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天明,两人再又走回来,透过晨光,张笑天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脚步正好停在那座土窑前,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杜丽丽再也骂不出话了,甚至说句话都很艰难,从晚上的某个时候,她变得沉默,起先是赌气,后来是真的不想说话,跑了一夜冤枉路,她开始害怕,开始紧张,生怕这多变的沙漠,成为葬身之地。站在土窑前,目光空洞而又黯然地盯住张笑天,脸色僵得比死灰还难看。
张笑天长长地叹口气,离开土窑子,又往南走。杜丽丽这次没敢耍性子,紧跟几步追上来。空气死沉沉的,压抑得杜丽丽想哭,这阵她才明白,当初军区首长说的话是啥意思。“有能耐你就到基层别回来,你以为当兵是过家家,由着你性子闹?黄毛丫头,本事不大,心劲儿还不小,有你哭着喊着要回来的时候!”那时她以为是首长吓唬她,想把她蒙到洞房里,现在她算明白,首长在给她敲警钟,跟她暗示特二团的处境。但是这阵后悔迟了,杜丽丽也没打算后悔,她只是气张笑天,这闷的路,你就不能主动说点啥啊?
张笑天的脸色比风沙还害怕,自己走错了路,居然甩脸子给别人看,甩得还很扎实。相比前些日子的张笑天,眼前这个张笑天就有点过分,有点拿腔拿势,杜丽丽才不喜欢这种动不动扳面孔的男人哩。她走上前,一把从张笑天身上夺过尺子,张笑天刚一望她,她便吼:“我的尺子,不用你背!”
就这样,两个人谁也冷着个脸,像是闹了什么不愉快,其实张笑天是恨自己,一个老兵,居然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尤其在一个女兵前,这种错误几乎不可饶恕!
刚到坎儿井,狂风便横扫而来,张笑天清楚,第二次风头来了,这一次,才是真正的风暴!还没等风头袭击到他们,张笑天奋力一拽,杜丽丽还在愣怔中,连人带尺子便被拽下深穴。
“要死啊!”杜丽丽被摔痛了,咬着牙骂。
“快往里走,洞口风沙大。”张笑天扯着嗓子吼。杜丽丽翻起身,摸黑就往前跑,跑了没几步,脚下一绊,重重摔倒了。张笑天差点一脚踩她身上,拉起她时,外面已狂风大作,洞口像是扬沙一样,眨眼间,黄沙已堆成了小丘,刺鼻的尘腥味呛得人不敢呼吸。两个人往里跑了有百来十米,张笑天说就在这儿吧,再往里,还不知遇上什么哩。杜丽丽已是喘不过气,这一路跋涉,力气早用光了,一听张笑天发了话,扔了尺子,倒地上就再也不想动弹。
张笑天也默坐下来,心里沉沉的,想说句什么,一听外面的风声,心又紧得说不出话。人虽是安全了,但能不能熬过这场风暴,还很难说。
黑暗笼罩了一切,井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尘埃呛得人要窒息。张笑天用帽子捂住嘴,感觉好受了些,杜丽丽脱下外衣,顶在头上。撑过一阵子后,口干燥得难以忍受,杜丽丽摇了摇水壶,里面空空的,一趟冤枉路,不但熬光了力气,也把水给喝没了,杜丽丽有几分沮丧,可内心深处,她还没意识到缺水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反正身边有男人,用不着她去想这些。她忍着,没跟张笑天要水,心里却想,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他咋就不知道关心她?
风越来越紧,啸叫的风浪能把人的心撕出来,一浪接一浪的恐慌袭击着杜丽丽,她不敢再躺了,起身,尝试着往张笑天这边靠近。张笑天伸出胳膊,想揽住她的肩,杜丽丽犹豫了下,还是没敢顺从。这样的黑暗里,他们似乎应该互相给一些安慰,或者彼此拿话语增加点信心,但干渴令他们张不开嘴。张笑天的水壶也没多少水了,他已经一天多没敢喝一口,那可怜的一点儿水,他得为杜丽丽留着。时间过去了好几个钟头,张笑天不敢再坚持,将水壶递给杜丽丽,杜丽丽忍了几忍,还是接过去,拧开壶盖,先用鼻子闻了闻。多香的水啊,那份儿清冽,甘醇,令她久久地不愿拧上壶盖。这时她才明白,张笑天一直不说话,是怕浪费唾液,他的心真是细啊,经验也真是丰富。这么想着,她伸出舌头,在壶嘴上舔了几舔,感觉不那么干了,又把水壶拧好,递给张笑天。张笑天没接水壶,示意让她拿着。杜丽丽想了想,怕自己禁不住诱惑,提前喝光它,硬将水壶还给了张笑天。
杜丽丽终于将头靠在张笑天肩上,微闭上双目,真是奇怪,就这么一靠,她忽然就不再害怕,不再发怵,感觉狂野的风声也渐渐离她远去,她被一股陌生而温馨的气息包围,很新鲜,很陶醉,竟很快进入了梦境。
他们在坎儿井困了一天一夜,风还不停下来,中间张笑天努力了几次,想爬到洞口看看,入口处堆满了沙,脚一踩上去,沙丘便轰然而坍,连着被埋了几次,张笑天就再也没有力气折腾了,只好软软地倒在杜丽丽身边,让黑暗覆盖着自己。
黑暗有时候也很可爱,比如现在,张笑天就觉得有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袭向他,他有点昏眩,有点想抓住这个时刻,他甚至想该不该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杜丽丽?他的手在空中动了一下,还是有点胆怯地收了回来,这时候如果惹怒了杜丽丽,场面可就不好收拾。
不过躺在身边也很享受,至少,能闻到一股暗香,那是杜丽丽美丽的身体发出的,幽然,含着某种味儿,嗅一口,能让身子瞬间清爽。张笑天接连嗅了几口,感觉不那么口干舌燥了,才枕着资料盒,幽然入梦。
他必须睡一会,否则,就没有力气走出这个洞穴。
不知睡了多久,张笑天睁开双眼,洞内仍是一片暗黑。静耳听了听,外面的风似乎比睡前还要猛。他不敢再抱侥幸,风如果持续下去,不被渴死也会被困死。之前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教训,他最好的两个战友两年前就困死在一座窟井里。恰在此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隐隐的,从洞穴里面传来,极弱,却分明有。听了片刻,起身,寻着声音往里走,走着走着,他忽然明白,遇到救星了!
他一阵兴奋,步子不由得快起来,这时大约是半夜时分,尽管不知道在洞穴里困了多久,但凭里面发出的声音,他断定决不是白天。这时候他想到了火,怎么把这个给忘了?他掉转身,沿着洞壁找寻干柴。不多时,他的怀中已抱了一抱子。他做了一个简单的火把,提着它,又往里走。还没到另一个洞穴前,他已闻到香喷喷的鸽子肉。
是的,张笑天断定,那声音是鸽子是发出的,老天真是厚待他,让他在这绝境中还能吃到肉。鸽子在另一个穴里,跟他们藏身的这穴紧挨着,但中间一定有洞,要不然,这声音没这么清晰。张笑天侧耳细听了会,大概判断了下方向,然后点燃火把,借着火光,很快看到一个类似于天窗的小洞,就在他的头顶。脱下外衣,将两只袖口扎起来,然后奋力攀上去,快接近小洞口的一瞬,猛地朝里扔进一个土疙瘩,然后快快地将火把举到洞口,就听里面发出一阵猛烈的撞击声,是鸽子受到惊吓后互相碰撞发出的。张笑天贴着洞壁,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将衣服撑开,很快,寻着光亮而来的鸽子扑扑钻进衣服,因为飞过来的太多,张笑天差点让鸽子的力量冲击下去。还好,他坚持住了,看着衣服鼓起来,张笑天心想这已足够,扔了火把,双手猛地拢上衣服,有几只鸽子从衣服里飞了出去,在洞穴里没头没脑地瞎碰,多的,却被他牢牢裹在衣服里。
再次回到杜丽丽身边时,二十多只鸽子已被他烤到火上,洞穴里弥散起一股香味,很香,天下怕是没有比烤鸽子更好吃的,张笑天他们在沙漠里野训时,抓鸽子是必修课,少了这功夫,你就只能挨饿。杜丽丽还在熟睡,她睡的真甜,燃起的柴火映出她大半个面庞,那么娇美的一张脸,可惜让风沙给染得一团糟,就这,他还是感到呼吸突然紧张起来,心似乎在使劲儿跳。
真是没用,啥样儿的女兵没见过,凭啥要在她面前惶乱?!
杜丽丽是让一阵肉香熏醒的,她在梦中梦见了母亲,母亲带她去相亲,对方是一高个子男人,他在一古色古香的包房里摆了美美一桌,都是她没吃过的山珍,那味道真是馋死人。可她吃不下,口干得几乎要起火,一星儿唾沫都没了,杜丽丽拼命喊着水,母亲和那个高个子男人就是装听不见,水明明摆在眼前,楞是不让她喝。她奋力挣扎着,想抓过水杯,结果,一睁眼醒了。
一阵肉香飘来,馋得她当下有了口水。
等她辨清是在坎儿井里时,张笑天已用柴棍挑着一只烤熟的鸽子,站她面前。“吃吧,刚烤熟的,味道真鲜。”杜丽丽的肚子饿得咕咕响,哪能经得住这美味,一把抢过鸽子,也不怕烫着,猛就往嘴里填。刚吞了两口,喉咙就干得咽不下了。“水——”她冲张笑天叫了一声。
“有,有,水有,快喝。”说着,张笑天真就递给杜丽丽一把水壶。杜丽丽一摇,竟是满满的。天啊,他真弄到了水!杜丽丽满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拧开水壶盖,就往嘴里灌。
杜丽丽真是渴急了,连着灌下几大口,都没尝出有啥怪味,灌到第六口时,猛觉嘴里咸咸的,有一股腥味。怪怪地盯了眼张笑天,张笑天赶忙转过身,避开她目光。杜丽丽用舌头舔了下壶嘴,细一品,顿时清楚了!
“张笑天,你个王八蛋,给我喝的什么?”杜丽丽的声音在洞穴里炸响。
张笑天吓得不敢转身,他后悔让她灌得太多了,如果只让她灌两口,保证她品不出来。
“说啊,给我喝的啥?!”
“……”
杜丽丽拿手指往水壶里一沾,放眼前看了看:“血,你给我喝血,你个王八蛋,我要了你的命!”杜丽丽猛地起身,有了那两大口鸽子肉加上刚才一阵猛灌,她的身子陡地有了力气。张笑天没防备,让杜丽丽一个猛扑就给扑到了,杜丽丽骑他身上,双手撕住他头发,边号啕边骂,“你个狠了心的,拿脏血骗我,我不活了,我这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血。”
张笑天让杜丽丽真给弄痛了,猛地翻过身,一把将杜丽丽推翻。“你闹够了没,这哪是脏血,这是干净的鸽子血。”
“你混蛋,你不得好死!”杜丽丽骂着,胃里一阵难受,趴地上猛地呕吐起来。一想喝下去的真是鸽子血,她就再也止不住呕吐。一阵翻江倒海后,险些将肠子吐出来。张笑天看她这样,心里涌上一股同情,可这个时候,说啥也不能同情她。
“杜丽丽,你给我听着,这是在坎儿井,不是你的清水镇,你嫌鸽子血难喝,我还怕明天喝不到呢。不想喝是不,不想喝就等着死!”吼完,啪地将水壶放她面前,走了。
杜丽丽干嚎了一阵,坐起来,吐过后,胃倒是好受了,可饥渴再一次袭来,而且比刚才还猛。也难怪,血本是热的,喝时能润润口,喝下去,就成火了。
但不喝血,还能喝什么?
两天后他们走出坎儿井时,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狼狈。只见张笑天脸上红一道黑一道,头发和眉毛让火燎去不少,脸上有几处鸽子抓伤的血印,那是在活活取鸽子血时被挣脱的鸽子抓的。杜丽丽呢,就越发的不能看。原来漂亮女人是经不住土尘洗劫的,况且洗劫杜丽丽的不仅仅是土尘。她的脸上涂满了鸽子血,是在跟张笑天发脾气时两手抹泪抹上去的,头发披着,荒草一般,里面灌满了沙尘,猛一看,简直就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乱毛女鬼。
张笑天望住杜丽丽,一阵开怀大笑。杜丽丽瞪他几眼,嘟嚷道:“你也好不到哪去,还笑人哩。”
两人笑过骂过,抬着望了会天,风暴减缓后,天亮出了一点颜色,虽然还被风沙笼罩着,但已能辨清方向。两人不敢怠慢,背好东西,紧着又往回赶。
在沙漠中又行走了两天,总算到了临时宿营地。大风洗劫后的宿营地,早已没了原先的样子,张笑天也是凭着感觉断定方位的。他指着不远处的沙坑说:“那就是炊事班做饭的地方,我们挖的地窝子。”杜丽丽早已没心思辨认这些,她想的是,哪天才能回到营地,好好喝一肚子水,好好洗个头,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
这当儿,张笑天眼里忽然闯进东西,就在不远处,两道沙梁子后,那儿有一匹驼,还有两个人影。刚想放开嗓子喊,忽地又起了警觉,他拉了一把杜丽丽,说:“别出声,跟我来。”杜丽丽也看见了驼,但她没看见人影,不明白张笑天神神秘秘做什么,但凭着本能,她知道又遇到意外情况了。
两人猫着腰,沙鼠一般贴着沙丘,往前移,不大工夫,身子便藏在沙梁子下。
这一次,两个影子清清楚楚闪进眼里。
站在驼后面激烈争吵的,是向导阿哈尔古丽和秀才吴一鹏。
杜丽丽刚想跃起身子,张笑天一把按住她:“别出声,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这不光明吧?”杜丽丽小声嘟嚷。
“我还怀疑有人比我们更不光明呢。”张笑天压低声音说。
一听此话,杜丽丽的警觉上来了,其实她对向导阿哈尔古丽,也藏着看法,只是碍于自己是新兵,不敢把疑惑讲出来,
两人趴在沙梁子这边,侧起耳朵听,可惜风声吞没了一切,虽能看得见他们争吵的样子,却一句也听不到。杜丽丽有些急,从秀才吴一鹏着急的样子看,他们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但一看阿哈尔古丽的作派,又不大像。
作派?杜丽丽忽然让跳进自个脑子的这两个字吓了一跳!一个向导,一个土生土长的维族姑娘,怎么就能拿作派来形容她的举止?可分明,此时的阿哈尔古丽是有一种派的,这派很陌生,跟平时看到的阿哈尔古丽完全两样,但这派又似曾熟悉,什么地方见过呢?
猛然,杜丽丽记起一件事,是在侦察连听连长讲述“东突精灵”时脑子里勾画出的一幅图画。
“东突精灵”是一个秘密活跃在疆域内的间谍组织,这个组织历史久远,组织极为严密,手段极尽残忍。她们自封为真主的女儿,说是替真主来拯救世间受苦受难的孩子,实则是一支被邪教异化了的恐怖组织。他们用抢劫或高价收买的方式,从游牧民族手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孩子,自小培养,教会她们各种生存方式,然后进行特种培训,直到这些孩子学会各种杀人方法和孤军作战的本事,才将她们分头打发到民间,为他们卖命。这些精灵平时温顺得如同一只绵羊,对谁都彬彬有礼,目的就是赢得他人的信任,一旦掌握到她们想要的东西,便两眼一翻,露出杀人的一面。而且她们杀人从来不用刀,赤手空拳就能对付十余人,谁要是被她们盯上,除了死你别无选择。
可是,连长不是说“东突精灵”全被消灭了吗?解放前后多次清剿中,我解放大军擒获或击毙了数以百计的“精灵”,给这支恐怖组织以毁灭性的打击,怎么?
杜丽丽不敢想下去,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不仅秀才吴一鹏危在旦夕,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