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音乐:好想爱这个世界啊)
车鸣声骤然停止。
小轿车全力刹车,猛地往左边拐弯,与刘孚歆擦身过。
刘孚歆回过神时,能看见司机迈下车子,指着她的鼻子骂了好久,嘴巴一张一合,但她仿佛听不见声音。
后来刘孚歆连连鞠躬道歉,在交警的盘问后才能离去。
路上刘国强拍着她的肩膀安慰了好久。
刘孚歆也不感动。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难得的安慰是因为有很多路人在八卦地看他们,刘国强不想丢脸才对她好声安慰的。
越到后来,刘孚歆的心情就越往下沉。
她像是被人从天上狠狠拍入海里,在压力中窒息,不断下沉,下沉,下沉……直到黑暗的海底。
刘孚歆害怕的东西似乎也变得特别多。
!!
楼下一串的犬叫声,开锁声,吱呀难听的关门声,拖鞋拖沓着临近声,然后声音停在她门口一会儿,如寂静中等待死亡。
她也知道她不是单单害怕这些东西,她只是讨厌这些声音在潜意识里不断地冲她吼:“那个人要来了,那个人要来了!!跑啊啊啊!”
她跑不了,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活多久,会不会长大之后就能逃走了,会不会永远长不大,会不会她的生命永远停在了十六岁——繁花似锦的年纪,却连野草都枯萎了。
后来她遇见了一个平静的周末,刘国强出差了,杨鑫则跟关系微妙的邻家大妈去超市抢打折蔬菜了。
如果是平时的话,杨鑫肯定会不放心地让刘孚歆跟她一起走,但是近几个月刘孚歆乖得不像话,不由得让她放松了警惕。
于是没人在家,刘孚歆心情放松了很多。
下午七点多的时候,她看着很远处的小公园,又想起来了很久以前——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纪的事情,她坐在长椅上看黄昏。
难得的心血来潮,刘孚歆“冒死”去杨鑫屋里翻找出她的手机,然后胆战心惊地下了楼。
手机由于欠费很久已经停机了,她没办法干别的事。随便吧,她其实只是想出门拍一张黄昏的图片而已。
公园有点远,刘孚歆没信心在杨鑫回家之前到家,把手机放回原处。所以她找了小区里一个较偏僻的地方,举着手机静静等待日落。
那天她真的蹲了蛮久的,但是只能看见天空渐暗,能忽然看见月亮已经挂在天空的一角,却见不到日落,天边也未能渲染上一丝黄昏。
最后她才懂得,大城市的黄昏只有错过,没有遇见。
但明明在贫民窟,总是能在疯玩一天回家的路上偶遇懒散的黄昏路过,在某一刻停留了最美的风景。
可能这就是所谓可遇不可求吧。
刘孚歆很无奈地起身,看了一眼时间发觉时间已经不早,第六感传来一丝危机感。
管不了太多了,她必须赶紧回家。
刘孚歆头皮发麻了一阵子,胸口突然闷得难受,心跳也加速了。
下一霎那,她抬眼模糊地看见杨鑫自拐角匆匆奔来,四目相对那一刹那她眼中的慌张化为满腔愤怒。
“刘!孚!歆!!!!!!”女人几乎是尖叫着冲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耳朵。
刘孚歆惊恐地下意识躲开了一下,之后就迎来了杨鑫更加恼火的一脚踹,直接把她踹倒,膝盖在地上擦红,不一会儿冒了血。
“你是不是又想逃走!嗯?!!还走了手机,胆子肥了哈!!!”杨鑫用女人尖锐的丧心在刘孚歆耳边嘶吼着,赢来了过多邻居的观赏,而即将上映的是一场现实家庭狗血剧。
刘孚歆耳边嗡嗡作响,她无力反抗,在人群的目光中渐渐弯下腰,把自己缩成一团,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
杨鑫又使劲拍了她的头好几下,骂道:“你缩成一团跟个王.八似的发什么神经?!给我起来!丢人现眼!!”
刘孚歆直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把头埋着,在闷闷中吼出:“妈!!!”
杨鑫猛地一愣,没了声。
她似乎听出了一点这声音中透露出死灰阴暗的绝望。
“妈……”刘孚歆喊出那一声之后似乎完全没有力气再大声吼了,眼泪滚滚地往下流,她再也无法忍到安安静静回家,关上门之后再自己悄悄崩溃哭泣了。
她竟然完全控制不住情绪。
“妈,我失眠好久了,我好累,我没力气,我没胃口,不想吃东西,我会忽然头疼,我会经常害怕,心跳加快……我……我是不是有毛病啊…我好难受好难受,难受得要死,妈,你……”
这大概是她力所能及中最后的求救了吧。
她没有在抱怨,她在求救,
她本能地知道自己已经救不了自己了,她一个人撑不下去,熬不了了。
她难受得要死,必须要一丝光照进她的世界她才能找到方向。
只要一丝光就好,一点点……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吧我受不了了求你救我,拜托你我求你了救我救救我啊啊啊啊……
然后她妈直接拽起她的后脖领子,把瘦小薄弱的女生从地上拽起来,骂道:“对你就是有毛病!发什么神经啊这孩子!怎么不去医院查查你的脑子!”
“你难受,你累!得了,全世界就你一个人累,我们都不是人!我还累呢,养了你这么一个神经病,天天的脑袋瓜子里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青春期焦虑别影响别人!”
“你一个小孩子能咋的?你现在就哭成这样你长大以后可不得了囖!”
“小屁孩累什么累啊,你就是整天整天闲的,你瞅瞅你现在成绩都成啥样了还搁着跟我逼.逼,你咋不瞅瞅别人家学霸,整天忙成啥样人家怎么不喊累呢?”
“就你累啊,就你累别人都不累啊?”
“别跟我抱怨,别以为哭一下就会给你糖吃!我和你说啊等你以后进了社会没人管你哭不哭的,现在怕抱怨什么发什么神经啊,你要是再忙一点就没时间哭没时间跟我抱怨了!……”
杨鑫越到后面语言越露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越来越大声中招摇来了更多看“狗血剧”的人,好像在这里教育一个抱头痛哭的亲生女儿是多么值得炫耀、无限风光的好事,是正面教材。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绝望冲破了苍穹,惨烈的嚎哭震荡耳膜,锐利的尖叫声把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最后刘孚歆甚至回去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她眼里也再也没有一丝生的希望。
但是千斤万吨的绝望压得她沉底时,总还需要有最后一根稻草她才舍得彻底窒息。
…
刘国强出差回来那天晚饭,杨鑫做了三碗面端上桌。
是很香的牛肉面,空气中飘香隐隐引出深藏于角落的回忆,刘孚歆几乎抵挡不住那熟悉的回忆,而记忆中泛黄的图片,一条蜿蜒的土路边热闹的小饭店,红底牌子上写着兰州牛肉面。
少年在春天忽然拉起她的手,湛蓝与碧绿相连的世界,两个人在画中疯跑。撑着膝盖停在教室门口,少年第一次对她笑,好看得能遗忘了春夏秋冬惊艳岁月的风光。
年少情动总该那么轰轰烈烈,弥漫了整片天的暴雨都盖不住的繁星,荒原上繁华野草都缠绕。
没有复杂的勾心斗角,是纯粹的坚信不疑。是我要和你并肩而行,只和你。
然而头部突然发出剧烈的刺痛,刘孚歆皱了一下眉,记忆中的少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雾。阴影投下,光明与黑暗的分割线将两人隔绝,触不可及之地,带着所有暖阳一齐封锁。
刘孚歆回过神,看见牛肉面里几片薄薄的牛肉,白嫩的面条,还有躺在碗边缘的几块白萝卜。
刘国强往她碗里又夹几块白萝卜,道:“小孩子家家的经常挑食,蔬菜都不吃。也不知道前一年你在那边有没有管好自己,现在得把营养补齐。”
“……”刘孚歆不算挑食的,她很多蔬菜都很喜欢吃,但唯独白萝卜是最讨厌的。
连蓝槑都知道,她不吃白萝卜。
为什么亲生父母不知道。
为什么不关心关心她。
为什么要这样。
忽然,诡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似乎是幻听,但内容无比清晰,是无数人声叠起来的声音。刘孚歆茫然地看向父母,肯定他们听不见这个声音。
幻听中,那些人咬着耳朵对她清晰无比地说:
“去死啊去死去死去死吧!你不是累了吗,死了就睡了一场长觉,再也没有人打扰你,你恨的那些人还能更加肮脏,你的命会是他们悔恨一辈子的噩梦。”
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她想。
没有追求,没有信仰,我害怕一切我喜爱的,我灵魂早已掏空,剩下的躯壳留于人世还要遭受言语如刀的痛苦。
我好想死啊。
让我去死吧。
我想死。
去死吧。
放过我。
我想死。
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对不起,对不起很多,对不起我真的想离开了,我熬不下去了,谁也不救我,谁也不理我,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活不下去了没有希望了对不起。
总会出现最后一根稻草的。
但你想象不到那根稻草究竟有多轻,轻到不足挂齿,轻到可笑,却将铸起的围墙土崩瓦解。
“噔!”刘孚歆突然站起来,椅子和桌子磕碰撞的声音让她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
“你干什么?!”
“歆歆?”
“歆歆!刘孚歆,回来!臭丫头片子给我回来!!!”
“这孩子发什么神经?!!”
“回来!!!!!”
刘孚歆不管不顾地推门冲出去,无视背后焦急的吼声。在楼梯间时一脚踏空失去重心,冲下面跌下去,连着滚了好几层台阶,胳膊膝盖都生疼,比平时被同学又踢又踹还拿尺子抽的还疼。
她直接从五楼摔到了四楼,在地上缓了好几秒之后听见头顶传来混乱急促的踩踏声——杨鑫和刘国强要追上来了。
来不起再歇一会儿了,刘孚歆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路向下狂奔。
跑出楼之后又疯狂往小区外冲,然后听见杨鑫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在背后吼,吼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耳朵边的幻听也变成了呼啸的风声。
冲出去,不为任何人的阻止而停息。此时的她简直如一条疯狗,却更加接近了她本来的面目。
除了小区之后脚踝突然刺痛,“嘶…”刘孚歆停了一下,刺痛深入血肉,刘孚歆抬起脚才发觉自己逃得太慌,出门时本来穿的一双拖鞋都在楼梯间滚的时候丢了。
现在一根铁钉深深扎入沾了土的脚踝,刘孚歆咬牙拔出来,血流了一手。
还死不了。
刘孚歆不管心那点伤。
她更害怕的是回过头时,看见杨鑫离她只有不到十米远了,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好像恨不得吃了她。
刘孚歆赶忙赤.裸着脚继续狂奔。
不能被抓到,这次绝对不能被抓到。
就这一次机会了,杨鑫以后肯定还会管得更严。
刘孚歆想都不想地乱跑,一路不要命了的如疯狗一样狂逃。
身后杨鑫和刘国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叫骂声也逐渐淡去,刘孚歆的体力也越来越无法支撑。
她失眠了一个多月,也从来没有吃饱过一顿饭,要不是以前跟蓝槑腻在一起的那几天常常跟他一起晨跑,她早就不行了。
想到蓝槑,刘孚歆神情复杂。
因为忽然出神,她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因为往前一直冲的惯力太大,她在地上硬是贴着地面滑出去好几米。
贴着地面的皮肤全部破出血,在风中吹着疼得要人命。
刘孚歆躺倒在地上,头发凌乱地遮住没有血色的脸,双眼空洞无神。
好疼啊,真的好疼好疼。
死会更疼吧。
但是活着是最疼的啊。
她好想离开,真的好想好想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啊。
会疼啊,哪里都很疼,全身,心脏,头,都在痛。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但刘孚歆还是爬起来了。
不能耽误,不能被追上。
因为她想自杀。
最后跑到了一座长桥边。
桥下的河水乌黑,岸边堆着氧化的塑料瓶子。
这里会不会就是她的墓地,这里便是她死后的家。
刘孚歆胡乱抓着桥的围栏,爬上了冰冷的围栏上,扶着旁边一根细长的路灯杆子,慢慢站直。
杨鑫从远处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看到刘孚歆站在桥边栏杆上摇摇欲坠的样子微微一怔,还一度以为她在开玩笑。
“歆歆!哎呦丫头啊你赶紧下来,丢不丢人啊!”杨鑫眉头紧紧皱着朝她挥挥手。
刘孚歆沉默地看着她,而身子往后倾斜了一些。
“小孩子说你几句怎么了!不好好学习净想些有的没的,瞧瞧你那成绩,破脑瓜子什么都记不住!快给我下来,你要是考得特别好我也不至于这么骂你!还胡闹!!”杨鑫说着想走过去把她拉下来。
而刘孚歆已经把一只脚伸得更远了,在窄窄的围栏上摇摇欲坠,薄弱的身影好像北风一吹就能被带到海角。
“别给我开玩笑了!我真生气了!!”杨鑫皱着眉头意识到可能不太简单,又走过来了几步。
刘国强已经在后面打给了110。
刘孚歆语气冰冷得让人不认识她:“你再上来一步,这就是你见我的最后一面。”
杨鑫连忙退后了好几步,开始好声好气地劝着。
等她把所有话——骂声连着苦汁一齐倒出来,刘孚歆才说话。
“妈,您说的没错。这就是一个玩笑,是我拿姓名开的一个玩笑,对您来说不足挂齿……我活着可能就是个玩笑。”刘孚歆无奈地点着头,脸上意外地平静。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突然就完全平静了,刚刚的疯狂逃跑,似乎都在此刻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在什么样的一天,当我的话变少的时候,您就应该明白,此后我说的每一句都是遗言。”
刘孚歆长长地对天叹了口气。
这天风很大,云归去来兮,天空永远拥抱着这个湛蓝色的星球,一切永远是那么美不胜收。
阳光肆意,人声鼎沸,这盛世能包容下一切复杂的运转,也能轻而易举地把一只蝼蚁撵为形单影只。
繁华与锦绣,她不属于这里。
她该对这盛世挥手了。
“人间真暖。”刘孚歆喃喃道,“下次还是不要赐我光明了,我怕永远都适应不来黑暗了。”
她见远方马路,红与蓝交错,吵着危机感的警鸣声临近,她知道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杨鑫。”刘孚歆看向那个两眼通红的母亲,浅浅一笑:“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能最贵都不放过你啊。”
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如果做鬼能保护好蓝呆呆就好了。
刘孚歆慢慢地蹲下来,最后坐在了围栏上。
杨鑫惊喜地以为她想开了,要下来了。
刘孚歆确实想开了,她也确实要下去了。
只不过一切都与杨鑫念想中的反方向发展罢了。
她把右腿架在左腿上,一个优雅的二郎腿,然后双臂轻轻抱住自己,脑海中浮过蓝呆呆先生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自己也笑了。
她还是笑得如暖风,如阳光,露出的是蓝槑最喜欢的那个笑容,是蓝槑在昏黄书店一见倾心的笑容。
她的重心缓缓向后倾去,整个人失重往后倒下,小小一只,坠下高高的桥。
能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微笑着离开,似乎也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