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时期,虽然国家四分五裂、处于乱世,但却孕育着多元性思想文化产生的条件,“战乱虽然频仍,但也有相对稳定的时候,尤其是在南方各国”。随着南方诸政权的建立,经济重心不断南移,“南方的经济水平开始超过北方”②。中原精英人士的南渡也积极地推动了中原与江南区域文化之间的交流与发展。由于江南南唐、吴越之地政治局势相对稳定,又加之于该时期的思想文化朝着多元化的方向发展,因而催生了江南思想学术发展相对繁荣和兴盛的局面,并为佛教禅宗在南方的传播和发展提供了历史性机遇。
法眼宗创立之后,因受南唐、吴越国主的重视和扶持,发展势头较为迅猛,其势力范围主要流布在南唐、吴越中心区,且门徒也遍及江南大部分区域。由于吴越国钱氏数代国主均崇信佛法,法眼宗的第二代和第三代祖师又均受到钱氏国主之特殊礼遇和庇护,故法眼宗自身则获得了发展的有利时机,而盛行于江南吴越之地。法眼宗在南唐、吴越区域内的发展影响深远,之所以能产生这样的效果,这不仅受到当时政治势力的强有力支持,而且也主要是因为文益、德韶和延寿三代法眼宗祖师的大力弘扬,努力开拓的结果。法眼宗的传播发展不仅依赖于三代祖师的大力推动,而且嗣下的门徒对推进法眼宗的传播与发展也功不可没,他们是弘扬法眼宗的重要力量。
$第一节 法眼宗的思想传播
思想与地域的结合是禅宗发展的一个重要条件。梁启超曰:“有适宜之地理,然后文明之历史出焉。”法眼禅宗的形成与发展,一方面与禅师的行化活动密不可分,一方面也与地域环境密切关联。法眼宗之所以形成于江南区域,有其优越的区域社会环境,譬如政治上层势力对禅宗的大力扶植,文化南移所产生的影响等等,这些因素对于法眼宗在江南的发展极为有利,同时也有利于法眼宗在江南形成区域性的禅僧思想群体,为在吴越涌现出法眼宗的第二代和第三代祖师奠定了坚实的思想文化基础。
一、法眼宗在南唐的思想传播
1.以金陵为中心的法眼宗僧人思想群体的形成
文益禅师与其弟子道钦、匡逸、文遂、玄则、行言、智筠、泰钦、慧济等禅师皆长期活跃在金陵一隅,在弘法授徒的宗教实践中推动了法眼宗的发展与思想传播,奠定了法眼宗在江南的宗教地位,形成了以金陵区域为中心的法眼宗僧人群体。文益禅师在世时无疑是金陵法眼禅派的精神领袖,但他圆寂之后则由其弟子们担当起了弘扬法眼禅宗的历史重任,并使得法眼思想与禅法继续能够薪火传承。且文益子弟在江南备受当政者重视,所谓“清凉文益门下龙象极多,为王侯之所归向”。他们在金陵的传禅活动则进一步推动了法眼宗的发展与繁荣。
金陵钟山道钦禅师,太原人,为文益禅师得法弟子。初住庐山,后由江南国主迎请至金陵钟山章义道场,成为金陵区域内法眼一派重要的传播者。其思想既保持有禅宗的内在精神,又体现出了法眼禅风之特色。据载:
师上堂曰:“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则神。我寻常示汝,何不向衣钵下座地,直下参取,须要上来讨个甚么?”
道钦禅师的“直下参取”即是禅宗所主张的当下顿悟。道钦禅师在接引、教示学人时,既用语平实质朴,但又暗藏机用。当有学僧问“如何是栖贤境”时,道钦则回答说“栖贤有甚么境”;又有僧问“如何是玄旨”时,道钦则以“玄有甚么旨”回答。从中则不难看出他有破除学人执著之心的思想用意和传法意趣,而且也展示了其“对病施药”与“相身裁缝”的清凉家风。
金陵报恩匡逸禅师,明州人,系文益禅师得法弟子。初住润州慈云,江南国主请居上院,署凝密禅师。匡逸禅师在继承法眼禅法风格的同时还展现了自身的说法特点。据载:
问:“佛为一大事因缘出世,未审和尚出世如何?”师(匡逸)曰:“恰好。”曰:“恁么即大众有赖。”师曰:“莫错会。”
上述对答显示了匡逸禅师语言的平实质朴,但是一句“莫错会”对于学人来说仍有一定的警示和启迪作用。《景德传灯录》云:
一日上堂众集,师顾视大众曰:“依而行之,即无累矣。还信么?如太阳赫奕皎然地,更莫思量。思量不及,设尔思量得及,唤作分限智慧。”
在匡逸禅师看来,心无牵累、无有思量,如同太阳之光清净、光明、皎然而无暇、无染,才具真智慧。而作为一个真正的禅者,就应保持“无失亦无得”的任运心态,故他说:“迷时即有窒碍,为对为待,种种不同。忽然惺去,亦无所得。譬如演若达多,认影迷头,岂不担头觅头?然正迷之时,头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为得。”匡逸禅师也主张人与道相合,他云:“不见先德云:人无心合道,道无心合人。人道既合,是名无事人。且自何而凡?自何而圣?于此若未会,也只为迷情所覆,便去离不得。”他认为人心才是合道的关键,人道相合即是无事人,而圣凡之间的差别就在于人心之“迷”和人心之“悟”。匡逸关于无事人的这一言说,自当是源自于清凉文益之说,所谓“清凉先师道佛即是无事人”,可见无事人即是指佛的意思。在传播禅法中匡逸禅师“以人为本”的思想也极其浓厚,他云:“人迷谓之失,人悟谓之得。得失在于人,何关于动静?”这即是说“人”则是悟法得失的根本,而外在的动静对于悟法来说则是无关紧要的。可见,匡逸禅师的言说方式以人心为本,追求“无失亦无得”的随缘任运状态,故易使学人在轻松活泼的状态中领悟到佛理、佛法,继而开显出生命的内在智慧。
金陵报慈文遂禅师,杭州人,俗姓陆氏。年少出家,聪慧好学,“年十六观方,禅教俱习”。深研经论,常究《首楞严经》,并有注文。可见其虽然年少,但已有较好的佛学基础。所以“谒于净慧禅师,述己所业,深符经旨”。然而,在文益禅师看来,文遂依然执著于文字相,易生知解之病,故诫令文遂焚其所注之文。文遂得法之后,住于吉州止观院。乾德二年(964),为江南国主请而居长庆,又住清凉院,后居于报慈大道场,署雷音觉海大导师,“礼待异乎他等”,足见其深受江南国主所特别重视。而作为禅师的文遂是十分谦虚的,总是以一种平等的心态来对待事事物物,文遂禅师“谓众曰:‘老僧平生百无所解,日日一般。虽住此间,随缘任运。今日诸上座与本无异。’”可见,文遂禅师在谦虚的同时还保留着一份洒脱与自在。文遂禅师善于“对根设教”和“开方便门”,且有自身的潇洒、自在与随缘心态,所以他在弘法传禅时,不仅传递和贯穿了清凉文益禅师的言说风格,而且亦表现出了自身随缘自在的说法特点。
师上堂谓众曰:“天人群生类,皆承此恩力。威权三界,德被四生。……唤作开方便门,对根设教,便有如此如彼流出无穷。若能依而奉行,有何不可?所以清凉先师道,佛是无事人,且如今觅个无事人,也不可得。”
文遂的“对根设教,便有如此如彼流出无穷”,显示的是自然任运的随缘精神。而他所提到“无事人”的观点,显然也是受到文益禅师的思想影响。文遂禅师上堂开示所发出“如今觅个无事人,也不可得”的感叹,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当时禅宗内部的确存在有学禅人多、悟禅人少的实际情况。可见,文遂在阐扬佛法时不仅贯彻了文益清凉家风的内在精神,而且也反映了他受文益思想影响极为深刻之事实。在禅语机锋中,文遂禅师时刻保持着“箭锋相拄,句意合机”的清凉家风。
僧问:如何是无异底事?师曰:千差万别。僧再问,师曰:止、止!不须说,且会取千差万别。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方丈板门扇。问:如何是无相道场?师曰:四郎五郎庙。问:如何是吹毛剑?师曰:擀面杖。问:如何是正直一路?师曰:远远近近。曰:便恁么去时如何?师曰:咄哉痴人,此是险路。
上述的禅机问答,表面看来仿佛答非所问,其实不然,而是句下深藏机锋,故有人认为,“其中即多平凡含机调机顺物斥滞磨昏之哲理名言”。不过,这些禅门中的参问酬答也仅是随方解缚,就病与医的方便而已。
金陵净德道场智筠禅师(905—969),河中府人,俗姓王氏,年少在普救寺杲大师处出家,二十岁成年受戒之后而四处游学。曾谒见抚州龙济修山主,然“亲附久之,机缘莫契”,于是继续游方,寻觅名师。之后在金陵报恩道场,参谒文益禅师而“顿悟玄旨”,遂成为法眼文益禅师系下门徒。智筠禅师在文益处得法后,初住于庐山栖贤寺,并开始了他的传道生涯。江南政治上层对之也特别依重。乾德三年(965),“江南国主仰师道化,于北苑建大道场,曰净德,延请居之,署大禅师之号”。故其常年在金陵开坛说法,传播佛法。后智筠禅师“屡归故山,国主锡以五峰栖玄兰若”。智筠禅师于开宝二年(969)八月圆寂,世寿六十四岁。智筠禅师在传道的实践中,十分注意言说方便和对机设施,他在庐山初传道法时曾云:
从上诸圣方便门不少,大抵只要诸仁者有个见处。然虽未见,且不参差一丝发许。诸仁者亦未尝违背一丝发许。何以故?炟赫地显露,如今便会取,更不费一毫气力。还省要么?设道毗卢有师,法身有主,斯乃抑扬,对机设施,诸仁者作么生会对底道理?若也会,且莫嫌他佛语,莫重祖师,直下是自己眼明始得。
智筠禅师的言中语意是说,虽然入道之法殊有千途,但是百千法门都是殊途同归,每一法门之起用如同丝发一样都是分毫无差的,参学之人见道、悟道的关键在于当机契会,而不能执著于是佛说还是祖师之说的内心分别,更重要的是要自心“直下顿悟”、“明心见性”,才能证悟佛法之真谛。而且从中不难看出,智筠禅师不仅重视对方便法门的选择,即所谓“只要诸仁者有个见处”,而且强调“对机设施”为学人去解疑情的主观努力,这不仅与文益禅师“清凉家风”所倡导的调机顺物、讲究对机设施的精神有一致性,同时也说明了文益的禅法风格对智筠禅师的影响颇深。智筠禅师传播禅法,不仅讲究机缘方便,而且也重视参学之人的根器或材质。故在金陵净德道场说法时,他说:
夫欲慕道,也须上上根器始得造次,中下不易承当。何以故?佛法非心意识境界,上座莫恁么懱猰地。他古人道:沙门眼把定世界,函盖乾坤,绵绵不漏丝发。所以诸佛赞叹,赞叹不及比喻,比喻不及道。
在智筠禅师看来,参禅悟道尤重材质,需要上等根器之人,而中下材质之人不宜或不易学禅悟道。智筠禅师认为,世界涵盖乾坤,绵绵不漏丝发,禅定之中所证之境界非一般言语所能表达,故唯有赞叹予以印可,或以比喻的方式给予方便说,然一切言说之语并非就能够真正表达真实的道之境域,所以“赞叹不及比喻,比喻不及道”。智筠禅师还指出,一切诸佛和祖师的教化言说也是依因缘而起的,故他说:“为甚么自生卑劣,枉受辛勤,不能晓悟?只为如此,所以诸佛出兴于世;只为如此,所以诸佛唱入涅槃;只为如此,所以祖师特地西来。”故在他看来,诸佛的现世、涅槃以及祖师的西来传法均为解救迷途众生,所以虽道不可说又而不能不说,所谓“祖师特地西来”,即是为传播禅法而来到中土。此外,智筠禅师还指出,以禅定证佛果的历代家法或习惯乃是参悟佛法本来面目的重要途径,故他云:“上座威光赫奕,亘古亘今,幸有如是家风,何不绍续取。”意思是强调有学之士要以禅定之法证道悟道。智筠禅师在教示学人的实践中,其教学方法也颇有“清凉家风”的特质。如,
僧问:“诸圣皆入不二法门,如何是不二法门?”师曰:“但恁么入。”曰:“恁么即今古同然去也。”师曰:“汝道什么处是同?”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恰问著。”曰:“恁么即学人礼拜也。”师曰:“汝作么生会?”问:“如何是佛?”师曰:“如何不是?”
显然,智筠禅师的回答既平实、质朴,其中又暗含机锋,所谓“调机顺物”、“箭锋相拄”的意味十分明显。这也足可说明智筠禅师与文益禅师的禅学思想和禅法实践有一脉相承性。智筠禅师长期活跃在金陵一带,为传播法眼宗的禅法思想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金陵清凉法灯泰钦禅师(?—974),魏府人也。少年聪明,智慧过人,所谓“生儿知道,辩才无碍”。他求师学道,而“入净慧之室”,遂成为法眼门徒,“虽解悟逸格,未为人知,性忽略不事事”。因此,他学法时,不奉戒律,过时未归,一度间传为笑谈。一日法眼文益禅师问大众曰:“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众人皆不契会,无所适从,而适逢泰钦自外归来,故法眼文益禅师又举前语再问之,泰钦则曰:“大众何不道系者解得。”众人为之一惊,对其于是刮目相看,法眼文益禅师也颇为赞赏云:“汝辈这回笑渠不得也。”对泰钦禅师的“虎项金铃”之对答,有赞曰:
虎项金铃,师系能解。
百骸一物,两赛一彩。
佛法大意,道丧千载。
祖祢不了,分析现在。
泰钦禅师学成之后,而出世传法,初受请住锡洪州幽谷山双林寺,次迁上蓝护国院,后又资住金陵龙光院。不久,江南李氏国主又迎请其移住清凉大道场,而受到南唐政治权力上层的高度重视和大力推重。江南国主对泰钦禅师的重视推崇也与法眼文益禅师有一定的关系,“江南国主为郑王时,受心法于净慧之室”,因此李国主对法眼宗及其门徒颇有好感和极为尊重是有其历史渊源的,这对于泰钦禅师在金陵传道弘法也是极为有利的政治因素。
泰钦在金陵清凉院广开禅法,不断的在为学人答疑解惑中传播了法眼宗的禅法思想和精神。据载:
上堂,升座,僧出问次,师曰:“这僧最先出为大众,已了答国王深恩。”问:“国主请命,祖席重开,学人上来,请师直指心源。”师曰:“上来却下去。”问:“法眼一灯分照天下,和尚一灯分付何人?”师曰:“法眼什么处分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