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悲惨世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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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芳汀(18)

他们就是快乐。几对快乐的情侣所经之处,无不向生命和自然发出深沉的呼唤,从天地万物呼唤出爱抚和光明。从前有一位仙女,她特意为恋人创造出草地和树林。从那以后,痴情的男女就总是逃学,而且周而复始,永无绝期,只要世上还存在树林和学生。从那以后,思想家也无不看重春天。贵族和磨刀匠,王公大臣和乡下佬,朝廷命臣和市井百姓,这是按照从前的说法,大家都成为那位仙女的臣民。大家欢笑,相互追求,空气中洋溢着神灵的彩光,有了爱情,人的面貌发生了多大变化啊!公证处的小文书全成了神仙。轻声叫喊,草丛里的追逐,奔跑中拦腰抱住,这类不规范的言语就是优美的旋律,这种爱慕只用一个音节迸发出来,这些樱桃从一张嘴传到另一张嘴,这一切都熊熊燃烧,汇入上天的光辉里。美丽的姑娘都在轻柔地浪掷她们自身的东西。大家认为这永远也不会完结。哲学家、诗人、画家,观察这一幕幕忘情的场面,不知道如何处理,直看得眼花缭乱。瓦托[147]嚷道:到西泰尔岛去!平民画家朗克雷[148]望着这些市民在蓝天飞舞。狄德罗把手臂伸向所有这类轻浮的爱情。于尔飞[149]则把古代的祭司拉进去。

吃过午饭,四对情侣又去当时所谓的国王方园,观赏刚从印度移植来的一株植物,名称现在我忘了,那时期把巴黎人全吸引到了圣克卢。那是一棵奇特而悦目的灌木,主干挺拔,无数枝条细如丝缕,纷披下来,没有叶子,却盛开千百万朵小白花,好似一头插满花的长发。一群群游人不断前去观赏。

观赏完了奇树,托洛米埃嚷了一句:“我请你们骑毛驴!”于是同一个赶驴的人讲好价钱,他们便从汪弗和伊西转回来。到伊西还有意外收获。当时由军需官布尔干占用的一座国有园子,门正巧大敞四开。他们从铁栅门进去,参观了在洞穴里的那个隐修士模拟像,到著名的镜厅试了神秘的小效果,那是色情的陷阱,适于一个成为百万富翁的好色之徒,或者变成普里阿普斯[150]的杜卡莱[151]。在由贝尔尼[152]神父赞美过的两棵栗树上吊了一个大秋千,他们用力荡了一阵。几个美人轮流上去,裙子飞舞,惹得大家咯咯大笑;格勒兹[153]若是看到裙子的飞纹,准能受到很大启发;而土鲁兹人托洛米埃,倒有两分西班牙人的气质,因为土鲁兹和托洛萨是姊妹城,他用忧伤单调的旋律,唱起一支西班牙的老歌,也许是看着两棵树之间的秋千荡着一个美丽的姑娘而兴致大发吧:

我来自巴达霍斯,

受了爱情的召唤。

我整个一颗心灵,

集中在我的双眼,

为什么你为什么,

双腿要露在外面。

唯独芳汀不肯荡秋千。

“我不喜欢人这样忸怩作态。”宠姬颇为尖酸地咕哝道。

还了毛驴,又找新的乐子:他们乘船渡过塞纳河,从帕西步行,一直走到星形广场城关。我们还记得,他们五点钟就起床了;不过,没什么!“礼拜天,没有疲倦一说,”宠姬说道,“礼拜天,疲倦是不上工的。”约莫下午三点钟,这四对乐不可支的情侣,竟然爬上了游艺场滑车道:那是一个奇特的建筑,坐落在伯戎高地上,从香榭丽舍大街的树梢能望见那起伏不平的线路。

宠姬不时就嚷一句:

“让人惊喜的事呢?我要那件让人惊喜的事。”

“别急呀。”托洛米埃答道。

五 绷巴达酒馆

他们走完滑车道,便想到用晚餐;快活的八仙毕竟有点累了,就在绷巴酒馆歇下来。这家咖啡馆,是著名的绷巴达饭店在香榭丽舍大街开的分店,望得见在德洛姆巷旁边的里沃利大街上总店的招牌。

一间大屋虽宽敞,但很丑陋,里端有安了床铺的壁厢(星期天酒楼客满,有这地方也只好将就了);两扇窗户,凭窗透过榆树,望得见堤岸和河流,一束灿烂的8月阳光拂着窗口;两张桌子,一张上一束束鲜花堆积如山,还搀杂着男帽女帽;另一张围坐着四对朋友,上面放满了盘碟、酒杯和酒瓶,一片欢宴的气氛,只见啤酒罐和葡萄酒瓶相错杂,没有什么秩序,而餐桌下面就有点混乱了。

他们的脚在桌下紧忙,

你踢我我踢你闹得一片喧响。

莫里哀就这样说过。

清晨五点钟开始的郊游,到了下午四点半就是这样情景。太阳偏西了,食欲也减退了。

香榭丽舍大街充满阳光和人群,只见明亮和灰尘,即构成荣耀的两样东西。马尔利雕刻的大理石马群,在金黄色的云雾中竖起前蹄嘶鸣。马车川流不息。一队军服华丽的近卫军,由军号开道,沿讷伊林荫路走下来;土伊勒利宫的圆顶上飘着一面白旗,在夕阳的霞光中染上淡粉色。又恢复路易十五广场旧名的和谐广场上熙熙攘攘,尽是兴致勃勃的散步者。许多人佩戴着银质百合花,吊在波纹闪光的白缎带上:在1817年,那东西还没有完全从胸前绝迹。有几处小姑娘们跳起轮舞,赢得围观者的掌声,她们迎风唱着一支波旁王朝的颂歌。那支歌当时很流行,旨在反对百日帝政,其中有这样的叠句:

把父亲从根特送还给我们[154],

送还给我们的父亲。

一群群近郊居民,都是节日的打扮,有些还模仿城里市民,也佩戴百合花;他们分散在大方场和马里尼方场上,做套环游戏,骑在木马上旋转;还有一些人在喝酒;几名印刷所学徒工戴着纸帽,听得见他们的笑声。一片光辉灿烂。无可否认,这个时期国泰民安,王权十分巩固;当时,警察总监昂格莱斯就专门呈给国王一份密折,报告巴黎近郊的局势,结尾这样写道:“陛下,根据全面观察,丝毫也不必担心这些人。他们像猫一样,无忧无虑而又麻木不仁。外省的平民百姓不安分,巴黎的百姓则不然。他们全是微不足道的小民,陛下,这种人,要两个叠起来,才抵得上您的一名士兵。京城民众方面毫不足虑。显而易见,五十年来,民众的身量又缩减了,巴黎城郊的居民,比革命之前矮小了。他们丝毫也不危险。总而言之,他们都是贱民,但是很驯良。”

警察总监们不会相信,猫可能变成狮子;然而事实如此,这就是巴黎人民的奇迹。即便是猫,虽受昂格莱斯伯爵的极端鄙视,在古代共和国却极受敬重,被人看作是自由的化身。在科林斯城广场上就有一只巨型的铜猫,仿佛为了衬托庇雷港的那尊无翅的智慧女神像。复辟时期的警察实在天真,把巴黎人民看得太“好”了。他们绝非警察所认为的“驯良的贱民”。巴黎人对于法兰西人,正如雅典人对于希腊人。任何人也没有巴黎人睡得安稳,任何人也没有巴黎人那样明显地轻浮而懒惰;任何人也不像巴黎人那样健忘;然而,不要相信这一切,巴黎人尽可表现出十足的无精打采,但是一旦前头有荣耀的事情,巴黎人就无所不为。如果给一支长矛,巴黎人就会有8月10日[155]的举动;如果给一支枪,巴黎人就会打一个奥斯特利茨那样的胜仗。巴黎人是拿破仑的支柱,是丹东的后盾。祖国有危难吗?他们就应征入伍。要争取自由吗?他们就拆路石堆起街垒。当心啊!他们的怒发谱写过史诗;他们的外套赛似古希腊人的短披风。当心啊!他们会把随便一条格列内塔街变成卡夫丁峡谷[156]。时机一到,这郊区人就会长高,这矮个就会站起来,就会以可怕的方式观看,他们的气息就会变成风暴,从这可怜孱弱的胸膛里,就会呼出强风,吹动阿尔卑斯山脉的皱褶。革命掌握了军队,也多亏巴黎郊区人才能征服欧洲。他们唱歌,那就是他们的快乐。要让他们的歌符合他们的性格,那您就看吧!如果唱来唱去只有《卡马尼奥拉》[157]一首歌,他们就只能推翻路易十六;如果让他们唱起《马赛曲》,他们就会拯救世界。

我们在昂格莱斯奏折的边上写了这段注释之后,再回到我们的四对情人身上。我们说过,晚饭快吃完了。

六 相爱篇

餐桌上的交谈和情话,都同样难以捉摸:情话是云霞,餐桌上的交谈是烟雾。

法梅伊和大丽哼唱着歌,托洛米埃喝着酒,瑟芬笑着,芳汀微笑着。李斯托利埃试着在吹圣克卢买的木管号。宠姬则温情脉脉地望着布拉什维尔,说道:

“布拉什维尔,我真爱你。”

这话引起布拉什维尔的一个问题:

“宠姬,假如我不爱你了,你可怎么办呢?”

“问我吗?”宠姬提高嗓门,“哼!不要讲这种话,连这种玩笑也不要开!假如你不爱我了,我就揪住你不放,抓破你的脸,撕烂你的皮,我往你身上泼水,让你坐班房!”

布拉什维尔自鸣得意,淫荡地微微一笑,就像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人那样。宠姬又说道:

“对,我要喊警察!哼!什么事我干不出来!坏种!”

布拉什维尔心醉神迷,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得意地合上双眼。

大丽还不住嘴地吃,她在喧闹中小声对宠姬说:

“看来,对你的布拉什维尔,你可是一片痴情啊!”

“我嘛,我讨厌他,”宠姬又抓起叉子,用同样语调答道,“他是个吝啬鬼。我倒喜欢住在我对面的那个小伙子。那个青年,人很好,你认识他吗?看样子他像个演员。我喜欢演员。他一回到家,他母亲就说:‘噢!上帝呀!我又不得安静了。他又要大喊大叫了。喂,我的朋友,你要把我的脑袋吵炸开吗?’是的,他一回到家,回到那耗子窝的阁楼上,回到黑洞里,能爬多高就爬多高,一到家又是唱,又是朗诵,我怎么知道他搞什么名堂?反正楼下都听得见!他在一个公证人那里写状子,每天能挣上二十苏了。他父亲原来是高台阶圣雅克教堂唱诗班的。嘿!他人非常好。他爱我爱得发狂,有一天看见我和面烙薄饼,就对我说:‘小姐呀,您的手套裹上面做出来,我也会吃下去的。’只有艺术家才会这样说话。他人非常好,那小伙子要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了。没关系,我还照样对布拉什维尔说我爱你。我多会说谎!嗯?我多会说谎!”

宠姬顿了顿,接着说道:

“大丽,你瞧见了吧,我很伤心。整个夏天总下雨,风也叫我恼火,风也消不了我的火气,布拉什维尔太小气了,到市场连豌豆都有点舍不得买,真不知道吃什么;正如英国人讲的,我患了忧郁症;黄油贵极啦!再说,你瞧呀,真让人看不下去,咱们吃饭的地方还有一张床铺,没法儿活,叫我倒胃口。”

七 托洛米埃的高见

这工夫,有几个人唱歌,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话,所有的人搅在一起,就是一片喧闹了。托洛米埃开口制止,高声说道:

“我们绝不要信口开河,也不要说得太快。我们要想语出惊人,就得思考。总是这样胡言乱语,头脑就会空虚,再蠢不过了。流淌的啤酒拢不起泡沫。先生们,不要操之过急。我们宴饮,就应当拿出宴饮的派头,让我们聚精会神地吃喝,细嚼慢咽。不要狼吞虎咽。看看春天吧,它若是来得太急,就会完蛋,也就是说会冻僵。热情过分能毁掉桃树和杏树。热情过分会扼杀盛宴的雅兴和快乐。先生们,不要狂热!格里莫·德·拉雷尼埃[158]同意塔列朗的见解。”

这圈人里响起一阵低沉的抗议声:

“托洛米埃,让我们安静点吧。”布拉什维尔说道。

“打倒暴君!”法梅伊说道。

“绷巴达、绷邦斯和邦博斯[159]!”李斯托利埃嚷道。

“礼拜天还存在呢。”法梅伊又说道。

“我们非常有节制。”李斯托利埃补充说。

“托洛米埃,”布拉什维尔说道,“瞧瞧我的平静态度。”

“你是名副其实的侯爵嘛。”托洛米埃答道。

这种并不高明的文字游戏所产生的效果,就好比往水塘里扔了一块石头。平静山侯爵[160]是保王党人,当时名气很大。所有青蛙都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