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女人停下手中旋转的牛毛陀螺,从额上挥去一把汗水。
对面坐的男人俯身在膝上,没有答话。女人几天来搓下的牛毛线,在他手中编结成拇指粗的长绳,蛇一样盘绕在他脚边的草丛里。
“雪。”女人又说,同时挺直了赤裸着的上半身。一阵沉雷般的轰响,隐隐横过头顶天空。金花举目四顾,湖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天空高处若有风,这时就会有鹰隼悬浮,平展开巨大的羽翼。没有鹰隼。阳光直泻在环山积雪的山峰,映射出艳丽的光芒。而山环中盆状的草场上草叶摇动一片刺目的白炽光芒。只有盆地底部的那片湖水沉着而又安详。不断汇入其中的作响的融雪水使她越来越显得丰盈。
金花舒展腰肢捋动纷披在肩上的长发。这时她觑见麦勒停下手中的活计,紧盯她隐现于乌黑发丝中滚圆的双肩。她把手屈在脑后,她相信,这是一种优美的姿势。那个瘦小的美术老师经常要她摆的就是这个姿势。金花感到男人的目光从肩头灼热地滑向小腹。她知道,这些地方不像被风抽雪打的脸,都显得光滑而又柔韧。她放松自己,粲然一笑,同时发觉他的目光又游移到了别的地方。她用手抚摸一阵自己的脸腮,突然张开小嘴唱了起来:“啦,啦啦啦啦……嗒嗒……”过门没有哼完,她又突然没有了兴致。
男人那双关节粗大的手灵巧翻动,那不断变长的牛毛绳在绿草中蛇一样扭曲,游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缠绕住了一株蒲公英,一株开紫花的黄芪,一丛酥油草,又迅速地伸延向另一丛酥油草。
她说:“你听,雪崩。你听,雪水冲下山坡的声音。我知道你不在听。你不听我也要说,我憋不住了。在学校时我们可不是这样。老是这样。我,我不敢保证我能在这里和你度过冬天。”
“这里冬天气候也会很好。你看周围山峰,没有一个风口对着我们,海拔也才二千九,比麦洼那个军马场还低三百米。”
“我知道,二月份我就跟你上山了。”
她说,二月份我们就上山了,那时不就是冬天吗?
他叹口气说,这些他都懂,都知道。
她说他不等春天,说春天春雪下来山口就封住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冬天的烈风倒是把山口的雪刮得干干净净,露出青幽幽的冰坡和散乱于其中的灰色碛石。风把人脸、手都吹裂了。她说他们在托钵僧手中瓦盆似的草场上五个月多快六个月了。要是像以前人一样一天划一个道道,恐怕木屋的一面已满是那种叫人恶心的黑炭的道道了。
说完了,她觉得那个比喻新鲜而又贴切地表达了她的心境,弹弹舌头,又说了一句:“像可怜的托钵僧的瓦盆一样。”
“松赞干布统一之前,这里是一个小王国的王族鹿苑。”
“那时,山没有这样高吧。”
“那时人也不像现在人喜欢牙痛一样哼哼唧唧。”
她被他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态激怒了。她说你说我牙痛,我说你冬天过山扭伤的腰才痛。你不想下山去治治。你装男子汉,你以为我不知道。昨晚,你上去时我都听到你倒抽冷气。我没有点穿你。五个月了,村子里青稞都抽穗了吧,今年的赏花节我们也参加不上了。我说你的腰怎么还没有好利落? 他们都没有听到那很小面积的雪崩声。只是无意中看到对面两峰之间腾起一片晶莹的雪尘。 “看吧,麦勒你看多好看啊。” 麦勒盘好牛毛绳,拎到手上,拿起锋利的草镰:“一冬天,这群牛该储多少草啊。”
那片雪尘在蓝色天幕上,升高,升高。
金花背倚牧屋的木头墙壁。麦勒的背影在眼中模糊起来。背后的木楞子散发出浓烈的松脂气。正午的阳光中所有牛虻嗡嗡吟唱。乍一听仿佛是阳光发出轰响。几只金龟子从芒草梢上渡到膝上。阳光落进草地上那两只茶碗。一只茶碗空着,一只茶碗中满碗茶水被阳光穿透,阳光在碗底聚集成一块金币。 这时,麦勒已转入打草的那块凹地,不见了踪迹。
她走进木屋,把盛满鲜奶的锅架上火塘。锅底新架好的柏树枝劈劈剥剥燃烧起来,吐出带着一圈蓝光的幽幽火苗。青烟和柏树特有的香气一下充满了整个屋子。屋子上首那道齐腰高的土坯台子上,一字排开若干口平底铁锅。熬开的牛奶在锅中慢慢发酵变酸。锅面浮起筷子厚一层凝脂。她用光滑得闪烁着象牙色的木勺把凝脂打起来,盛进洗衣机缸里。然后,发动了那台小小的汽油发电机。发电机的哒哒声和洗衣机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悬在屋顶那盏灯在黝黑的屋顶下投射出一个黄黄的晕圈。只有门外那片草地青翠而又明丽。
机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脱出还要一些时候,她呆立在那里陷入回忆。她感到难解的是自己只是十九岁,而不是九十岁,她开始靠回忆来打发许多光阴,许多缓缓流逝的光阴了。
从屋里可以望见牛群聚在远处安详地饮水,懒懒地啃食生长在嘴边的青青草梢。
首先,她觉得通过门框望到的一方草地不是真实的草地,而是一块画板上的基色。一个人站在画外什么地方调和颜料,准备把她近乎赤裸的躯体的颜色与轮廓在画布上固定下来。她不禁微笑起来,那时,美术老师总说:以你的纯真,金花,你懂吗?你以全部纯真微笑。那时她不懂,现在她懂了。她以全部残存的纯真向那方阳光明丽的碧绿草地微笑。
那美术老师矮小又瘦削。
那个美术老师却给了她一个习惯。这个习惯就是常常感觉自己就固定在某一张画上,张挂在高高的地方,目光达到一个物体之前得首先穿过玻璃,玻璃上面落满灰尘。玻璃以外的人事与物象与己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接连好几个星期,她就这样沉溺于幻想。
所以,金花的故事是关于她怎样小心翼翼地侧身穿过现实与梦与幻想交接的边缘的故事。
叙说她的梦情况稍微复杂一点。主要是她耽于幻想但逃避梦境。
现在,她感到自己成为画中的人物时才敢抓住一些蓝色、紫色的梦境的碎片拼贴起来。母亲的脸是苍白上泛着一层淡蓝的荧光。她听到一个只见背影的人对母亲说:娃娃下地,就叫金花。母亲说:娃娃是在开金色鹿茸花的草地上有的。多年岁月流过母亲耳际时,金花听到某种东西潜移的咝咝声响。母亲死乞白赖地对那个握有权柄的人说:亲亲我。那人说:上山去吧,雪过一阵就要停了。母亲上山非但没有找到生产队的牛群,却在雪中冻饿而死。
美术老师的笔触像那又冷又硬的雪霰一样刷刷作响。美术老师把一笔油彩涂在膝头上,说:“好了,完了。今天你的眼神中梦幻的气质非常非常的好。”
她却轻轻地说:“亲亲我。”
“不,不。金花,我是老师。”
“亲亲我。”
“这样吧,金花。我追求的是一种纯真,你可不可以脱下你的上边衣服。”
“衣服?”
“我想,想画你脸一样画你的胸脯。”
金花一声尖叫,逃出了美术老师的单人房间。这已不是梦境而是过去的现实。过去的梦也只是裁剪了时间更为久远的现实。金花跑进校园里那片傍河的白杨和苹果混生的树林,树下的草地边缘长满了荨麻。她突然一头扎进在树下看书的道嘎的怀中,说:“亲亲我。”
他不愿开口打破星期日正午的静寂,只是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情把她推开。
“道嘎,道嘎,”她说,“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难道你阿爸没有把我许配给你?”
“那是父亲卑鄙。”
“那你是我哥哥。”
“金花,我知道我爸爸害死了你妈妈。所以他不能不抚养你,养你长大可又不能白养,就把你当成媳妇,不是吗?”他放下书本,眼里闪出一丝温柔的神色,这温柔越来越多,充溢了他的眼眶,“你真可怜,金花。你知道我肯定要考上一所工科大学。我将来要设计一条道路从我们村子前面穿过。在那里设计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车站!”
她说:“道嘎,我害怕。老师要我把衣服脱了。”说着,她又一头扎进他怀中。
他呼吸急促了一阵,最后还是只用下颏碰碰她头顶就把她推开了。
金花瞧瞧自己裸露的上半身,悄悄地说:“瞧,老师,你画吧。”……
她把洗衣机上的定时器一拨到底。抬眼看到门外晾晒的红衬衫在风中舞动像一团鲜红的火苗。
三个月以后就是暑假。道嘎一天在火塘边突然说:“阿爸,我已接到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你把金花名上该得的牛分出来给她。她考不上学校,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责任制后摇身从支书又变为村长的父亲道嘎搔搔头顶说:“那就让她等你弟弟吧。”
金花突然尖叫一声,震得屋顶上的烟尘扑簌簌掉落下来,“你们让我死吧。”她说。她奔下楼梯,奔下树林边缘时,仍哭喊着,“让我像妈妈一样死吧。”那个追求艺术纯真的美术老师叫她这般那般地微笑,唯一的结果是唤醒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姑娘的女性的敏感,使她没有考上学校,没有……没有的东西太多。月亮从桦树林后升起时,一个年轻人阴郁地向她注视。她在这目光下拼命把身子蜷缩起来,并最终向这目光屈服了。后来,她把整个这件事情编织成一个梦幻,把那个强暴的场面描摹成一个浪漫的场面。总之,这个细节在真实和幻想的场面中都存在。 年轻人胡子拉碴的脸俯向她时,他的目光肯定比树林上空那像一块薄铝片的月亮还要明亮。此时,他刚蹲了六个月监狱出来。因为村长把偷猪的责任转嫁到他身上。露水上来时,草梢上闪烁着月亮的银光。麦勒告诉金花他今夜潜回村里是想杀死村长,可能的话把他一家都杀光。
她慵懒地倚在他怀中,说:“你不能杀掉道嘎,他要修铁路到村子前边。”
麦勒吃力地笑笑,说:“我爱你,我不要用我的命去换狗家伙的命。” 第二天他们双双在村中广场上出现。金花坐在那股生锈的拖拉机履带上痛哭,听到人们说“和她母亲一样”时,她哭得更加响亮了,心上和经过最初尝试的部位都横过清晰的痛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麦勒走到村长面前:“我和金花把我们的牛合为一群。我算过了,我三十二只牛你放了半年收入是四百块钱,一百块钱算你的工资,其他你要如数付清。你家六口人一百零三头牛,你要分给金花一十七头,知不知道我在监狱里学了半年法律,是帮你学的,村长。”
他又转身对乡亲们说:“听说村长估计他不答应我我就要犯一种被枪毙的法。譬如杀死他,毒死他的牛群。”
村长不仅分出了牛群,还付了两百块钱。他说:“但是你们没有草场。”
麦勒只是说:“叫你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了。”
“好吧。看吧。”
“好,我们看吧。”
马头探进山口巉崖的浓重阴影时,他们勒转马头回望。五六列山脉从四方逶迤而来。只有他们走来的那脉山上有一条公路,汽车宛如一只只盛装经文的檀香木匣子。它们仿佛不是在地面行驶,而是凭借某种神力飘浮在蔚蓝的大气中间。穿过冰凌参差的山口,新的景象在眼前展开。那些扭结着舞蹈而来的山脉在这里同时中止,隔着这块草场相互瞩望。砾石在脚下成群地滑动,发出湍急水流那种哗哗的声响。麦勒跌跌撞撞奔下山坡,把滑动的砾石,和随砾石一道下滑的金花与牲口一起甩在了身后。
“多厚的草啊!”当时麦勒说,人像醉了一般,反复叨念的就是那句话:多厚的草,你看多厚的草啊。金花真的对他动心了,虽然心里仍横过那月夜强暴的场景,她仍吃力地抬起手臂,替他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他们不能再说我们没有草场。”
“他们不能。”
“我们,金花。”
“是的,我们,麦勒,我们……”
他们放起一把烧荒的野火,数百年积下的腐草顷刻间化为灰烬。麦勒翻下马背时,涂满黑灰的脸膛纵横道道汗水。她一次次动情地为他擦拭。
“嗨!”他说。
一阵泪水无碍地冲出了她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