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悲惨世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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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芳汀(8)

我们认为应当指出的是,不妨说在他的信念之外,在他信念的界外,还存在极度的爱心。正因为如此,“因为深深爱过”[62],他才被那些“持重的人”“严肃的人”和“理智的人”看作是脆弱的。在这个可悲的世界上,私心都打着博雅的旗号,最喜欢卖弄“持重”“严肃”“理智”这类字眼。极度的爱心是什么呢?这是一种平静的善意,正如我们在前面指出的,他不仅爱及所有人,有时还爱及生物。他待人接物毫无鄙夷之态,对上帝的创造物一向宽容。任何人,甚至最善良的人,身上总是不自觉地存留一分对动物的狠毒,这也是许多教士所特有的,然而,迪涅主教却绝无这种心肠。他固然没有达到婆罗门教的那种境界,但似乎深思过《传道书》上的这句话:“谁知道动物的灵魂归宿何处?”外形的丑陋、本性的扭曲,都不会引起他的惶惑和气愤。他只是非常感慨,往往油然而生怜悯之心。他那沉思默想的神态,仿佛要超越表象,进一步探究生命的前因后果。还有时,他仿佛请求上帝减轻罪罚。他常以语言学家研读一本古籍的眼光,心平气和地观察自然界还存在的大量混乱现象。遐想中,他嘴里时常冒出怪诞的话。一天早晨,他在园子里散步,以为独自一个,没有瞧见跟在他身后的妹妹;他突然停下脚步,注视地上的什么东西:那是一只黑色大蜘蛛,毛乎乎的,样子很吓人。他妹妹听见他说:

“可怜的昆虫!这不是它的过错。”

这种好心肠近乎神圣的孩子话,有什么不可以讲的呢?就算幼稚吧,可是这种崇高的幼稚,正是圣弗朗索瓦·达西斯的马克—欧雷勒的所作所为。有一天,他怕踩死一只蚂蚁,还扭伤了脚腕子。

这位正直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有几次,他就在园子里睡着了,那情景真是令人无限敬仰。

据说,在青年乃至壮年时期,卞福汝主教是个好冲动的,也许有点粗暴的人。他这种普施万物的仁慈,与其说是本性,不如说是一种伟大的信念在生活过程中,一个念头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点滴积淀而成的。须知滴水穿石,人心亦然。滴穿的洞不会消失,心中的积淀也磨灭不了。

我们好像已经说过,到了1815年,他有七十五岁了,但是看上去不像过六十岁的人。他个头不太高,身体有点肥胖;为了减肥,他喜欢走远路,而且步履矫健,脊背只是略显弯曲。我们举出这种细节,无意得出任何结论。格列高利十六世[63]到了八十岁高龄,身子还挺得直直的,笑容可掬,但他仍不免是一个坏主教。卞福汝主教有一副人们所说的“英俊的相貌”,但是他为人十分和蔼可亲,就让人忽视了他的英俊相貌。

他交谈时,像孩子一样快活,我们已经说过,这是他的一种神采;别人在他身边,毫无拘束之感,就觉得他周身都施放着快乐。他的肌肤红润,满口洁白的牙齿完好无损。他的笑容十分明朗,显出一副坦荡而平易近人的神态。这种神态在一个青年身上,人见了就会说:这是个好小子。如果在一个老者身上,人见了就会说:这是个慈祥的老人。我们还记得,当年他给拿破仑的印象就是这样。初次见面给人的印象,的确像个慈祥的老人。然而,如果跟他一起待上几小时,只要稍稍留意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态,慈祥的老人就会逐渐变样,呈现出一种难以描绘的威严之态;他那宽宽的严肃的额头,本来因白发苍苍就显得庄严,在沉思中就倍加庄严了。慈祥中显示出来的威严,并不妨碍慈祥继续发光;我们目睹一位含笑的天使缓缓张开翅膀,同时又笑容不敛,就会产生类似激动的心情。敬意,一种难以言传的敬意,逐渐侵入你的肌体,升到你的心田,你会感到面对一颗久经磨炼的、宽厚而坚强的灵魂,其思想无比宏大,因而只能是温柔的了。

正如我们看到的,祈祷、祭祀、施舍,安慰伤心的人,种植一块园地,广施友爱,节俭生活,热情接待,克己为人,保持信心,研究,工作,这些事充满了他生命的每一天。“充满”一词十分恰当,自不待言,主教的每一天非常充实,满满装着善良的念头、善良的言语和善良的行为。然而,到了夜晚,等两位妇人回房休息之后,他睡觉前如果由于天气寒冷或者下雨,未能到园子里待一两个小时,那么这一天还不算完整。仰望夜空的壮观景象,通过静思准备入睡,这对他来说,似乎成为一种仪式了。有时,夜已很深了,两位老妇人如果还未睡着,就能听见他走在小径上缓慢的脚步声。他在园子里,单独面对自己,聚精会神,心情平静,唯有崇拜之意,他对照内心的恬静和太空的静谧,在黑暗中感慨星斗可见的光辉和上帝不可见的光辉,心灵敞开接受从“未知”降落下来的思想。在这种时刻,夜间开放的鲜花奉献芳香,他也献上自己的心:这颗心在夜空的繁星中,就像点亮的一盏灯,忘情地放射光芒,融入整个大自然的辉光中;也许他本人也说不清思想里发生了什么,仅仅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飞升,又有什么东西降到他身上。灵魂的冥奥渊深和宇宙的冥奥渊深,两者神秘地交流。

他想到上帝的伟大和存在,想到无穷的未来这种奇异的神秘,也想到无穷的过去这种更为奇异的神秘,还想到他眼前朝各个方向延展的所有无限,但是并不想理解,只是观察这种不可理解的现象。他并不研究上帝,只觉得上帝光辉耀眼。他考虑原子的奇妙遇合赋予物质以形貌,确认并显示力量,在统一体中创造出个体,在空间中创造出比例,在无限中创造出无穷数,并且通过光制造美。不断遇合又不断分解,这便是生和死。

他背靠衰朽的葡萄架,坐在一条木凳上,透过果木瘦枝曲蔓的暗影,仰望着繁星。这一角园地,被木棚仓房占据,草木少得可怜,但是对他来说,这已经十分宝贵而足够了。

这位老人还希求什么呢?他生活中极少闲暇,那一点闲暇时间,也是白天用来侍弄园子,夜晚用来静观冥想。园地虽然狭小,但是上有天空,不是足够用来崇拜上帝,轮番观赏他那最美妙的作品和最卓绝的作品吗?的确,这已是应有俱有,还渴求什么呢?小小的园地足供散步,无际的天空足供遐想。脚下,可供培植和采摘;头上,可供探究和思索。地上几朵鲜花,天空所有星辰。

十四 他所想的

最后说几句。

这种详细叙述的方式,尤其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如果用一个时髦的字眼来说,很可能把迪涅的这位主教描绘成“泛神论者”,还会让人相信,对他或褒或贬,他身上体现我们时代所特有的一种个人哲学。这类个人哲学思想,往往在孤独者的头脑里萌发,扎根长大,在那里取代宗教。我们要强调指出,凡是认识卞福汝主教的人,绝不会无端产生这种看法。指导这个人的是心灵。他的智慧是由心灵放射的光构成的。

毫无系统,却有许多善事。探赜索隐,往往令人迷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费神去探求世界末日的情景。使徒可以勇往直前,而主教则必须谨慎从事。也许他有自知之明,不去过分探究应由大智大勇的人考虑的问题。奥秘的大门,能引起神圣的恐惧;那些幽暗的门大敞四开,然而却有一种声音,对你这生命的过客说:不要进去。闯进去就要大祸临头!而那些天才,可以说超越了教义,在抽象概念和纯思辨方面又沉到闻所未闻的深度,他们就向上帝提出自己的见解。他们的祈祷大胆地挑起争论,他们的崇拜也提出质疑。这里却是直截了当的宗教,对于试图往上攀登的人来说,则步步有惊险和责任。

人的遐思绝无止境,而且冒着危险,分析并深入探究自己想象的奇妙境界。由于类似反光的作用,几乎可以说,这种遐思也会令大自然目炫:我们周围的世界要反射,瞻仰者很可能也被瞻仰。不管怎样,大地上确实有些人——难道是人吗?他们在梦想的幽邃视野中,清楚望见绝对存在者的高峻,在触目惊心的幻象中望见无极山峰。卞福汝主教根本不是这类人,他不是天才。他还颇为惧怕那些绝顶聪明的人,他们中间有几个大名鼎鼎,如斯威登堡[64]和帕斯加尔[65],反被聪明所误,精神逐渐失常了。那种宏伟的梦想,当然有其精神上的功效,通过艰险的道路,就能接近理想的完美境界。然而,卞福汝主教却走了一条捷径:福音书。

卞福汝主教无意将自己的法衣弄出以利亚[66]袍的纹褶,他不投射一线未来之光,却照亮黑暗世界的沧桑,也不想把事物的微光聚成火焰;他一点也没有先知的气味儿,一点也没有占星术士的气味儿。这颗质朴的心唯有爱,仅此而已。

说他把祈祷推向一种超乎常情的渴望,这是有可能的;然而,只有超常的爱,才可能做超常的祈祷。如果说离开经文的祈祷就是异端,那么,圣女泰蕾丝和圣徒哲罗姆全成为异端了。

他经常关心痛苦呻吟和奄奄待毙的人。在他看来,寰宇就是无边的病痛;他感到无处不在发烧,无处不按出痛苦的脉搏,但他并不想猜透这个谜,只是勉力包扎伤口。万物惨不忍睹的景象,在他身上激发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他全部心思都用来寻求同情和安慰的最好办法,既为他自己,也为了启发别人。对这位世间少有的善良神父来说,一切生存物都是他力图安慰悲伤的永久的缘由。

多少人奋力挖掘黄金,而他则奋力挖掘怜悯。普天下的悲惨就是他的矿藏。随处可见的痛苦,无不是他行善的机会。“你们彼此相爱吧!”他说诚能如此,也就满足了,再也无所祈愿,这就是他的全部学说。那个以“哲学家”自诩,前边提过姓名的元老院元老,有一天对主教说:“瞧瞧这世上的情景吧:人人纷争,混战一场;谁最强大,谁就最聪明。你那句‘你们彼此相爱吧’,简直是蠢话。”——“嗯,”卞福汝主教并不同他争论,只答道,“如果这是蠢话,那么灵魂应当隐藏在里边,就像珍珠隐藏在牡蛎中那样。”他本人就隐藏在那句话里,在那里面生活,感到完全心满意足,置而不顾既诱人又骇人的那些重大问题、空而论道的那种不着边际的远景、形而上学的那种危岩绝壁;总而言之,命运、善与恶、生灵之间的争战、人的意识、动物若有所思的昏昧、死后的转世、坟墓所容纳的生存回顾、难以理解的移情——相继不断的爱移向今生今世的我、本质、实体、虚无和存在、灵魂、本性、自由、必然等等,所有那些深奥的焦点问题,都留给上帝的使徒和不信上帝的虚无论者;绝高遥深的问题,由人类智慧的大天使们去探索;万丈深渊,由卢克莱修[67]、摩奴[68]、圣保罗和但丁观望,他们的目光如雷电,凝神注视,仿佛要让星辰跃现在无限中。

卞福汝主教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看到神秘问题的表象,并不想深究,也不推波助澜,以免扰乱自己的思想,只是在心灵里,对虚无缥缈的东西怀着深深的敬意。

第二卷 沉沦

一 一天行程的傍晚

1815年10月初,约莫日落前一个小时,有位行客走进小小的迪涅城。在这种时分,只有寥寥无几的居民还站在窗口或门口,他们望见这个行客,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很难遇见比他衣衫更褴褛的行人了。此人中等个头,身体粗壮,正当壮年,看样子有四十六岁至四十八岁。头戴一顶皮檐鸭舌帽,遮去流汗的、风吹日晒黑了的半张脸。身穿黄色粗布衫,领口搭了一个小银锚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领带皱巴巴的像根绳子;蓝色棉布裤已经很旧,一个膝头磨白,另一个膝头磨出窟窿;外罩十分破旧的灰色外套,一个袖肘上用粗线补了一块绿呢布;背上有一个崭新的军用袋,装得满满的,袋口紧紧扎住;他手里拿一根多节的粗棍,脚上没有袜子,直接穿一双打了铁掌的鞋;他的头发短短的,胡须长得很长。

浑身破烂不堪,再加上汗水、热气、风尘仆仆,给他增添一种说不出来的肮脏。

他推成平头,但是头发又开始长了,都竖起来,仿佛有一段时间没理了。

谁也不认识他,显然只是一个过路人。他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南边来的。可能是从海边来的。因为,他进迪涅城所走的街道,正是七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前往巴黎的路线。这个人肯定走了一整天,样子十分疲惫。城南老镇的一些妇女,看见他停在加桑迪大街的树下,并在林荫道尽头的水泉喝水。他一定渴极了,因为在后边跟随的那些孩子,看见他走了二百步远,到了集市广场又停下,对着水泉喝水。

他走到普瓦什维街拐角,便朝左手拐去,径直走向市政厅,进去之后,过了一刻钟又出来。一名宪警坐在门旁的石凳上——3月4日,德鲁奥将军正是站在那个石凳上,向惊慌失措的迪涅居民宣读瑞安海湾宣言[69]。那汉子摘下帽子,冲那宪警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那宪警没有回礼,只是定睛注视他,目送了一程,便走进市政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