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美国悲剧(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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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应聘大酒店

这一切使克莱德顿时胡思乱想起来。到这么了不起的地方干活儿,对个人前途会意味着什么?他在这方面的梦想只好让人揣度去吧。他对奢华的想法基本上是那样极端、错误、粗俗——仅仅是一些痴心妄想,一种受压抑、得不到满足,至今还只好悬想臆测、聊以自慰的白日梦呓罢了。

他回到杂货店,工作一切照常,下班后,他便回家吃晚饭,睡觉。可是如今,一到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和星期一下午,他就想入非非了。不论做什么事,他总是心不在焉;杂货店里他的上司有好几次都不得不提醒他,要他“醒一醒”。下班以后,他并不直接回家,而是往北走,到第十四街和巴尔的摩大街拐角处仰望着那家大酒店。在那里,即使到了深更半夜,三个入口处(每个入口处正对着一条大街)都站着一个看门人;看门人身上穿着缀着很多纽扣、长长的茶色侍者制服,头上戴着帽檐高高、帽舌长长的茶色帽子。里面呢,就在有凹槽、缀圈环的法国绸窗帘后面,依然是灯火辉煌,附近地下室一隅那个点菜的餐厅和供应美国式烤肉的酒吧吧间,这时也还没有打烊。四周有很多出租汽车和私人汽车,而且总有笙歌弦乐的声音,真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他是在星期五晚和星期六、星期日早晨,一连好几次仔细打量了这家酒店以后,星期一下午就按照斯夸尔斯先生的意思又一次到这里来了。没承想,此人对他十分粗鲁无礼,因为这时此人几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考虑到他当时确实需要帮手,并且认为克莱德也许可以胜任,因此就把他带到楼梯底下他那间小办公室里,摆出一副顶头上司的派头和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开始盘问他的出身和住处,从前是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他父亲又是靠什么谋生的。这最后一个问题叫克莱德感到特别发窘,因为他毕竟有自尊心,而且羞于承认自己父母开办传道馆,并在街头布道。于是,他随机应变回答说(有时这也是实情),他父亲给一家洗衣机和绞衣机公司兜揽生意,赶上星期日布道。有关传教的事干脆说开了,倒是一点儿也没有让这位领班产生不满,因为克莱德根本不像是个眷恋家园而又循规蹈矩的人。他问克莱德能不能从目前任职的那家店里取得一份推荐书,克莱德回答说可以。

斯夸尔斯先生接下去告诉他这家酒店店规很严格。过去有很多小伙子,由于欣赏这里的场面和气派,接触了原先不习惯的过分奢靡的生活——尽管斯夸尔斯先生并没有使用这些字眼——他们就冲昏了头脑,误入歧途。有些侍应生,挣了一点儿外快就不知自爱。他经常出于无奈,只好把他们辞退。他要的侍应生,必须是听活、懂规矩、手脚快、见了人都要彬彬有礼的。他们必须经常保持仪表服饰整洁,每天准时上班——一分一秒也不能迟到——整天都得精神抖擞,把工作做好。不论是哪一个侍应生,自以为挣了一点儿钱,就可以跟人调情取乐,或是顶嘴抬杠,或是晚上外出赴舞会,结果第二天不能准时上班,或是精疲力竭,做起事来拖拖沓沓、懒懒散散的,那他就别想在这里再待下去。“这种人——我是要把他开除的,而且得马上开除才行。”斯夸尔斯先生决不容许胡来一气的,“以上这些是必须在现在一开头,也可以说是最后一次地通通向你交代清楚了。”

克莱德不断地点头表示同意,并不时急急乎地插进去几句“是的,先生”和“不会的,先生”。到最后,他还立下保证,说他根据自己的思想秉性,是决不会出格、干出斯夸尔斯先生方才列举的种种恶行劣迹的。随后,斯夸尔斯先生继续介绍酒店店规,说侍应生每月只发工钱十五美元,另外免费供膳,在地下室侍者专用的餐桌用膳。不过,无论哪一个侍应生,只要给客人做点儿什么事,比方说,拎一下皮包,送去一壶水,或是干了一点儿别的小差使,客人就会给他一点儿小费,而且往往给得很阔气,也许是十个美分的银币,也许是十五个或二十个美分,有时候还要多一些。这一消息对克莱德说来,真是最惊人的一大发现。据斯夸尔斯先生说,这些小费合在一起,每天平均四到六块美元,不会比这再少,有时候还要多一些。克莱德心里有了谱,这一笔进项真是太惊人了。他一听说有这么大的数目,心儿就一下子突突地跳,差一点儿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四到六块美元!嘿!这就是说,每个星期有二十八到四十二块美元呀!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何况,每个月还有十五块美元薪资,免费供膳呢。斯夸尔斯先生介绍时说,侍应生穿的漂亮制服是用不着自己掏钱的,不过,这些制服既不能穿到外面去,也不准往外拿走。斯夸尔斯先生继续介绍说,他的工作时间是这样的: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星期日,从清晨六点干到中午为止,然后休息六小时,再从傍晚六点一直干到半夜。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他只要从中午干到下午六点,这样转天有一个下午或是一个晚上就归他个人支配。不过,他一日进几次餐,一概都在工作时间以外。每班按照规定上班时间开始之前十分钟,克莱德就得穿好制服,准时前来站队,听候他的顶头上司检查。

当时,斯夸尔斯先生心里还想到一些别的事情,他却一字不提。他知道反正会有人替他说的。于是,他接下去说:“我想,你现在就乐意上班,是不是?”本来克莱德一直仿佛有点儿头昏目眩似的坐在那儿,现在一听到他猛地问这句话,不免感到太突然了。

“是的,先生,是的,先生。”克莱德回答说。

“敢情好!”说罢,他就站了起来,打开他们进来时刚关上的那道门。“奥斯卡,”他向坐在长条凳头上那个侍应生招呼了一声,马上就有一名个儿相当高、稍微有些胖、身穿整洁紧身制服的年轻人敏捷地应声而起,“把这个小伙子带去——你叫克莱德·格里菲斯,是吧?——领他到十二楼制服间去,你看,雅可布能不能给他找出一套合身的制服。如果找不到合身的,就让他明天来改一改。我说,西尔斯比穿过的那一套,也许他穿差不离吧。”

随后,他掉过头来,冲写字台前那个一直望着他们的助手说:“反正我得让他先试一试再说。”他又说,“今儿晚上叫一个伙计先教他一下,或是等到他上班时教他也行,去吧,奥斯卡。”他关照那个带领克莱德的侍者说。当克莱德和奥斯卡径直走向一部电梯、不见踪影的时候,他对他的助手找补着说:“他干这一行还是个新手,不过,我看他准对付得了。”随后,他就走过去,把克莱德的名字记入薪水册。

这时,克莱德在这位新的良师的管教下,正洗耳恭听一大套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情况。

“你要是以前没有做过这种事,也用不着害怕。”这个年轻人一开头就这样说。后来克莱德才知道,此人姓赫格伦,来自新泽西州泽西城,他说话时总有那种外地人的怪腔怪调,喜欢比画打手势等等,也都是从那里带来的。他身材高大,精力充沛,淡褐色头发,脸上长着雀斑,待人和气,口若悬河。他们走进了标着“职工专用”字样的电梯。“这玩意儿也没啥难的。我头一次在布法罗做事,那是在三年以前,在拿(那)以前,我对这种希(事)也是嘛(什么)也不疼(懂)。你次药(只要)留点儿神看比个(别个)人,看看大们(他们)怎么做,就得了。拿(那)么你听明白了没有?”

论教育程度,克莱德虽然比他的这位向导也高不了多少,可是他一听见此人嘴里说什么“嘛也不疼”和“次药”,以及什么“希”、“拿”和“比个”诸如此类的词儿,心里不由得感到非常别扭。不过此时此刻,只要有人给他献上一点儿殷勤,他心里都会万分感激,何况,眼前这位分明是好心肠的良师态度又是如此和蔼可亲,所以,不管什么事,克莱德也都能原谅他了。

“不管谁做啥希(事)情,你先留神看着,你懂吗。直到你学会了才算数,你懂吗。拿(那)就是这么回希(事)。铃声一响,你正好坐在长条凳头上,那该是轮到你了,你懂吗,你马上就得一跃而起,赶快上去。这里大(他)们就是喜欢你动作快一些,你懂吗。不管啥时候,你一看见有人进门来了,或是拎着皮包从电梯里出来,偏巧你正坐在长条凳头上,你就赶快奔过去,不管领班按铃了没有,或是喊没喊‘上来一个’。有的时候他实在太忙了,或是照顾不了,他就要你主动去做,你懂吗。希希(事事)要留心,引(因)为你拿不到手提包,你就得不到小费,你懂吗。不管拿(哪)一个,带着皮包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都得赶过去给大(他)们拎着,除非大(他)们硬是不让你拎,你懂吗。”

“不过,不管是拿(哪)个客人进来,你务必守在账台旁边等着,一直到客人订好了房间。”他们坐电梯上楼的时候,克莱德这位良师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差不多每个客人都要订一个房间。在火(然后),账房先生就会给你一把钥匙,拿(那)么,你次药(只要)把手提包之类的东西送进房间就得了。此外,你次药(只要)把浴室和厕所里的灯一一打开(要是房间里有的话),好让大(他)们知道它们在啥地方,你懂吗。赶上是白天,你就得把窗帘卷起来,晚上则把窗帘放下来,再要看看房间里有没有毛巾,没有的话,就要通知女侍者。这时候大(他)们要是还不赏给你小费,你就得走了。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除非你遇到一个很吝啬的家伙,你次药(只要)再磨蹭一会儿,找个借口,你懂吗。摸弄一下开门的钥匙,或是试拉一下门上的气窗,你懂吗。在火(然后),次药大(只要他)们心中有数了,就会给你小费。要是大(他)们还不给,拿(那)你就完蛋了,就是这样,你懂吗。你可千万别露出不开心的样子,不作兴那样,你懂吗。拿(那)时,你就下来,除非大(他)们说要冰水或是什么东西的,你的希(事)就算做完了,你懂吗。你再回到长条凳上去,要快。这玩意儿可一点儿都不难做的。只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得要快,你懂吗。客人有进来的,有出去的,千万不要错过一个,这才是最要紧的巧(窍)门儿。”

“等到大(他)们发给你制服,你上班以后,可别王(忘)了每次下班临走前,给领班一块钱,你懂吗。一天你值两个班,就得给两块,次(只)值一个班,就给一块,你懂吗?这就是本酒店的规矩。我们在这儿一块做事,就药(要)像拿(那)样。你药(要)保住这只饭碗,就飞(非)得拿(那)样不可。不过,总共也就花去那些。剩下来的,就全是你自个儿的了。”

克莱德明白了。

他暗自估摸一下:他那二十四或是四十二美元里头显然有一部分就不翼而飞了,总共是十一二美元。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剩下来的,不是还有十二到十五美元,甚至还更多一些吗?况且还有向他免费供给膳食和制服呢。好心肠的老天爷啊!这简直是上了天国呀!过去向往奢华生活,现在真的如愿以偿了!

来自泽西城的赫格伦陪着他到达十二楼,走进一个房间,看见有个头发花白、皱皮疙瘩的小老头儿正在值班,简直看不出此人年龄有多大,脾气又是如何。他马上拿出一套相当合身的制服给了克莱德,要是没有其他吩咐,就可以不必再改了。克莱德一连试了好几顶帽子,有一顶他戴上挺合适,歪戴在一边耳侧,真是帅极了,只不过赫格伦照样关照他:“你得把拿(那)头发剪一剪。最好后头剪掉一些。太长了。”其实在他还没有开口说这话以前,克莱德心中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戴上新帽子,他的那头长发当然不大合适。这时,他一下子讨厌他的那头长发了。随后,他便下楼,向斯夸尔斯先生的助手惠普尔先生报到。惠普尔先生说:“好极了。制服很合身,你说是吗?那就得了,你上六点的班。五点半报到,五点三刻穿好制服,以备检查。”

临了,赫格伦关照他马上脱下制服,送到地下室公共更衣室,向看管的人领取一个小柜。克莱德一一照办了。随后,他心里激动到了极点,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先去理了发,然后向全家报告了这个大喜讯。

赶明儿他要在格林—戴维逊大酒店当侍应生了。他将要穿上一身制服,而且是一身很漂亮的制服。他将要挣到多少钱,他开头并没有如实告知母亲。不过,据他心里估摸,开头反正总在十一二块以上,现在他还说不准。因为他现在突然看到了自己马上就可以经济独立,尽管还无力赡养全家,但就自己一个人来说,好歹没问题了。他可不乐意使事情复杂化,因为他要是把薪资的实际数目和盘托出,家里当然就会向他要钱。他倒是说过膳食不用自己掏钱,因为这就是说,往后他不在家吃饭了,而这对他来说乃是正中下怀。再说,将来他经常在这家酒店的豪华气氛中过日子,只要他乐意,也就根本不必一定要在半夜十二点以前赶回家去。还可以穿上好衣服,说不定会交上一些有趣的朋友,嘿嘿,那才是其乐融融啊!

当他东奔西走在干杂活儿的时候,他忽然心里涌上了又一个巧妙而又诱人的念头:往后他只要乐意去剧院,或是上其他什么地方,晚上就用不着回家了。他可以待在闹市区,说他有事就得了。何况膳食不用自己掏钱,还可以穿上好衣服。想想,多美!

仅仅想到这些,就使他感到那样惊喜若狂,因此他连想都不敢多想了。他最好还得等着瞧。是的,他得等着瞧,就在这个无限美好的妙境里,他能得到的究竟有多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