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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年的血迹(6)

“嘎洛死了。”他重复着说。

“阿爸你身体还好哪?”我说。

他没有吱声。

对面的庄稼地里哐哐的铜锣声迟钝而又凄凉。

“再给我根烟。”

我告诉父亲,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这种情况眼下可以恢复公职,或者领到一笔退休金,甚至还可以给弟妹中哪一个安排工作。

他固执地摇摇头。

“当初和你一起的乡党委书记就在落实政策办公室。”

“不,我累了。我没求过人。”

“阿爸!”

“犯不上你来替我着急,儿子。当年要是我把那双马靴送他,就只是解职而不精简,明白吗,一双靴子。你知道当时多少姑娘羡慕我那双合脚的靴子。”

“你至少考虑考虑弟妹们的前程。”

父亲摇摇头:“我费尽气力把他们拉扯大了,你不觉得我累了?”他果真一弯疲乏的膝盖,便跌坐在地上,重新背倚那光洁温馨、密布着裂纹的老木头,他晃晃头,脸上现出的几乎可说是一副无赖的神情,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秋阳的温煦与秋风的清爽,“若巴家一直是单传,到我手上是该穷困了,才有了这么多娃娃,我告诉你,若巴家的根子一脉其实全在你身上,你的弟妹们只知道干活,老老实实地干活,嗤,人人都夸我有家教哪。”

“哼!”

“那时呆不下去了,我就对你说走吧,走吧,是好命就上外边找饭吃,找衣穿吧,你记得吗?”

“记得。”

“那时你小小年纪,赤着一双脚就走了。我想,阿来还要回来。我把那双马靴改成了一双浅统的鞋,用靴帮上的软皮。要是你回来,我让你穿上这双鞋再把你赶走。”

“我没回来。”

父亲吭哧一笑:“那才是我若巴家的真正家教。”

“我不回来是恨你。”

“我也恨我父亲。”

我恨我父亲的理由当时我耻于去想个清清楚楚。只有爱他的理由我和彩芹老师一样明明白白。爱他带着宁折不弯的神情,穿着破旧、一年比一年破旧的单军衣,带着一种孤傲而不驯服的浩气穿过四季不断更迭的广场,背倚那根愈益显得光洁可人的废弃了没有立为合作社鼓架的木头,看着那鼓架油漆剥落、倾圮,柱脚渐渐腐朽,品味自己眼中广场美丽的空旷与凄凉。

我和彩芹老师以一种尊崇的心情狂热地爱着父亲这副模样。

我还带着一种怜悯的心情爱着他,因为他总说:“阿来,你长大了。”

现在让我把恨他的理由说出来吧,我让我的女友怀孕又去流产那天,她把苍白的脸倚在我的肩头,说:“爱我,像以前一样。”她脸上却充满刻毒怨恨的神情。那时我第一次在心里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你唯一恨父亲的是他不断使母亲怀上娃娃。这句话中包含的可能是两种意思,一是你可以叫别的女人受孕;二是你根本不能和任何女人有肉体的交接行为。但我所难以断定的是我要父亲——准确地说是希望父亲在已逝的岁月里遵从哪一种方式行事。

那天,放学已经很久了。

我仍端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我不想回家。彩芹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些古怪的图案。

母亲背着妹妹,肚子明显地凸起,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说:“回家吧,孩子。”

她又转身对彩芹老师说:“他好多天不把那报纸带回家了,他阿爸发脾气了,我来找你借了。”

彩芹老师把报纸塞到母亲手中。

母亲慢慢叹口气,看看我,又看看彩芹老师,磨蹭一阵终于走开了。

我突然对彩芹老师说:“那个娃娃肯定死了。”

“哪个娃娃?”

“我妹妹。”

“阿来!”

“以前她总在母亲背上不停地哭哇哭哇,今天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娃娃响亮的啼哭,原来母亲站在窗下没有走开,听着母亲重新响起的脚步渐渐走远,一股凉气从头顶流贯我脚底。彩芹老师的手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说:“别说我心里有多乱多累哪。”

她的手臂挟带着浓重的阴影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落在我孱弱的缺少搏力的心脏上。那年我十四,她二十了。

也是秋天,广场上父亲和几个人正在石灶上架起三口铜锅,明天,或者后天,新的屠宰季节就要开始了。黑狗追风跟在父亲脚后,四处转悠,偶尔抬头对渐渐露出星星的天空吠叫几声。天空的颜色是金属体断口上那种灰蓝灰蓝而又略泛微光的颜色。

彩芹老师的手臂无力地滑落下来,我知道她对父亲的爱火必然黯淡的时候到了。

当夜我没有回家,我抱起一块卵石砸向巨大的铜锅,那一声响亮并没有能惊起因劳累而酣睡的人们,只有彩芹老师挑开窗帘看见我再也无力从锅底捞起那光滑的卵石,只好攀着锅边伤心地哭泣。锅里装着水,淹没了那本应有的长久的嗡嗡的对我愤怒的回响,她感到月光淋冷了她裸露的肩膀,就拉上窗帘上床睡了。

第二天,人们从锅中捞起了那块石头。

石头沾上了水和锅底的凹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大队长嘎洛看着我,独眼中各种神情层层叠叠,可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新上来的副大队长阿生说:“你阿妈说你昨夜没回家,你说你回还是没回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块表面上水气渐渐蒸发的石头。

“你阿妈说你一直没回家。”他掐住我的肩头使劲摇晃。

“他回来了。”父亲看看那块石头说。

彩芹老师说:“我送他回家的。”

她说话时眼睛并不盯着阿生。她直视父亲的炽烈眼光只是野蜂的毒刺,只能蜇伤肌肤,而不是箭镞,能扎进胸腔,扎进血脉深处。阿生故意用手肘捅捅彩芹老师的腰眼,她没有理会,阿生当即恨恨地瞪我一眼。

那时,“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小运动“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阿生和嘎洛女儿嘉央把这当成一个事件汇报到了公社。我立即被取消了升中学的资格。

得知那个消息的当天夜晚,父亲对我说:“要想不过像我这样的日子,你远远地离开我们,忘了这地方吧。”

我没有照办。

后来经过村小两位老师几次奔走,我终于又上了两年初中。

招兵的人来了。

父亲又说:“去吧。”

我去了。我和嘎洛的儿子一起参加了全县的体检。

“部队好,我负过伤,指导员关过我的禁闭,可战友们换岗时给我带来中华烟。关禁闭不饿饭,就饿烟。”父亲对我说。

嘎洛对招兵的人说:“这是我儿子,我当红军负伤就留下来在头人家扛活糊口,这个娃娃是头人的孙子。”

结果可想而知。

彩芹老师找到父亲,扳过他肩头说:“对那军官说你也当过兵,打过土匪,不是时运不济你比他官还大叫他把你儿子带走。”

父亲攥住彩芹老师热乎乎的双手。

“我爱你。”彩芹老师喃喃地说了一句,泪水刷刷地挂下面颊。

父亲垂下眼皮。

彩芹老师说:“废物。”

“我不想做废物可我成了废物。”

彩芹老师切齿一笑:“我可怜你。”

父亲愤愤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无意中还扬手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她叉开双腿,站着说:“有胆量,你就来吧!”

就是那天傍晚她笑笑对我说:“完了。”我便开始盲目地在村子中一圈又一圈地瞎逛,直到夜深。

我潜入仓库。

空落落的仓库中充满没有实体的那种淡薄的黑暗。我背上冒着冷汗而又气壮如牛,我摸索到前些年开通机耕道时用过的八磅生铁大锤,挥动起来。锤子和盲目的仇恨和满腹的委屈一起重重落下,恢弘的响声震耳欲聋。村里人全被那一下下持续不停的当当声唤醒。娃娃们开始啼哭,狗吠叫,夜鸟惊醒,飞向更深远更幽暗的树林。我砸毁第一口锅时,人们就聚集到了广场上。我砸毁第二口锅时,仓库门被撞开了。我扶着锤把大口喘气,嘴角上掺和略带咸味的汗水和眼泪。将倒未倒的仓库门在轻风中吱吱嘎嘎地呻吟,站在仓库门前的人们遮住星光像一堵厚厚的墙。一张张惊诧的面孔映着积雪的反光一片阴绿,一片幽蓝。我重新举起铁锤,第三口铜锅被砸毁的声音更加响亮。

父亲的巴掌落在我脸上,那声音当然远比那紫铜的钟声喑哑。我听到鼻血滴到脚尖前的滴滴答答的声响。

嘎洛慢慢举起手杖,压住了父亲再次扬起的手臂。嘎洛没有用多大气力,可父亲的手臂从薄薄的黑暗中疲软地垂下。

嘎洛狺狺地说:“报告公安局,明天就派人去。”

好像父亲当即就转身消失在人丛中了。

阿生好像是说:“……阶级报复,破坏人民公社……”

我默默地扼住酸痛的手腕。

人们纷纷散开,踩着脏污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