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美国悲剧(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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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想入非非的克莱德

这次相识,在某些人看来也许太微不足道了,对克莱德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见过一位如此妩媚动人的姑娘竟然向他俯赐青睐——至少他自己就是这样认为的。如今,他终于找到了一位漂亮姑娘,对他很感兴趣,答应陪他一块儿去吃饭、看戏。也许,她真的是个卖弄风骚的姑娘,和谁都说不上真心相待,也许一开头他还不能指望她就专一于他,不过谁知道呢?谁又能说得准呢?

下星期二,她果然遵约在格林—戴维逊附近第十四街和威恩多特街拐角处跟他见了面。他是那么受宠若惊、那么兴奋、那么狂喜,连自己乱成一团的思想感情,也几乎很难理出个头绪来了。不过,为了表示他与她完全般配,克莱德把自己打扮得几乎太奇特、太华丽了——头发搽了油,系上蝶形领结与崭新丝围巾,脚下穿着短丝袜,那双专门为这次约会买的闪闪发亮的棕色皮鞋更为显眼。

不过,当他与霍丹斯再次相见时,她对这些东西到底注意了没有,他就说不准了。因为,她注意的毕竟只是她自个儿的外貌,而不是他的外貌。再说这是惯用的花招,故意让克莱德久等,直到将近七点钟才来。她的姗姗来迟,使他的心情一时间极度沮丧。因为假定说,要是她这些天来对他早已不感兴趣,因而再也不乐意跟他见面呢?得了,那他当然就不跟她来往了。不过,那也足以证明:尽管他现在穿上漂亮衣服,也有钱可以挥霍了,可他还是不能让像她那样一个漂亮姑娘发生兴趣。他暗自思忖,他非交一个漂亮的女友不可——如果是不漂亮的,他就不要。拉特勒和赫格伦看来都不计较女友漂亮不漂亮,可是对他来说那是一种癖好。如果仅仅满足于找到一个不漂亮的姑娘,那他一想到这里,几乎就恶心。

可是此刻,他伫立在黑乎乎的大街交叉口,四周许许多多广告招牌和灯光照得几乎令人目眩,成百的过往行人总是来去匆匆,很多人的脸部表情都说明,他们心里想的是寻欢作乐和约会。而他呢,也许只有他一个人不得不往回走,上别处去,孤零零一个人吃饭,孤零零一个人去看戏,孤零零一个人回家,然后第二天早上再去上班。正当他认定自己倒霉透顶的时候,蓦然间,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从人群里现出了霍丹斯的脸孔和身影。她打扮得很俊俏,身穿一件黑天鹅绒短外套,衣领和袖口是茶色带红,头戴一顶圆鼓鼓的天鹅绒苏格兰宽顶无檐便帽,边上还有一个红色皮扣子,两颊和唇边略敷脂粉口红。一双眼眸忽闪忽闪的。如同往常一样,看来她还是露出踌躇满志的神气。

“哦,你好,我来晚了,是不是?我可实在没办法。你看,我忘了还有个约会,那也是我的一个朋友,嘿,还是一个顶呱呱的小伙子;我到六点钟才想起来我有两个约会。天哪,这真叫我为难了。这样,你们两个,我得决定先会见哪一位才行。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想改到另一个晚上,忽然想起你六点以后就不在那儿了。汤姆也是六点一过就走了。可查理总在那儿,直到六点半才下班,反正有时候还要晚一些。何况他是个呱呱叫的好小子,从来不发脾气,也不嘀嘀咕咕的。本来他也要带我一块儿去看戏、吃饭。他在奥菲亚剧院管香烟摊。所以,我就给他打了个电话。不用说,他老大不高兴呀。不过,我告诉他说,我会改到另一个晚上同他见面。怎么样,现在你该高兴了吧?为了你,硬是让查理那样一个漂亮小伙子落空,你说我对你够意思吧?”

她一眼就看出,只要她一说到别的小伙子,克莱德眼里就马上露出惊恐、嫉妒,而又有点儿惧怕的神色。她一想到自己能使他嫉妒,心里就很高兴。她知道她终于把他征服了。于是,她把脑袋往上一昂,微微一笑,就跟他在街上一块儿往前走去。

“你来了,不用说,你是够意思的了。”他很勉强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尽管她一提到查理这个“呱呱叫的好小子”似乎使他的心都堵了。这样一个又漂亮又任性的姑娘,难道说他就掌握不住她吗?“嗨,今儿晚上你真是美极了。”他又勉强地说了一句。他居然能说出这么一句口彩,连自个儿也吃惊,“你这顶帽子,还有这件外套,太合身了,我真喜欢。”他两眼直愣愣瞅着她,露出爱慕的闪光,溢满了一种热切的渴望。他很想吻她——吻她那朱唇小口——只是在这里他还不敢,不论在哪儿,谅他也没有这份胆量。

“难怪你有这么多的约会,还得一一回绝呢。你太漂亮了。要不要戴几朵玫瑰花?”这会儿,他们正走过一家鲜花铺。他一看见玫瑰花,就想起要送一点儿东西给她。他听赫格伦说过,女人就喜欢男人给她们献殷勤。

“哦,当然啰,玫瑰花我可喜欢,”她回答说,一面走进鲜花铺,“或者就来点儿紫罗兰吧。这种花很美。依我看,跟外套相配就更好看啦。”

她很高兴,想到克莱德竟然还有买花这种闲情逸致,还有他说了那些恭维她的话。与此同时,她相信他这个小伙子对女人知之甚少,也许压根儿都不了解。她喜欢的是经验比较丰富的年轻人和成年人,既不是这么容易就向她俯首帖耳,也不是那样易如反掌即可掌握住的。不过,她也不能不想到,克莱德是她所熟知的那些男人中的佼佼者——举止态度比他们文雅些。所以,尽管在她眼里他有点儿笨拙,她还是有雅量包涵他,且看他以后怎样。

“哦,这些花真漂亮呀!”她大声嚷嚷着,随手捡起一大束紫罗兰,给自己别在身上,“我说,我就戴上吧。”克莱德付钱的时候,她伫立在镜子前搔首弄姿,又按照自己的嗜好把花儿别好。直到最后她认为满意了才转过身来,大声说:“得了,走吧!”随即挽起了他的胳臂。

克莱德对她那副毫不客气的神气不免有点儿吃惊,一时简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不过,他也用不着着急,霍丹斯全神贯注的只是她自个儿罢了。

“嘿,我跟你说,上星期我简直是一晃而过。每天晚上都是舞会,直到第二天凌晨三点钟才回家。星期天几乎跳到快要天亮呢。我的天哪,昨儿晚上的舞会这才够劲儿。你去过伯克特舞厅没有?就是在吉福德渡口那边的,你知道吗?哦,那地方可漂亮,离第三十九街比格布罗不太远。夏天跳舞,冬天结了冰,就在室外溜冰,或是在冰上跳舞。还有那个小乐队,可棒极了。”

克莱德只顾欣赏她那噘动的小嘴、闪亮的眼睛和迅捷的手势,却很少留意她所说的话。

“华莱士·特朗跟我们在一块儿。嘿,他这小子真把人逗死呢。后来我们坐下来吃冰激凌,他就上厨房去,把自己的脸抹黑了,戴上侍者的围裙和大褂,回过来侍候我们。那真是个令人发笑的小鬼。他还用碟子和勺儿耍把戏,真逗人。”

克莱德叹了一口气,因为他远不及这个天才特朗那样有天赋。

“后来,星期一早上,我们大家回去的时候,差不多快四点了,可我七点还得起来。我简直累得快死了。我差点被炒鱿鱼了,要不是店里那些好人,还有那位贝克先生,我包管被炒鱿鱼了。他是我们的部主任,你知道吧,老实说,我真的叫这个可怜的人吃足了苦头。我在店里真是够调皮捣蛋的。有一天,我午后迟到了,另一个姑娘就替我按规定时间在我的考勤卡上打孔,你知道吗,不料这时他正好走了进来,看见了她。后来,已是午后两点钟,他就对我说:‘听我说,布里格斯小姐,’他一向称我布里格斯小姐,因为我不许他叫别的名字。我要是让他随便叫的话,那他就会乱来一气,‘叫别人给你的考勤卡上打孔是不算数的,往后少来这一套,人家都不是傻瓜啊。’我听了只好哈哈大笑起来。尽管有时候他对我们都会发火,可是我照样把他弄得服服帖帖的。所以,他对我多少比较客气,你知道吗,他怎么也不肯开掉我,说真的,他才不乐意呢。我就对他说:‘听我说,贝克先生,你可不能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我可不是回回迟到呀。说穿了,偌大的堪萨斯城,我并不是只能在贵处工作。要是偶尔迟到一下,我就得听你唠叨,那你干脆把我送牢房就得了,明白吗?’我绝不能容忍他用那种口气对我说话。我心里正琢磨着会有啥结果,他却马上软下来了。他只是说:‘得了,反正我已警告过你了。下次说不定你要是被蒂尔尼先生瞧见了,那你就得上别的铺子去试试了。’他知道他这是在虚张声势,这一点我也是心照不宣。我只好咯咯大笑起来。两分钟后,我就看见他跟斯科特先生在一起仰天大笑。不过,说真的,嘿,我有时候也真能逗弄人。”

这时候,她跟克莱德终于走到了弗里塞尔酒家。一路上,他几乎没有说话,倒也使他感到很轻松自在。他破天荒头一回感到扬扬得意的,就是他能陪女友到这样阔气的地方去吃饭。说真的,现在他已开始品尝个中况味了。他心里急巴巴地,真想也能沾上一点儿罗曼蒂克情调。由于她对自己估计很高,竭力强调自己同这么多寻欢作乐的年轻男女交往密切,就使他觉得,截至此刻为止,仿佛自己压根儿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他马上想到了她刚才对他说过的那些事:在比格布罗附近的伯克特舞厅,在冰上溜冰跳舞,还有查理·特朗——同她约定今晚见面的那个香烟摊的年轻掌柜,还有那位一见她就几乎含情脉脉、舍不得开掉她的贝克先生。他眼看着她一点儿也不考虑到他的钱袋,只按自己的口味点菜的时候,就赶快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蛋、她的身段,以及她的双手从手腕到指尖的模样儿,使人一望可知她的整个手臂该有多么纤巧圆浑,还有她那高高耸起、丰满的胸脯,她那眉毛的曲线,她那光滑的脸颊和下巴颏儿长得完美的那种魅力。此外,她说话时那种矫揉造作、光滑流畅的声调也有某种味儿,不知怎的吸引了他,使他心烦意乱。他觉得,那是很动人的。哎哟哟,老天哪,这样一个姑娘要是能完全属于他,该有多好!

霍丹斯在这酒家如同在街上一样,照样唠唠叨叨地谈她自己的事,看来她压根儿没注意到,此刻她是在克莱德心目中很了不起的这个地方吃饭。当她不是对镜欣赏自己的时候,她就仔细地看菜单,决定点哪些她爱吃的菜,薄荷冻羊肉,不,她不爱吃蛋卷,牛肉她也不爱吃——哦,得了,还有冬菇熘肉片。末了,她又添上了芹菜和花菜。此外,她还想喝点儿鸡尾酒。哦,是的,克莱德听赫格伦说过,吃饭要是不喝一点儿酒,就太没意思了,所以,他就毫不迟疑地提议喝一点儿鸡尾酒。霍丹斯喝完一杯又喝上一杯之后,仿佛比从前更热和、更快活、更饶舌了。

不过,克莱德注意到,她自始至终同他还是保持着一种多少有点儿冷淡的、客观的态度。要是他怯生生地想要稍微转换一下话题,谈谈他们两人的关系,以及他对她的一往情深,问问清楚她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别的小伙子,她就会公开说所有的男朋友她真的都喜欢,一下子就把他甩了。她说他们都那么可爱,个个都待她那么好。他们非得这样不可,要不然,她就再也不睬他们了。正如有一次她所说:“给他们拴上一只洋铁罐。”[13]她那活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脑袋昂然地晃动着。

克莱德已被这一切迷住了。她的表情、她的佯装、她的颦蹙,乃至于她的姿态,都富于性感、令人想入非非。看来她喜爱捉弄人,随便允诺,让自己受到某种指控和评定,然后又不肯承认,推说这一切全属子虚乌有,装作她对自己只是极其谨慎以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一般地说,克莱德只要有她这个人在身边,心里就感到激奋、宽慰了。这是一种折磨,但也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他老是在心心念念,想得干着急了,他只要能紧紧地搂住她,吻她的嘴,甚至同她咬得紧紧的,该有多美!用自己的嘴吻她的嘴!不停地吻她!紧紧地搂住她风姿绰约的身段,抚爱她!有时,她那双故意泪汪汪的眼睛直望着他,说真的,他感到有点儿疲软无力,几乎产生厌恶。他只是梦想着:不论自己的魅力或是金钱的威力,他硬是要使她爱上自己。

不过,即使他陪着她看戏,随后再送她回家,克莱德还是看不出有什么显著的进展。在利比剧院看《海盗》演出时,霍丹斯因为对克莱德尚未产生稳定的兴趣,说真的,始终注意剧情发展,她所说的,全是从前她看过的一些类似的剧目,以及她对那些男女演员的评论意见,此外,她还提到是哪个小伙子带她去看戏的。克莱德既然不能拿自己的经历同她比试高低,自然也不敢同她斗智取胜,所以,他就只好随声附和她的意见了。

可是,她自始至终都在暗自思忖她眼前的新胜利。因为她一来早就不讲德行,二来知道他好歹有一点儿钱,他又乐意把它花在她身上,所以,她就算计着:只要可能的话,就抓住他,使他一直巴结奉承她,无非如此而已——那倒也是够痛快的了。与此同时,她不妨照样我行我素,尽情跟别人一块儿寻欢作乐;赶上她得不到别处足够有趣的邀请,可能出现空当的时候,就不妨让克莱德给她买这买那,为她效劳,陪她消愁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