远不止于此。”

伴着最后一眼清晰的光亮,唐尧将目光从时明母亲的身上移开,扫视一周,最后又回到了女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