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耙耧系列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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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乡村死亡报告

人总是要死的。

三月四日,乡村就死了一个人。

有次,我去北京八一电影制片厂,坐司机小王的车,如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简称为中国,美利坚合众国简称为美国,八一电影制片厂简称为八一厂。至八一厂的一幢楼下,鲁迅同志说的那只(确实是那只)叭儿狗横穿马路,司机小王机警过人,紧急刹车。

我说,差一点轧死它。

小王说,轧死个农民没事,轧死一只狗可是了不得。

小王也是农民,河南镇平县人。

三月阳春,日光红润,豫西的山梁上血浆浆一片。刘街人起床开门,红色的日光水晶板样砸在脸上,扭头躲闪日光,看见山村口的公路上躺着一个人。起先并不以为是个人,以为是样东西,如木头、柴草,或是卧着一头猪。当然,以为是一只死羊也可以。并不把死人当做一回事,然在欲要扭头时候,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呼唤。呼唤声犹如山崩地裂,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地震。

轧死人了。

死人的事情就如日食月食,人类挡不了日食月食,也阻挡不了人生人死。不过,人生还要惊呼,人死自然也是大事,免不了一阵惊异之后,相互转告之后,相继奔去之后,留下唏嘘的叹息之声。这事情颇像去年六月的木星彗星大相撞,那时候我正在首都北京,到处可听到对相撞的啧赞,诸如壮观、壮丽、壮美的称颂,虽然也说到地球有朝一日与其他行星相撞的担忧,但毕竟心平气和,很见京城人的君子之量,而进入七月八月,话题就转到了远东及南太平洋地区的残疾人运动会了。

轧死了一个人。

刘街人都朝街口跑过去,老人们落在年轻人的身后,媳妇们忘了系胸前的扣子,店铺的主人丢掉了各扫门前雪的扫帚,杂拉拉的脚步声如同刘街一侧千米外的河流。到街口那儿,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挤进去的想出来,没进去的想进去,那景况你可以想到雨前的蚂蚁搬家,还可以想到钱钟书同志的一句名言:没进去的想进去,进去的想出来。

《围城》电视剧播映之后,小说虽然销路见好,但真正潜心去读它的人更少了,大街小巷的人都以为我懂《围城》了,不就是进去和出来。

生死不是那回事。生死是未到人世的想要到,到了人世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街口死了一个人,都以为死了的是自己的父亲或母亲、儿子或女儿、姐妹或兄弟,不看一眼决然放不下那颗悬吊的心,看了后心就实落了。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彼此擦肩磨语,声情并茂。

问,谁死了?

答,不认识。

问,死了谁?

答,认不出来。

问,看不出来?

答,像村后窑洞的刘丙林。

问,是刘丙林?

答,不一定是刘丙林。

认不出来谁死了,比认出来还要糟,掐指一算,自己的父亲、母亲还躺在床上,或就站在人群外围,再或他们早已过世,离开人间。总之,死了的不是自己的父母,亦不是自己的儿女、兄妹,放下了一颗心,又悬起了一颗心。如果果真不是刘街村后的刘丙林,谁敢断言那死了的不是自己的亲戚、朋友、相识?谁敢断言谁家亲戚昨夜儿起早来刘街赶集或有事路过刘街,夜半三更,月黑风高,不会一不留神被汽车轧了呢?汽车轮子从头上和前胸开过去,留下两条腿还完整无缺,乌黑的血饼乌黑的裤,谁能认出死了的是谁呢?

进去出来,出来进去。人围子防风林样春绿冬枯,疏疏密密。毛主席说这边风景独好,毛主席决然指的不是刘街街口死了一个农民。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刘街人围在街口,相互询问,相互打听,相互担心。太阳从刘街后的山梁间勃然升起。一竿一竿的光芒均匀地竖在他们头上,倒在他们身边。村子因为人死而被过早地惊醒,人们都听到一侧的伊河,流水声错落有致,自然的韵律含了青黛之色,在山梁上下跳跳荡荡。还有清新的空气,在三月四日的清晨,饱蘸着死人的血味,腥红淡淡地在刘街漫溢,在刘街人的心里浸淫。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世界上不知每天要死多少人,每小时要死多少人,每分钟要死多少人。人口专家们说,几乎每零点二秒钟都要死去三点三个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工作在郑州,家住在开封的一座军营里,彼此间七十五公里,平均每周来往一趟。每趟来往我都能在那七十五公里上看见相撞的汽车。官方公布的数字说,那七十五公里平均每年死伤七百余人。就是说,那段人生旅途,每天都有一至二人死伤。人世不知该有多少七十五公里。

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伟大的毛主席,伟大的这句话。

刘街人从日出时分围着那死人,至日将村头,忽然都觉累了,都觉腿脚酸困,身上有了淡淡不适,也就忽然想起,女人们该回家烧饭了。

孩娃们要吃过早饭读书。

正宗的庄稼人也要下田锄地。

从田地走出来的生意人刚刚打开店门,门前街面的平整地块还未及扫完。

新娶到刘街的媳妇还没有洗脸。新媳妇当然不能忘了洗脸。鸡窝门还没打开。猪还未及从圈里赶出。养鸽子的文明人家,还未及给鸽子撒下一把粮食。

日光也由红润转为金黄,薄凉中含了淡淡温暖。都该走了。该走了,却不知道那死了的是谁。既然人已死了,既然死在了村口,既然都已从家里跑到这里围了半天,还没弄明白那死了的是谁,走了就还不如不来,走了就更让人放心不下。于是就从死人周围淡淡散开,男人们聚成一片,女人们聚成另外一片。男人们中间,老人们自成体系,中年人自成体系,年轻人也自成体系,各自大致扎成堆儿。女人们中间,媳妇们一派,姑娘一派,不能成派的几个老婆婆就领着他们的孙男孙女,木木枯萎在路边,偷偷地看那路中央的死人。

老年人说,唉,死了少受些活罪。

另一个说,有一天我也让汽车轧死,免得病了让人家端屎端尿,听冷话,看白眼。

中年人说,妈的,买不到化肥。

另一个说,该施追肥了?

年轻人说,操,这笔生意一分都没赚。

另一个说,穷孙子才信。

姑娘说,喂,小玲子有对象了。

一个问,真的?

那个答,我见了聘礼,五千块钱以上。

旧媳妇说,你心疼心疼你家男人,看他瘦的。

新媳妇说,嫂子,他梦里还叫你的名。

老婆婆们领着他的孙子或孙女,把孙子孙女揽在怀里,摸着孙子孙女的头,说别看了,看了你夜里做噩梦。那孙子孙女胆战心惊,却又站住不动。老婆婆就问,奶奶死了你哭不哭?

孙子或孙女说,哭。

老婆婆就有了泪水,挂在苍老多皱的脸上,拿手在孙子孙女的脸上摸来摸去,心灵上有了莫大慰藉,隐隐觉得,死了无论孙子孙女真的哭否,有了这一字答语,也就不枉养孙子孙女一场。就这个时候,自村街那头开来了一辆汽车。汽车的喇叭声,在所有人的心里叫醒了一个很常识的问题。

谁把人轧死的?轧死了人汽车去了哪儿?

这问题无异于在人们头脑中打开了一个天窗,照亮了一条黑死的胡同。从这条胡同走出去,人们对所有的汽车开始恐惧,对所有的司机产生仇恨。一面躲着开来的汽车,一面盯着车里的司机。

汽车到死人地点突然停了下来。

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到死人边上略微一站,突然大叫,呀,这不是刘丙林吗。

人们重又围拢过来。

是他吗?

前天他搭我的汽车走的,我清清楚楚记得,他穿的就是黑裤子,解放鞋。

他去哪儿?

明皋镇,说去一个远门子亲戚家。

去干啥?

好像说去借几十块钱吧。

于是,人们重新开始辨认、鉴定,说果然是他,看那鞋上的洞,那双鞋他一年四季都穿在脚上,刘街人除了他还会有谁穿得那么烂呢?叫来了刘丙林的熟人,熟人说好几天都没见丙林了。派人去刘丙林家看一看,回来说刘丙林那门上落了锁,且还是一把明锁,又一把暗锁。

不是刘丙林是谁呢?

是刘丙林,的确是刘丙林。

是刘丙林就好,到底和自己无牵无挂,不是自己的父母,亦不是自己的儿女,更不是自己。当然,也不是自己的亲戚、朋友。人总是要死的,死的不是自己就好,与自己无牵无挂就好。阳春三月,日光明媚。刘街人忙。是人都忙。一世界人都忙。媳妇们要烧饭,孩娃们要上学,中年人要下地,生意人要开张。谁都有自己的事。劁猪的要劁猪,放羊的要放羊,经商的要打车去洛阳或买或卖。人生在世,忙碌一世。连专带孙儿孙女的老婆婆也要回家给孙儿孙女喂奶煎蛋。

谁不忙呢?

都该走了。

本该走的。

就都走了。

《红楼梦》上说,留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阳春三月,日光明媚。从刘街向东一千米,是一条清澈伊河。伊河长有数百里,贯穿几个县界,两岸的杨树柳树,多已成材可梁。白绒绒的柳絮杨花,在三月四日的早晨,一片片、一团团随风起舞,飘荡不止。马路边的草尖上,浮挂铺盖了白白一层。人群散了。汽车开走了,太阳升高了。春风转浓了。随风滚动的柳絮杨花,到刘丙林的死尸那儿,被刘丙林的血浆沾住,积少成多,渐渐成了茫茫一片。

一片茫茫的柳絮杨花,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两句诗最早源于苏东坡。似乎是源于苏东坡。至少说从苏东坡的词中能觅到影儿。当然,再往前找,苏东坡的风流佳作也有渊源(当今宴桌上流行的东坡肘子那道菜倒确是源于苏东坡同志)。无论如何,自毛主席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人们就觉得今人比古人风流英勇了。我家乡有则传说,说有位乡村英雄,是国民党员,替八路军打日寇,死得很得其所。日本人打到洛阳,他一个人晚上砍了十八个日本人的头,挑着十八个人头,就像挑了两箩筐西瓜。英雄死了以后,共产党追认他为烈士,国民党把他载入史册,日本人一个中队集体向他致哀。

这是关于死的故事。

刘丙林也有他关于死的故事。

活人都有死的故事,没有死的故事不称其为活人。

刘丙林曾经有过媳妇,享受过女人滋味。六一年大饥荒时,媳妇怀孕,饿得哭爹叫娘,人怀孕了,需要营养多,集体食堂照样发给她一人份饭,即一碗玉米糁儿汤。她要养活肚里孩娃,就要把刘丙林那份汤饭吃掉。

刘丙林说,你吃了不把我给饿死了?

媳妇说,你不想要肚里的孩娃了?

刘丙林说,想。

刘丙林一顿打两碗玉米糁儿汤,都给媳妇喝,第三天提着饭罐回家,饿昏在媳妇床前,醒过来拉过媳妇胳膊咬下一块肉,血淋淋咽进肚里了。

媳妇哭道,你是畜生啊?

刘丙林说,我人都要死啦,我要孩娃干啥儿。

从此,刘丙林不再把自己那份汤饭端给媳妇喝。一段日子后,每顿一人一碗汤饭减为每人半碗,每人一勺,三顿饭也减为一日两餐。原来汤饭混混浊浊,不见碗底,后来就青龙过江,粮粒可数。村里人眼见饿得浑身浮肿,一个个走路间坐下喘息,坐下了就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村后的粗糙坟头,雨后春笋似的一个一个生。实在说,从集体食堂打回四个人的饭,也难以维持一个人的命。

其时,刘丙林媳妇已经在床上动弹不得,不喝一口清水说不出一句话,肚里的孩娃,不知是死了,还是营养不足昏了过去,已经几天在她肚里没有挣扎一下。

媳妇说,孩娃怕是死了。

刘丙林说,死了吧,省一口饭吃。媳妇说,我怕也撑不了几天啦。

刘丙林说,奶奶的,这一家人的饭养不住一个人的命。

媳妇说,咋办?

刘丙林说,我死吧,我死了就养住了你。

媳妇说,你死了谁去提饭?我在床上动弹不得,你死了我也就死了。

刘丙林说,你说咋办?

媳妇说,我死吧,都知道我在床上生娃儿,我死在床上你见天照去打着我的一份饭。

刘丙林说,这样?

媳妇说,就这样吧。

刘丙林说,我也是没法儿死,我死了村人都知道了,你死了没人知道。

媳妇说,我死吧。

刘丙林说,以后日子好了,我好好到坟上供你。

刘丙林就把媳妇那份清汤喝掉了。眼看着媳妇饿死在木床上。饿死了还一如既往地去集体食堂领了半月双份饭。困难时期过后,媳妇娘家爹知道刘丙林眼睁睁看着自己家女儿饿死在床上,带着人过来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村人原还有意劝解,后来知道媳妇死了他还依旧去领饭,多吃了谁的?吃的是啥儿?多吃了全村人的命呀。

就打。

活该皮开肉绽。

死了才好。

刘丙林是本该早些死的,居然活到了今天,六十几岁。生命便宜了他。汽车轧死了别人那该是多大的不幸,都上有老,下有小,牵牵挂挂,扯扯连连。既然要轧死一个人,选择刘丙林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又不需要最新最美的图画。是刘丙林死了就好,村人悬着的心可以落下了,刘街悬着的心可以落下了,人世悬着的心可以落下了。

死了刘丙林,这世界什么也没少。

——轧着谁了?

——刘丙林。

——我当谁呢。死了?

——头都没了。

——那我也不动去了,看了恶心。

——前晌干啥?

——支书家亲戚办喜事,去吹一个晌儿。

我姑家有一个邻居,死在五黄六月。三夏时期,抢收抢种,各家各户的麦子割完了,打完了,玉米种上了,忽然发现山梁上还有几片小麦熟透了穗儿,风吹粒落,招引天下麻雀。我姑首先发现了那依然如故的几片麦田,回去推开邻居家门,发现邻居不仅死了,还白蛆生了一身。

刘丙林比那人幸运得多。

吃过早饭,村支书从县里开三级干部会骑车返回,一路上饱览三月春色。二月杏白,三月桃红,迎春花在悬崖头上烂漫得要死要活。淡淡的兰花香味,夹裹在清晰的土地的气息中,在田野上飘飘浮浮。这个季节,麦苗都已泛绿,树木都已泛青,红的红着,紫的紫着,黄的黄着,满山遍野的清秀,满山遍野的柔美。刘街上新修的水泥路面,托起了新时代的繁华气息,一街两岸新起的楼房,新装修的门面房子,新换的大字招牌,新写的广告宋字,组成了乡村都市化的地基。从洛阳引进来的录像厅,洛阳人来开的歌舞厅,和响满街巷的流行歌曲——老人孩子都会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这一切的一切,当然,还有被政府部门屡禁不止的暗娼、赌博之类和乡镇企业的烟囱中冒出的滚滚浓烟,车间后边排泄的脓一样污水,共同建筑着乡村文明的大厦。大厦建成之后,厦顶上迎风招展的则是乡村人的新精神。刘街有我一个亲戚,是北京一所大学交三万元换一纸文凭的大学生,他说刘街年收入到底多少谁也搞不清。村支书和村长的目标是赶超巩义市的回廓镇,新乡地区的七里营,天津郊区的大邱庄,上海南汇县的华西村。所以村支书无论公私,天南地北都不坐小车,骑一辆自行车闯天下。村支书就是村支书。村支书经常笑道,自行车已经不错了,当年李自成打天下最多骑一匹枣红马。

村党支部是我国政府最基层的一级组织,村党支部书记是我党在群众中最直接、最具体、最具说服力和教育意义的党的代表。

——摘自党内的一份重要文件

村支书把车骑到村头,停车,上坡,到半山坡腰撒了一泡尿,扒开一棵麦苗看看麦苗根部,又抓了一把土试试土墒,然后嚼着麦苗的青藻气息走下来。

走下来他就看见被轧死的刘丙林。

村支书站在村口马路上,周围除了他没有活人,有几只鸡在路边咕咕的刨食。偶尔路过的汽车,从刘丙林的尸边绕道而行,司机习以为常地探出头来瞟上一眼,就加大油门奔波去了。

喂,支书唤。

走过来几个乡村的人,有事,支书?

村支书看着死了的刘丙林,这怎么又轧死一个人?

乡村的人很释然,昨儿夜里轧死的。

村支书去推自行车,报案没有?

村人们很惊奇,报啥案?

村支书踢开车支架,县交通队呀。

村人们觉得小题大做了,汽车都跑得没影儿了,报了也瞎报。

支书顿了顿,推车欲走,哪村的?

村人们说,咱村的。

支书猛地一惊旋回了头,谁?家里人都死光了让尸死躺在这儿?

村人们说,刘丙林。

村支书站着不动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和苏联签有和平条约。西半球战火纷飞,斯大林平静如初,以坐山观虎斗之姿审时度势,直到希特勒向苏联不宣而战,莫斯科兵临城下,斯大林才突然怔住,在那个特殊的星期天站着不动了。

斯大林站住不动,预示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道帷幕已经拉开。斯大林的登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了战争高潮的巅峰。

二战是使世界上人口有史以来,减少最多的一次,也是俄罗斯人口减少最多的一次。别忘了中国的南京大屠杀。

村支书说,人死了,总不能这样躺着呀。

村人们问,弄张席盖上?

村支书说,埋了呀。

村人们停顿了一会。

村人们本来要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在都市人死了提倡火葬。解放以后,除毛泽东之外,中国每一位过世的伟人都是火葬。今后过世的也一定如此。我们在都市能找到许多没有火葬的例子,在农村几乎找不到一例火葬的。村支书说埋了呀,许多问题都摆了出来,谁来埋?棺材谁做?工钱谁出?坟墓挖到哪儿?谁来挖墓?埋人的饭谁拿粮交面?刘丙林若有儿有女,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可惜刘丙林是赤条条来到人世,又赤条条离开人世。当然,乡村有许多孤寡老人死后都得到了妥善安排,可他们几乎无一例外的是五保老人,他们或军属、或烈属、或党员、或在村里虽无儿无女却有德有望,虽无德无望,家里却有几间房子、几棵大树,间或有一块地皮。这些东西,如是政府部门出面出资行人以后事,自然物归公有,如是邻舍出面,或树或房,也就彼此分了。

刘丙林一无所有,住的是村后废掉的羊圈洞。

《红楼梦》上说,留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毛主席说,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美最新的文字,好画最美最新的图画。

村人们说,他妈的,他无儿无女,鸟蛋精光,咋埋呀支书?

支书让村委会出资买副薄棺材,埋了刘丙林不算难事,可刘丙林既非军属、烈属,又非五保老人,买了棺材谁挖墓?又不是村委会的公益活动,如修桥、铺路、搞水利、办学校,是人头就该摊工。可你让人家去埋刘丙林,他是党员?他是军烈属?他抗美援朝时候跨过鸭绿江?十几年前集体存在时他为大家的利益受过伤?十几年后实行土地承包他为村委会栽过一棵树?都没有。都没有你让谁来埋?眼下搞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多劳多得入心入脑,谁出工都要讨工钱,村委会为这么一个刘丙林付钱下葬,村委会到底是谁的村委会?无依无靠的老党员死了村委会也没出过这一份葬资。

支书说,他不是汽车轧死的吗,把他拉到路口中央,每过一辆汽车让司机掏两块钱安葬费。想法儿把这人埋了就算啦。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这些诗、话都朗朗上口,极富哲理,被后人不断吟念,因为每句话都有一道关于死的美丽故事。

焦裕禄死的美丽,死后万人啼哭,安葬时兰考县的群众自发戴孝、送葬者不计其数,至今兰考县的焦裕禄墓成为兰考的一个教育后人的旅游景点。毛主席纪念堂和故宫、颐和园、长城被京外人称为到北京旅游的四大去处。报纸上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墓,每年要为德国旅游业赚回大量的马克。

村支书说把刘丙林抬到路口中央,让每辆过路汽车掏两块钱安葬费。两块钱不算多,一般的香烟就是两块钱一包,何况刘丙林好坏是个人,老少是条命,就这么死在了你们汽车的轮子下。可抬刘丙林实在难办,头没了,胸没了,整个上身都没了,只有两条完整无缺的腿,牵挂着他的一大片污血肉饼,谁来抬?没法儿说的脏。

支书说完就走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斯大林在希特勒兵临城下的事实面前站了片刻就走了,走进作战室。这预示着人类又一个死亡高潮的到来。

这时候是上午九点钟,乡村人大都正在吃早饭,山梁上有荷锄回村的庄稼人。刘街上的生意店铺都从八点半开门,多多少少,都已有人进进出出。生意好的,兴许都已赚了一笔。一般的乡村汽车,都是吃了早饭开始出门运货,十点钟前后达到高峰。刘丙林死的地方正在村口,但那儿不是公路的主要通道,除了刘街的汽车或往刘街运货的汽车没有别的车从那街口走。往前一百米,那儿是两县交界的三岔路口,汽车的必由之路。村支书说的路口中央就那儿。

支书走了。

村人依旧站着。

从村里开过来一辆汽车,是支书家弟弟的运输车,他从驾驶室里探出头。

——坐车呀?

村人们摆手。

——不坐车站到路边儿去。

——是你哥让我们拦车哩。

——干啥?

——每辆车两块钱,刘丙林的安葬费。

没犹豫扔下一张钱票,汽车绕着刘丙林的尸体开走了。钱是落在地上,旋儿旋儿,如一片枯叶,村民A从地上捡将起来,青枝绿叶,瀑布的流泻声震耳欲聋。在那瀑布的一边,是一片林地,林地里有一幢楼房,空空无人,等人居住,墙上的爬山虎藤叶在向村民A招手致意。村民A有些诧异,最后望望远去的汽车,把钱递给了村民B。

B说,你拿着吧,够买一块棺材板。

A说,你看看。

村民B把钱翻过面来,没有对着日光,就看见那钱的这边,有三个头像,其中那个女人,丰丰满满,红红润润,眼睛又大又圆。其模样可人心意,湿润的微笑,使粉红的香味从她唇上向满世界飘溢。村民B吸了一下鼻子,怔怔地望着那钱僵僵地不动。村民C对他两个的举止有些不解,夺过钱来,看到中国人民银行六个字下和右侧,是两个50,一个伍拾圆的字样,翻过来,又两个50对称地印在左下右上的斜对角。

村民C说,咋办?

村民A说,妈的,干。

村民B说,三一三剩一。

三个人同时动起手脚,有的拉腿,有的提衣。由于刘丙林的尸体连着公路,公路连着大地,几次用力都没拉下,最后三个人从尸体上撕下几片血衣,挑在棍上,如举着一面旗帜,朝三岔路口走过去。

开头我说的司机小王,三番五次对我说过一件事,说他在301医院门口见到一个挖下水道的民工,因塌方腿被齐齐砸了,那民工双手掐住腿的断处止血,眼望着301医院的大门,向每一个进出医院的人唤:救救我——救救我——人们都对他抱以同情的目光,人们都从他面前急急地走过去。

后来,他就疼死在了医院门口,同他一道前来京城打工的村民就把他背走了。

这年头,医院不接治无钱的病人是天经地义,人们对残人抱以同情而急急离去也已大慈大悲。你别指望上帝从天上走下来,穿件百姓衣服和人们手拉手。一条腿断了,总不至于丧命,这得怪他塌方时候你为啥没躲开,怪京城不是刘街,同来的民工也不是刘街人。

有汽车开来了。

刘丙林的血衣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村人一齐走向路中央,待那汽车停下时,将血衣挑进驾驶室,司机旋即闻到一股红艳艳的味,说怎么了?

村人们说,奶奶的,轧死了汽车开走了。

司机说,找交通队呀。

村人们说,每一辆车交五块钱安葬费吧。

司机没有犹豫,取出五块钱开走了。

又来了一辆车,又交了五块钱。再来一辆车,再交五块钱。改革开放,首先放开的是汽车和女人。任何一条乡村公路,都是车水马龙,就像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营业都门庭若市一样。上午九时以后,从洛阳开往豫西山区的,从山区开往洛阳的,从本县开往外县的,从外县开往本县的,公车、私车、大车、小车、重车、空车,是车就是两块或五块。一件乌色的血衣,昭示着人世的一个悲剧,拿出五块钱放行,不拿出来,你还算人吗?人家人都被轧死了,五块钱又算什么,跑运输的大车一天能赚几百块,乃至上千块,五块钱就是半包香烟钱。长途客车,旅客们都行色匆匆,交五块钱就可以无阻畅通了。新时期最被西方浸染的中国语言也就是那句时间就是金钱了,这是欧西文明日渐东进的结晶明珠,交出五元钱,赶出时间多跑一趟什么就有了。小车司机见多识广,看见你举着一件血衣走过来,轻轻刹车,不开车门,隔着玻璃问,

——多少?

——五块。

把车玻璃摇下一条缝,让五块钱从缝中挤出去,不等村人们把钱接牢,就慌忙把窗缝摇死了,慢一步刘丙林的血味不消说要漫到车里去。也许那车里坐着局长、处长、厂长什么的。三月四日的日光格外好,明媚得无与伦比,空前绝后。公路在日光中,以三岔路口为中心,蜿蜒地朝三个方向伸过去把三个方向的汽车引过来。你要交钱,他也要交钱,一时间汽车堵塞了,喇叭声流水哗哗,美妙而清脆。一个人拦车,一个人挑着血衣往驾驶室里塞,一个人收钱。从家里拿来了一个军用黄挎包,拿来一支笔,搬来一张八仙吃饭桌和一张三条腿的凳。收钱的人坐在桌前,从孩娃的作业本上撕下许多纸条,不停地写着这样几个字:

收据

刘丙林被汽车轧死,汽车逃之夭夭,其人无儿无女,因此收该过路汽车安葬费伍元整。

刘街村民

3月4日

把收来的钱塞进挎包,汽车走了也就走了,司机若说发票呢,就把以上的条子递过去。原没想到汽车这么多,连孩娃的数学本子都给撕完了。黄挎包里的钱气一样把挎包胀起来。三个人忙得脸上红光四放,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已经是上午十点或者十一点,日光中飞舞的尘星晶莹透亮。来刘街赶集的山里人围着收钱的人看,看完了又去看刘丙林的尸体,说天哟,轧成这个样,收五块钱实在便宜了他们,他们跑一天车能赚多少钱,成千上万呀。刘街别的人也来看,说对呀,就这样收些钱,把刘丙林埋掉,别让他在那儿躺着倒人胃口啦。可说着说着,又过来几个刘街人,把刘丙林的裤子脱掉了,用棍子挑着,朝三岔路口直往洛阳通去的公路前面走过去,也摆下桌子,写了字据,凡从路口过来的车一律不收钱。因为在路口那儿已经收过了,但凡从洛阳那边过来的,一辆十块钱,发一张收据,收据上写:

司机肇事,逃之夭夭。收费葬尸,人道主义。一不算多,只需十元。注意安全,人人有责。持此凭据,可以报销。这儿收过,后面放行。一路顺风,财运亨通。

刘街村民

3月4日

近午时的刘街,虽非逢五逢十的正集,但三月四日,也有许多山区农民来赶集购物。饭店的炒灶依旧红火彤彤,百货楼里订婚的乡下姑娘依然让小伙给她买了一包袱新衣布、新毛线。买锄的提了铁货铺的锄头,买菜种的提了个袜子袋儿,买中药的提了一吊草纸包儿,路经他们的熟人门口,免不了几句寒暄。

——生意好吧?

——老样。

——你在这一一二二,老实巴交,你看人家村头在拦路收钱,眨眼工夫塞满了黄挎包。

——收啥钱呀?

——说轧死了人,收安葬费哩。

那刘街或别处的人竖耳听着,微微一怔,还想问些什么,过路的人已经远去,他就把目光羡疑地朝街外的路口望去。

过路的人走着走着,又去买什么东西。

——啥价?

——一块三毛九。

——一块四算了嘛。

——国家牌价,要稳定市场。

——连一块钱都不值,还稳定市场哩。

——你不能不让我们挣一毛两毛。

——挣?你到村口看看,扛着尸体拦路收钱,那钱都挣疯了,哗哗啦啦往口袋里流。

店主一怔,朝顾客看一眼,匆匆降价卖了那一样东西,匆匆关了店门,匆匆朝村口走过去。

有一个笑话,说某大城市的青年在家待业,实在无聊,到街上游逛,灵机一动指着一个下水道口大唤,快看快看,这老鼠长了一个人脸。顿时,有几人围了上来。见有几个围着下道口,其余走路的、骑车的,都相互询问,互答不知,于是都又围将上去。转眼之间,马路上就水泄不通。其时为上午刚刚上班时候,至下午下班时分,青年游逛回来,刚踏上公共汽车就遇到堵车,在车上等得实在无奈,便下车徒步,问前边为什么堵车,答说不知,就挤进人群,问前边在挤什么,答说老鼠咬了主人家一块黄金,满街地窜,钻到了下水道里。青年进一步挤了下去,到里边一看,正是早上自己对别人大唤的那个下水道口,他便对着天空又唤了一声,我操,人呀。

刘街的甲住在村子中央,乙住在村后,原是一个生产队,现是一个村民生产小组。三月四日都在山梁的坡地锄麦,彼此都当过生产队长(一般男性农民,不残不傻,无不当过生产队长者,这是中国农民之一大特色),都有领导和组织能力。他们锄地锄到日正中天,从山下跑来一个孩娃大唤,爹,爹,爹!

队长回唤,你爹死啦。

孩娃叫,我娘让你立马回家。

爹说,是给你外婆奔丧?

孩娃说,全村人都拿着刘丙林胳膊和腿在公路上拦汽车,每过一辆汽车要掏十块钱。

爹问,掏钱干啥?

孩娃说,埋刘丙林的尸体。

爹又问,埋刘丙林要那么多钱?

孩娃跺脚,我娘让你立马回家。

刘街的甲村民一个顿悟,说声妈的,丢掉锄头,箭一样朝山下跑去。

孩娃的唤叫,本应紧急而又悄秘,可童言无忌,他的话响亮而又脆嫩,所有山梁上锄地的人都听得清白,看老队长撒腿跑了,大家稍一犹豫,也就扛着锄头朝刘丙林的尸体那儿跑去。

刘街这儿,除了从洛阳伸来的公路在村头五百米处一分为二,朝两个县城延伸过去(因此才有三岔路口),在村后,还有一条两县之间对接的捷径马路,凡两县交通,大都从村后穿过。村左二里之外,还有一条黄土大道,朝山里通去;再往前走,五里处有一铜矿,是日本人投资、洛阳市开采的黄铜基地,工程车在那儿南来北往。从山梁上跑下来的村民甲,到黄铜基地的专用公路上时,见到正有几个村人,用一块门板,抬着刘丙林的一条腿(不知另一条腿去了哪儿)横在公路中央,在拦截运载矿石的东风卡车。

司机说,我们工程上的车压根儿不从你们村口过。

村民说,你们买菜买烟都还把卡车开到刘街上。

司机说,这钱我们掏得冤死爷。

村民说,妈的,你们铜矿的人日后不打算再去刘街了?

司机说,一百块钱太多了。

村民说,一副棺材几百上千块,刘丙林是老党员老模范毛主席都接见过,一百块钱算什么。

司机说,有发票吗?

村民说,有,给你写上条子按上红手印。

司机果然从口袋取出一张一百元的票。看着那一百元的票子被一个外生产队的小伙如草纸一团塞进口袋里,抬着门板上刘丙林的大腿又朝别的汽车奔过去,从山梁上迟到的村民甲,跺了几下脚,骂了几声,就去寻刘丙林的尸体了。这种景况,一时间弄得刘街大街上倒有了几分寂冷。有的店铺关门了,主人拿着刘丙林的一只胳膊拦车了;有的生意留下一个守摊的,别的人举着刘丙林碾碎的胸脯架儿在那一条公路上替刘丙林鸣冤叫屈,自然也宣传交通安全。甲从街上跑过时,望那街上的寂寥,颇有几分类似大雨来临,各家关门避雨的模样。

日本人打到这里时,我母亲时常对我说,大街上冷冷清清,和死人了一样。

村民甲气喘吁吁,穿街而过,到村口看到三岔路口那儿一片人山人海。三条公路上,都有几拨举着刘丙林一段(点)尸体(如左手指、右胳膊、左胸肋和大腿肉)在拦汽车要钱,无人不骂那司机混蛋,轧死了人跑得无影无踪。无人不向司机诉说刘丙林人生苦哀,自小无父无母,正当年死了妻子,身边无儿无女,如今无依无靠,穷得床上铺不起草席,说我们乡邻乡亲不为他讨钱埋葬,刘丙林就是死上三十五十次,都没人为他的后事着想了。

我想起了腊月赶年集,伊河的人都举着买的猪肉、牛肉、羊肉或别的年货什么的,吵吵嚷嚷彼此扯着牵着,从河的这岸朝河的那岸渡,从今年的末尾随着下一年的开头走,从人生的生处朝人生的死处去。

刘丙林的尸体这儿,已经十分的洁净,地上的一片血渍,也被村人们用草席盖了,事故的周围,用白石灰撒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圈儿。村民甲走进白圈,揭开席子,看那席下除了晒干的黑血,再也没有了刘丙林的骨肉,仔细地寻找,看路面的一个窝里,有一块瓦片似的刘丙林的头骨,头骨上还有几撮被血粘在一起的头发。他将那头骨捡了起来,拿到胸前看了一下,又随手扔在地上,极其失落地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那些举有刘丙林尸体的村人们(那高举的是黄金)。

从山坡上跑下来的别的村人也都赶了来。

——没了?

——还有几根头发。

——操他祖宗八辈。

——咋办?

——操他祖宗八辈。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讲的是河南孟津县在改革开放中盛行掘墓风。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洛阳邙山那儿风水极好,京设中原的历朝历代的昏君明主,文官武将,都把后事安排在邙山之上,主要也就在洛阳孟津一带。百姓在掘墓中掘出一个万人坑来,死人的头盖骨、大腿骨、脚踝骨、手指骨都还虫蛀的枯木样清晰可辨,据说那是有一年瘟疫盛行,官方就把凡得瘟疫的富人穷人、男人女人、老人少人,以集中治疗为名,统一埋在了那。穷人拥有黄土,富人拥有黄金。有人在那枯腐骨中发现了戒指、首饰、珠子,消息传开,人们都挤到坑中扒扒捡捡,后来挤不下了,都把那腐骨用袋子、篮子装进家中,倒在床上,捡粮食籽一样挑选。

几个村庄十几万人,家家都扛有死人腐骨。

没有活人,死人安然;没有死人,活人不知该怎样活着。这是三十年代中国文坛上的怪杰老宣宣永光同志的话。

村民甲在刘丙林的死处站了一会,等来了刘街的乙和丙,还有一早下地干活的别的庄稼人,他们望着刘街别的村人,举着刘丙林的胳膊、腿、肋骨、胯、头骨、腰脊、屁股肉,在各个公路路口,为刘丙林筹资安葬费,钱像秋风落叶,在空中飘飘旋旋,都落进了别人的口袋。

一个人说:操,我们咋就没想起这件事。

又一个人说,把刘丙林轧得再碎些我们也能摊上一块骨头一块肉。

再有一个说:没儿没女也有这么大好处。

还有一个说,我死了也不一定会有刘丙林的棺材好。

这时候日已平南。日已平南时候,村民乙猛然醒了过来,说都是为了埋掉刘丙林吗,埋刘丙林需要棺材,需要挖墓,需要在刘丙林家门口搭个灵棚,这些活儿谁干?

村民乙说,挣不来巧钱我们挣那掏力钱,你领人挖墓,你去买寿衣,你去扎花钱,你去搭灵棚,你去请媳妇们给刘丙林的寿衣绣花写字。他们筹资,我们花钱,便宜的货开成双倍的发票,谁出了多少力,谁用了多少工,都用一个账簿记下来,这年月讲多劳多得,我们活人不能让尿憋死,狗有狗道,猫有猫道嘛。

又有新的举措行动了,这支队伍便浩浩荡荡朝刘丙林家里开过去。

国外总统都有自己的私人官邸,中国没有。可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宫比任何总统的官邸都庞大、豪华、艺术。皇宫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包括一块抹桌布、一块上马石,那都是中国五千年历史的灿烂文化。比如故宫中的一切,比如路边扔的一块汉砖。

毛主席住在中南海的生活就简朴多了。

去过一趟江西庐山,那里蒋介石为宋美龄购置的别墅。风水好、风光好,外部建筑好,内部设计好,满屋子弥漫着宋美龄身上永久的微淡微润的无可名状的薄香,能听到蒋介石在薄雨天气中悠闲地在阳台上踱步的足音,他望着霏霏细雨,听着特制房顶上雨落的琴音,不想吃,不想穿,想的是美国、共产党、日本和他所属的那个党派之间的复杂关系,间或也想一想他和宋美龄的感情。毛主席登上庐山之后,去参观美庐一号(那别墅被列编为美庐一号),听着同行人员笑谈着蒋介石和宋美龄在美庐一号上的许多轶事,顺手把宋美龄的美,即美庐的美字拆散改写为三个字:

——大王八。

刘丙林住在村后一个羊圈的洞里。谁都知道他住在那空窑洞,谁都没去过那空窑洞。本来他在刘街有个院落,有两间草房,三年困难时期,媳妇死了以后,他在那房里住着,也极像一户人家。如果那时候他不让全村唾弃喷骂,兴许也没有今日的结果。

说起来他曾经差一点又娶一个媳妇。实质上他是又娶了一房媳妇。事情发生在一九六八年秋天,有人从山里给他介绍过一个女人,离过婚的,人漂亮,又能干,家里田里绝对都好手,比他小上十一二岁。彼此见面以后,都十分乐意成亲结婚。

他说,你愿意?

她说,我没啥,你呢?

他说,我压根儿没想到你会愿意,大那么多。

她说,大了怕啥,只要脾气好。

他说,你那个男人脾气不好?

她说,没有一天不打我。

他说,我疼你还疼不过来哩。

她说,你媳妇是饿死的?

他说,我不会让你饿着的,如今这日子。

就结婚了,看了好日,择了吉时,送了聘礼,摆了婚宴,请了亲戚邻舍。

刘丙林媳妇死后,他一个结实男人,熬了这许多年月,忽然娶这么个年轻媳妇,三天三夜和媳妇躺在屋里不出来,虽然有些笑话,但也都可以理解。可是,第四天半夜时候,人们把刘丙林从麦场的屋里揪了出来。那打麦场的两间草屋,原是住着一个从驻马店地区讨荒来的要饭女人,五十几岁,是个哑巴,早出晚归。从她的比比画画中村人知道,她家乡遭了水灾,男人孩娃全都淹死了。她逃难到这儿一住就是几年,人们差不多已经把她当成了刘街的一个村人。

秋天的月夜,溶溶如水的光色薄薄地洒在麦场上,过路的村人行至这里,听到那屋里有尖厉的唤声哭声。冲将进去,也就把刘丙林揪了出来。他原没想到会有人从这路过,村人站在他的身后许久,他也没有发觉,直到拖到月光下面,他还是赤裸条条地没有穿裤。他的那样东西还如落在泥水中的一串葡萄样挂在明净的月光里。

乡村有句话叫吃着碗里你还看着锅里。

他媳妇年轻漂亮才刚刚三十一岁。

人家背井离乡已经五十七岁。

媳妇如一个水嫩的姑娘似的。

人家如不遭难大约可以做人奶奶抱孙扯女了。

第一个媳妇死后多少年你都规规矩矩熬了过来,如今床上有了小你十几岁的女人,你又来强奸大你十几岁的老太婆。

刘街是什么地方?贞洁的婆婆决不允许媳妇行娼。圣人哪能允许儿子走江湖,行红院?六八年是什么时候?当时的风气,允许自由婚姻,不允许男女拉手。

刘丙林你竟敢强奸老太婆。

打。自然是打你个皮开肉绽。

游街。自然要戴有写着强奸犯的高帽。

蹲黑屋。自然要把你捆成一个肉蛋儿。

民兵去他家通知他媳妇送饭。

推门一看,不得了。

房梁上系一条绳子。

天呀!

他媳妇上吊死了。

罪上加罪。

动用无产阶级专政。

审问——就审问——

刘丙林。

……哎……

哪个刘?

……刘街那个刘……

妈的,你配嘛,刘少奇的刘。

……对,刘少奇的刘……

你强奸没强奸那个哑巴?!!

无话。

说!!!

……强奸了……

那哑巴多大年纪?

五十七。

你媳妇多大年纪?

三十一。

你多大年纪?

四十三。

你大你媳妇多少岁?

十二。

你小那哑巴多少?

十四。

你是人不是?

不是。

是啥?

猪。

猪都不如。

再审问——

刘丙林。

有……

听说你第一个媳妇是你眼睁睁看着饿死的?

是……

当时你媳妇怀孕几个月?

七个。

你饿死了两条命知道不知道?

知道。

该咋办?

枪毙。

没那么便宜你。

继续审问——

刘丙林。

到。

你刚结婚几天就犯了强奸罪?

三天。

为啥?!

因为……

说!

因为我媳妇她不能那个……

啥?

弄。

胡说!!!

你们可以去看,她那儿和我头一个媳妇不一样。

看是不可能的,媳妇已经入土为安。至于她那儿和刘丙林第一个女人有何不同,村人们至今闹不明白。十几年以后,我们分析这种情况,大约那女人生理上有某些问题,不能和男人发生性关系,比如是实女。(还是石女?石女是指不能生育还是指不能有性关系?)湖北省有一病例,一姑娘没有生殖系统,手术后既可过常人夫妻生活,且还有儿有女。当然,照乡土中国的理解,即便是你媳妇不能和你发生性关系,你也不能和别的女人发生性关系,更何况她就是不能满足你生理上的某种需要,还长得漂亮,有女人别的能力,诸如给你烧饭、缝衣、暖被窝,如此等等,你能因此就去强奸(?)一个大你十四岁的外乡老太婆吗?此类事不要说“文革”时候行不通,就是改革开放的今天照样行不通。

但是,乡土中国忽视了一个问题的答案,就在那问题中间水落石出地明摆着,即:刘丙林为什么第一个媳妇死了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甚至压根儿就没想起性的问题,而偏在有了女人不能满足性的需要却能满足你别的一切的时候,去强奸了一个大他十四岁的婆娘,其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因为他有了这第二个女人。

她唤醒了他对女人已经冬眠的强烈欲望。

她勾起了他和他第一个女人性生活的美好回忆。

她点燃了他多年已经熄灭的欲火。

她把他从性的盲区拯救出来又不能让他从她身上看到性的光明。

最后一次审问——

刘丙林。

哎。

你媳妇上吊死了知道吧?

知道。

谁害死了她?

我。

你手里共有三条人命知道不知道?

知道。

哪三条?

因为我多吃饿死了两条,因为我不要脸作风不好上吊死了一条。

知道就好,该当何罪?

罪该万死,千刀万剐。

刘丙林认罪态度尚好,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刘丙林不是受极左路线迫害的那种人,打倒“四人帮”后不需平反昭雪,直到改革开放十年后他才在一个深夜刑满释放回到刘街村。

那个深秋的夜里,刘丙林怯怯地回到刘街。昔日刘街的贫穷已经如从他手中走过的女人一样一去不返。留下的记忆也只是刘街的座向依旧是南北一条主街,东西几条附街。昔日他所熟悉的街道上一步一凸的足迹叠起的铁一样坚固的干硬泥堆,被平整的水泥街面所取代,一街两行的草屋和土质瓦房,也都成了鳞次的青堂瓦舍,成了有宽敞门窗的营业性门面铺房,有了彻底不熄的路灯,有了狂呼乱叫的音乐,有了在灯光下明目张胆的亲吻。各家电视机同映着一个节目,从街西朝街东走过去,无论到谁家门前,听到的一律是香港电视剧炉火纯青的武打设计动作的呼啪之声。刘丙林缓缓地在街上走着,躲着大街上那他已十分陌生的面容,找到昔日他的旧宅时,看到的却是最能代表刘街繁华的一座十二层高楼。那楼的一二三层是百货商场,经营都市商场经营的一切和刘街特有的尘灰,五六七层是很少有客满的宾馆。当然,宾馆里日日都有屡禁不止的非夫妻的鬼混,对这类事情,政府已经不断发出无奈的叹息,不管不看有伤风化,过管过看,有损改革开放。外国人在这开矿,也不得不对他们和自己国人睁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楼房的八层以上,则是另外一家金属公司,老板是新加坡人,多是一位来自天津的中国人住在那里代办。刘丙林望到自家旧宅上崛起的这座高楼,本应着实吃下一惊,可他却是十二分平静地望了一望,就朝村后那空羊圈的窑洞走去了,仿佛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知道他的旧宅上要有一座高楼,那从解放前都已存在的羊圈和羊圈的窑洞,只是散了羊群,然那窑洞必定还依然故我。

于是,废弃的窑洞就成了刘丙林的住宅。

村民甲乙丙们来到村后羊圈洞里时,先在门前怔了一下。三月四日的阳光,把刘街村后这面山坡照得明亮灿烂,使人看到黄金的光泽纯净而又刺眼。谁能想到,羊群散了,这儿本成了一块荒地,狗尾巴草、蒿草、茅草、白草,蓬蓬勃勃生长在这块肥地。谁都知道,有一年有棵苦艾,在这儿长得如小树一样,个别人家习惯于艾熏蚊虫,就到这儿用镰刀割艾。相随着社会的大踏步发展,没人用艾了,都用蚊香,还有最新时兴的220伏特的电蚊香。自此,就再也没人往这儿来过。最热闹的景况,也就是那些依然经营黄土的庄户人家,路过这儿多往这儿注目一眼。这些,也都是在人们知道刘丙林被释放回来住在这儿以后。

总之,这儿是无限的荒凉。

总之,刘街人已经忘了这儿。

总之,刘丙林回来,引起人们几声议论之后,一切都又风平浪静,慢慢连刘丙林的存在也都给忘了,幸亏汽车轧死的是他,不然谁能记起这里有过三条人命的刘丙林还在人世,还住在这羊圈的窑洞呢。

可是,刘丙林让村人们吃惊了,窑洞前的荒地无影无踪了。人们看到的是几片麦田包围着的一大块四方四正的菜地,一畦畦,种了芹菜、韭菜、葱和小青菜。一方蓝色的土地上,荡漫着清新的菜味和小麦苗挺拔着的青稞气息。还有那窑洞的门,居然是簇新棕红的城镇机关办公室那种单扇的装心门,连锁也是都市流行的暗锁,而不是乡村人用的那种挂锁。一条笔直米余宽的垫沙路,黄爽爽地在日光中穿过菜地,通向那扇红门。

(许多居住都市的高级干部家的独院里,总爱有这样的菜园、这样的垫沙小路。)

村人们在刘丙林家门前站住了。

有鸟从他们头顶飞过去。

村民甲说,我操,这是刘丙林侍弄的?

乙说,看那红门。

丙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丁说,料不到劳改场真能教育人。

戊说,没准那红门里还锁着一个姑娘哩。

己说,刘丙林也算没有白活,一辈子,弄三个女人。

庚说,死了值啦。

辛说,这个人!

壬说,这个人——

癸说,这个人……

甲说,妈的,把门弄开,看屋里有啥。

门被一脚踹开了,这又让人失望。窑洞里最多的陈设是潮湿的气息,其余是一套炉灶、一套锅碗瓢勺、一张床铺被窝。一张三条腿的桌子,抽屉中有铁丝、钉儿、小锤、锅铲。再就是有一个单位办公室淘汰下来的柜子。柜子没门,内里一目了然,塞了被褥衣物。村人们站在窑洞里迟疑片刻,终于灵醒过来,想刘丙林终归是刘丙林,又不是厂长经理,又不是生意大户,更不是世代殷实人家,你还能指望他屋里有些什么?二十年的光阴,他是去蹲监劳改,不是买买卖卖,屋里有床有被,有锅有碗已经不错,实在不该指望什么。

村人们就那么立在窑洞屋里。

甲说,妈的。

乙说,妈的。

丙说,真是,他妈的。

丁叹了一口气。

戊叹了一口气。

己也叹了一口气。

庚无力地坐在了一张凳上。

辛坐在了床上。

壬坐在了一个纸箱上。

癸坐在了刘丙林的锅盖上。

大家都觉得失望,听见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想那里的人们举着刘丙林的胳膊或腿,一辆汽车五块钱、十块钱,甚或五十块钱,十辆汽车就是五十或者一百,甚或是五百。改革开放之后,交通被称为中国经济发展的命脉,制约了整个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建设,尤其城乡的汽车交通。于是,各省、各地区、各县、各乡,都把修路放在经济发展的首位。

钱不钱,看路段

富不富,看路面

活不活,看路标

强不强,看车跑

没有好公路并不见多少汽车,以为修一条好路可以解决交通运输,谁知有了好公路,汽车不知从哪儿涌了出来,终日如蚂蚁搬家一般,这就好了,肥了那些举着刘丙林胳膊和腿的人。人们坐在窑洞里,凉气立时灭了他们身上的燥热,都想起了原是打算来给刘丙林打灵棚的,可谁也没有再提给刘丙林搭灵棚的事。

外面三月四日的日光温暖模糊起来,从公路上传来的各种声音也黏黏稠稠。望着窑洞外刘丙林的菜地,一个村人说,那菜都可以吃了。

人们又一次把目光集中到菜地上。

片刻之后,一个村人顺手从窑洞的墙壁上取下一个挂着的新锅铲,翻来覆去看了,说刘丙林还用这种不锈钢的哩。

当过队长的甲说,想要了你拿去。

村人笑说,我要这干吗?

甲说锅碗瓢勺你要吧,我要那张床。

于是,村人们各自心照不宣,都把目光从菜地收回,都拿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样东西。

甲要了床。

乙要了桌。

丙是锅碗瓢勺。

丁是旧的木柜。

戊是一床被褥。

己是一袋玉米、半篮白面、几两菜油。

庚是刘丙林全部的旧衣服鞋帽。

辛搬了一个木箱。

壬左右看看,没什么可拿,取走了门后靠的刘丙林种地的铁锨和锄。

癸两手空空,一脚上去踢了刘丙林的门框和门,扛在肩上,就踏上了门口菜地的垫沙小路。

打倒土豪分田地,打倒土豪打倒土豪!

分田地,分田地!

分田分地真是忙。

农民负担重 无奈投河流

本报讯 三月四日,年仅四十七岁的农民妇女赵秀兰因不堪受各种摊派,无法承担来自各方各面的集资捐粮等负担,毅然投河自杀,在大凉县乃至全省引起强烈反响。

赵秀兰系大凉县小峪沟乡小峪沟村民,三十七岁时丈夫因病去世,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日常生活费用如油盐酱醋、孩子上学、生病礼俗等开支,全部要靠瘦弱的赵秀兰种地、养猪、养鸡的微薄收入来维持。三年前,女儿的二十七元学费和儿子生病住院的一百五十元医疗费都是靠向政府贷款支付,其贷款至今无力偿还。而随着近年来农村名目繁多的各种摊派、集资、募捐愈来愈多,如修路款、教师款、水利费、保险费、公粮、集体粮等,使赵秀兰越来越无法承受生活的重压。据记者不完全统计,自春节以后,赵秀兰已付出各种摊派款六次二百九十元,粮食四百余斤。三月四日上午,乡政府干部与村委会干部到赵家催要山区通电架线的集资款,赵无力支付,求请宽期,乡、村两级干部又限期必须交出。干部走后,赵秀兰左思右想无力支付,即奔村后一条大河,投水自杀。

农民负担重,无奈投河流。此事已引起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省长、书记勒令尽快调查赵秀兰投河事件,解决全省农民负担过重问题。

(本报记者:赵力)

村民们扛着刘丙林的门框、桌椅、床柜、锅碗、衣物,七七八八微小的全部家产从山梁腰走进村里,时值午后,三月四日的阳光在午饭后略显混浊,天空中有青色的云,刘街上花花搭搭的光亮在楼瓦雪片的房上黄一块、紫一块,如同秋后遍地的落叶,大伙儿脚步匆匆,一入街就碰到了一位村人。

问:扛个桌子干啥?

答:借来用用。

疑:是谁家搬家吧?

嚷:管那么多闲事干啥。

悟:啊,刘丙林家里的。

大家一行队伍,从那人身边走过去,那人望着刘街的村民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等,怔一会,忙不迭儿朝村后走去了。村人们也看见了他是去刘丙林的家,彼此望望,笑骂说啥东西,见财眼开,之后就分散在各个胡同,朝各自家中走去。然就在这将散未散之际,看到许多村人说说笑笑地从村口返回,他们大步走着,有的数钱,有的拿纸擦着手上刘丙林的乌血,还有的为了钱的多少,边走边吵,闹得不可开交,若不拉劝,就要打将起来。

——那五十块钱往哪儿去了?!

——那司机压根给的就是五块钱。

——我亲眼看着你把五十块的票子装进了兜。

——你可以搜嘛。

——搜你妈……

村民甲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返回,不知道都把刘丙林的折胳膊断腿扔到了哪儿,拉着一个村人问,方才明白了刘丙林原来没有死。

那轧死的不是刘丙林。

刘丙林还活在人世上。

问:他人呢?

答:在后边。

问:那死的是谁?

答:不知道。

问:为啥不接着拦车凑钱呢?谁死了都要埋呀。

答:县交通局来人把死尸一块一块收走了。

说:妈的,这交通局。

天津公安集中打击农村犯罪

本报讯 为贯彻全国农村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会议精神,天津公安机关自上月末开展了一次集中打击农村犯罪统一行动。

行动中,农村各级公安机关重点打击农村流氓滋扰和逞凶称霸等有为利忘义特点的犯罪活动,集中整治某些农村集镇市场,清查清理路边店、发廊等场所,查禁、打击、取缔“三陪”色情服务和卖淫嫖娼活动。据统计,五天共破获刑事案件三百八十八起,抓获各类犯罪分子二百九十二人。

与此同时,各级公安机关还加强农村巡警对交通和路面的控制。二日上午,蓟县公安局巡警在桑梓乡发现一人正在用水冲刷一辆有血渍的出租汽车,他们马上警觉起来并将其带至派出所内审查。经查,此人叫阎东,一日凌晨,阎伙同天津宝坻县张小亮在香河县将北京某出租公司司机杨延群杀死后抛尸,并将车劫走,他万没想到,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被蓟县公安人员抓获。

村支书晨时开三级干部会议回来,去参加了一个亲戚儿子的婚礼,送了礼品,也吃了婚饭,回到家里时已是下午三点二十分。进门,打了饱嗝,看见家里坐着三名县里的交通警和刘街派出所的所长。村支书在县里是改革开放的风云人物,坐县长、县委书记的小车是家常便饭。县委、县政府有一年春节发不下工资还是找他贷的款,因此别的头脸人儿与交通警和他都熟悉。刘街派出所所长,那就更不消说了,有时一天间他们共同忙着奔赴别人的请宴,不出十二个小时,能在饭桌上碰到三次面。

见村支书回来,他们都起身说回来了?

村支书说坐坐。

他们说我们等你半天了。

村支书说有事?

他们说是关于刘丙林。

支书说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们说那尸体不一定是。

支书说那不是刘丙林?

他们说有人说看见刘丙林还活着。

支书说活不活到他家看看就知道。

他们说都看了,刘丙林家没有东西没有人。

支书说不是刘丙林不就更好。

他们说问题就在这,若不是刘丙林,群众为埋尸凑集司机的钱就要交出来,说司机们意见很大,状告到了县长办公室,据悉这大半天收集的钱不是几百几千块,是几万甚至上十万。

村支书有些口渴,撮了茶叶,泡了开水,端着呷了一口。

——要是刘丙林呢?

——是刘丙林那钱不交出来情有可原。

——好好辨认一下尸体不就行了吗。

一行几人走出了村支书的家,到街上支书招呼了几个群众,说是辨认刘丙林的尸体,群众都十二分踊跃,又相跟着这行人朝村头的三岔路口走过去。

刘丙林的腿、胳膊、屁股、肋骨、头骨,能找到的肉和骨头,都被交通警集中起来,按人的模样,摆在路口一棵树下的草席上,脏污污的肉骨上盖了一张白床单。

往那尸体走去时,交通警和派出所所长各吸了一支村支书递过来的烟。

支书说,你家房子盖起来没?

所长说,没。

村支书说,咋回事?

所长说,妈的,还缺钢筋水泥。

支书说,我给你。

所长说,那怎么行。

支书说,你按量付款,有什么不行。

所长说,让拿钱就行。

然后,支书又问三个交通警,说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们呢,都说是刚参加工作,才上岗不到一个月。支书说交通局又招兵买马了?他们说是内招,等于是接班。支书说那我肯定和你们父亲熟悉。又问了他们三个父亲的名字,果然有二熟一生,支书就让他们到刘街别客气,该吃吃,该喝喝,需要什么尽管说。

一个交通警就说,我姑夫家也在刘街。

支书一惊,叫啥?

交通警:外号刘狗。

支书:他呀,活宝。

交通警:其实人死犟。

支书:还行。

交通警:他想要宅基地,就是不敢跟你说。

支书:我又吃不了他。

交通警:我让他有空去找你。

支书:不用啦,你一说我就知道啦。

说说话到了刘丙林的尸体边,听说公安人员要辨尸,刘街的村民除了支书招呼的,其余差不多都到了,依旧把路口围得山山海海。看执法人员和支书都来了,群众自动让开一条路。走进去支书去揭刘丙林尸体上的白床单,交通警一把拦住了。

说脏,我来。

脏啥,村支书说同村同邻的刘丙林,脏我也不能嫌脏。

所长说,让他们来,是他们的工作。

揭开那张白布,暴露了人们刚举过的骨肉,有条腿人们举时抓得过紧,手痕还一清二楚。

那时候人们被一种精神鼓舞着,并不觉得刘丙林死尸的可怕,这会儿又一次看到他人的另外一个模样儿,不禁都倒吸一口冷气。支书瞟了一下他领导的村民,说谁和丙林熟靠前站一站,仔仔细细辨认一下,是刘丙林就罢,要不是,都把收集起来的钱交出来,咱们刘街人不能不像刘街人;知道这个月是什么时候,公安局在贯彻全国农村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会议精神呢。

静了一会,村民A站了出来。

A说:我认识刘丙林的这双鞋。

村长:刘丙林平常穿的就是这双鞋?

A说:就这双,有天下雨是我送给他的。

村长,你可要认清。

A说,不信了脱下我穿上你们看看。

村长,试试吧。

A脱下试了,大小可脚。

A说,还不信,我的鞋我能不认识?

交通警把这对话写在一个笔记本上,还写了村民A亲自试了鞋。

村民B站了出来。

B说:确实是刘丙林,我认识这裤。

村长:你咋认识?

B说:你看膝盖上的黑裤蓝补丁。

村长用脚踢着裤子看了。

B说:有次我去他家借铁锨,见他补的。

村长:借铁锨干啥?

B说:半月前我在他窑前担土垫猪圈。

交通警又做了记录。

村长说:行了吧?

交通警:最好再具体点。

村民C站了出来。

C说:刘丙林左大腿上有个肉瘊。

所长:你知道?

C说:都是男人,不进澡堂也得进厕所。

所长把刘丙林左腿上的裤子退了。

果然有一个肉瘊。

(C是举着左大腿拦车者之一)

村民D站了出来。

D说:刘丙林右手有个刀疤。

(D是举着刘的右胳膊拦车者之一)

村民说,还看吗?

交通警说,不用了,有几份证言材料我们就可结案。

支书当即让村人们写了十份证言材料。

之一:

证明

3月4日在刘街村口被汽车轧死的无名尸确系刘街村村民刘丙林,因我自幼同他在一起玩耍,知道他腋下有一对黑痣,而尸体腋下也有一对黑痣。

证明人:刘街村村民刘丙兆

3月4日

之二:

证明

无名尸体真的是刘丙林,我曾经与刘邻居十余年,知道他右脚小拇指是两个指甲,而死尸右脚小拇指也是两个指甲,不是他又是谁呢?

证明人:刘街村村民刘丙魁

3月4日

之三:

证明

刘丙林无儿无女,无依无靠,被轧死后司机不知去向,全体村民念在同村人的份上,实行了社会主义人道精神,集体出面拦车凑资,严格按照每车一元的标准,共计为刘凑资安葬费数百元。

证明人:刘街村村民刘贵茂

3月4日

之四:证明人刘汉学

之五:证明人刘立天

之六:证明人刘衷高

之七:证明人刘庆林

之八:证明人刘汉

之九、之十。

日落时分,交通警带上一应材料回城了。村支书本来要留他们吃饭,在刘街最豪华的海天楼,可他们公务在身,说不能误了工作,县长要下班之前听到事故的调查报告。

也就只好让他们走了。

走之前说,这尸体你们埋了。

支书说:放心。

又说,人来一世不易,弄副好棺材。

村民们说,凑多少钱都花在安葬上。

交通警来时骑了交通警专用的三轮摩托,走时还骑三轮摩托,发动了摩托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刘丙林是劳改犯人?

——手里有几条人命。

——怎么没有毙他?

——都是间接杀人。

——那也不能只判他二十年。

——认罪态度较好。

摩托车的油门一加,三岔路口就留下了一串白烟。

我现在单位的领导是非常好的一个老知识分子,文艺五级,除了工作之外,他向我说得最多的是他的两个儿子。他说他大儿子已经工作,不知不觉走向社会变得成熟起来。说两年前儿子刚刚上班,最要好(北京叫铁哥们)的一个朋友的父亲死了,他们几个人操持全部后事,从殡仪馆回来,他们把死了父亲的好友请到家里开导,劝他不要过分伤心,并弄了一桌饭菜,说那朋友自父亲死后,一直既不吃饭,也不哭泣,木木的几天间一言不发,可是,饭菜做好了,酒也斟上了,那朋友仍然一动不动,望着那酒和饭菜,从晚上七点三十分,到零点三十分,五个小时没有开口说半个字。

朋友们都急了。说:何苦呢,是人谁能免了一死。

这话没有使那死了父亲的朋友有所触动。至于死,在他经过了父亲的死亡之后,他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不是别人的一言一行所能改变什么。然而,我领导的儿子,听了这话,默过一会,拿起电话打到了家里。

父亲接过电话,说谁?

儿子说,爸,是我。

父亲说,半夜三更打什么电话。

儿子说,爸,你千万好好活着,千万好好活着。

父亲说,你怎么了?发烧?

儿子说,告诉妈妈,千万千万你们都好好活着。

我的领导向我说这些时他哭了。我为他有这样的儿子感到欣慰。

三月四日的薄暮时分,关于刘丙林的死,已基本有了结论,即刘丙林确实死了,县里来的调查人员拿着他们的第一手材料,骑着蓝白相间的交通摩托车已经扬长而去,刘街协助调查的派出所所长说,没事了吧?

村支书说,晚上到我家吃饭。

所长说,不了,今夜还得去办一个杀人的案子。

村支书说,准备什么时候盖房,来刘街拉钢筋。

所长谢着走了。村支书回送他走进刘街,回过身来,望见落日一粒红珠样晶莹在西山梁上,淡薄的余晖,隐含了春日暖暖的清纯,轻柔无比地在刘街的繁华上抚摸。暮前的微风,染了日光些微的润红,如一叶蜻蜓的翅翼在街头浮着。街口这儿一瞬间很静,能听到路边田地小麦生长的噼啪之声,那声响是否是村人们的呼吸亦未可知。

村支书说,都回家吧。

村人们说,这尸体呢?

支书说,埋了。

村人说,刘丙林还活着哩。

支书说,他这一辈子无儿无女,六十多了,不能对不住他,怕交通部门还要问他的安葬情况。

村人们依着乡土的情谊和习俗,在落日将尽时候,到刘街的棺材店给刘丙林买了一副最上乘的黑棺,通体都是六寸厚的上好梧桐木,且棺两头的挡板,是独块的柏木,正头方向刻了祭字,涂了白亮金漆。抬着棺材朝村后刘丙林家里去时,那祭字在暮色中烁烁生辉。棺材的漆味和棺板的木香味,混合成半甘半涩的一股气流,河水样在刘街荡动,渐渐大将起来,在风中漫过了街面的房舍、商店、旅馆、高楼,漫过了河流、树木、山梁和田野,世界就浸淫在了棺材的气味中。

(我家乡一带,真正的仁德,是关心着别人的生死;真正的大孝,是给先辈早早准备一副上好棺材摆在堂房的墙下,那棺材里装着吃不完的粮食。这正如了一些南方的温州人,早早给自己或父母准备了仿古的墓室,究其源,大约都是跟着古人和皇帝学的,也是一种文化。)

往刘丙林窑洞的路上,村人们彼此轮换抬着豪华沉重的棺材,彼此说说笑笑。

D说,刘丙林白捞一个棺材。

E说,我死了也买不起这种天棺。

F说,值了,活值了。

G说,我这几天总是肚疼。

H说,快要死了吧?

J说,真这样你也让汽车轧一下。

K说,省自己一笔葬费。

L说,我昨夜梦见了青龙升天。

M说,刘街要出皇帝了。

到了最后,Z说,呀,你们看。

这时候棺材已抬到刘丙林的窑前,经Z这么一叫,村人们就都看到,刘丙林窑口没了窑门,门前狼藉一片,连窗子也不知了去向,迎着太阳的最后一抹光色,从亮处往窗洞注目,看到的是两眼漆黑。而窑前那片碧绿的菜地,也都被快刀乱麻地割了,殷红的菜畦里留下一片大大小小的脚窝。韭菜的茬片高高低低,正向外浸着绿水。葱是都被拔了去的,断棵儿直直地插在那儿。还有那片正嫩着的青菜,也都大半被踩得哭哭丧丧,半死不活地贴在地面。再往菜地和窑洞之间的东边望去,那儿有棵榆树,小碗样粗细,刘丙林在那树上,学着他第二房媳妇的作为,已经上吊死了,舌头吐将出来,和落地的落叶一个颜色,仿佛刘丙林含了一片正绿的叶子。

放下棺材。

一阵慌乱。

救下刘丙林。

把手放在他的鼻前试试。

已经死了。

也就死了。

果然死了。

人们坐下抽烟。

说,死了?

答,死了。

说,人死如灯灭。

说,一个一个轮着来。

说,日头落了。

说,该吃饭了。

说,走吧,明儿埋他。

就走了。

都走了。

天黑了。

三月四日,天便黑了。

回家过年,经历了这一切。

我的父亲是一九八五年病故的,埋在我家乡的山梁上,许多年没有去给父亲上坟,没有去给父亲的坟上添土,不能去看父亲一眼,这一年因病仍是不能爬上山梁,父亲便从山梁上蹒跚着回来。

我说父亲,你好。

父亲说,孩子,你好生活着。

我说,我冷得受不了。

父亲说,你忍着,哪儿都冷。

我说,我想你,父亲。

父亲说,别想我,人终会走到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