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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神秘之师(2)

罗正雄不敢让大家休息,必须抢在沙漠发出淫威前将地窝子挖好。四十多名战士分成三组,一组由他带领,到附近沙刺丛中拾柴禾。一组由二营长张笑天带领,抢挖地窝子。另一组是炊事班,紧着在营地搭帐蓬,支锅架。长途跋涉了四天三夜,这沙漠里的第一顿饭,应该吃得有纪念意义。谁知炉灶刚架起来,第一把柴禾点燃时,嚣叫的西北风便到了。这风,来得没一点征兆,刚才四野还静处处的,沙子扬起来,都能垂直地落下,转眼,西北风卷着沙尘,怒吼而来。进入沙漠四天三夜的战士们并不显慌,而是习惯性地竖起衣领,缩起脖子,弓身往背风处抢放东西。罗正雄一共带了十三峰驼,三匹马。马上驮的,是师部给的资料还有仪器。进入大沙漠前,师长刘振海再次将他叫去,给他讲了这次出征的任务和重要性。塔克拉大沙漠号称死亡之海,当年五师十五团徒步横穿大沙漠,以超常的毅力和难以想象的速度,抢在国民党反动派叛乱之前,率先抵达和田,一举粉碎了敌人的叛乱阴谋,完成了人类历史上一大壮举。此次他们进入大沙漠,就是要将大沙漠重要的地形图测绘出来,包括已经干涸的湖泊、废城遗址、还有油田矿山。彻底征服塔克拉大沙漠,是兵团司令部确立的第一个战略目标,眼下十万大军将要全部开进戈壁荒漠,掌握第一手地形地质资料就显得十分重要。

“你们一定要坚定信念,要像铁驼一样在茫茫戈壁踏出一条路来,有信心么?”刘振海突然盯住他,问。

“有!”罗正雄啪一个立正,“请首长放心!”刘振海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正雄,就看你的了。”

在私下,他们更像是兄弟。

风还在吼,一浪袭过一浪,这是一种叫“铁扫帚”的风,不常见,却也没多可怕。刮起来就像有人拿把巨大的铁扫帚,猛扫这个世界。风打在身上,感觉就跟铁刷刷你一样,罗正雄领教过不只一次。没想刚到红海子,“铁扫帚”便迎接了他们,也好,让大家提前感受一下这次出征的残酷。罗正雄收起心思,从沙刺丛中跑回营地。二营长张笑天的人正顶着狂风,奋力抢挖地窝子。罗正雄跳下去,感觉地窝子小了点,说:“往左再挖三步,这样小的地儿,一场沙就给填了。”张笑天双手卷成个喇叭,对着他耳朵喊:“这是女兵住的,她们不喜欢大。”“什么女兵男兵,到了这儿,都是沙狼!”喊着,他抢过锨,往左挖。这时候,就有士兵跑过来,说杜丽丽哭鼻子,他们劝不住。罗正雄骂了句脏话,“这是啥时候,还有空哭鼻子,给我把她拉来。”士兵领命而去,罗正雄正考虑怎么收拾杜丽丽,二营长张笑天对着他耳朵喊,“杜丽丽是个新兵,别把人家吓着了。”

罗正雄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犯了错误。这次师部分给他的,一半是新兵,都还没训练过,刚到部队便分到了特二团,师长刘振海再三强调,一定要注意工作作风,绝不能再耍横脾气。“那好,你去做工作,她要再敢哭鼻子,马上让向导送回去。”二营长张笑天爬出地窝子,往南跑去,罗正雄却突地扔掉锨,窝在一人深的地窝子里发起闷来。

说实话,对这次出征,罗正雄心里一点没底,尤其看到师部分给他的这些新兵蛋子后,越发地少了信心。这哪能算是兵?罗正雄心中的兵,虽不是说个个魁梧强悍,却也能至少站成一棵树,合起来就是一座山。兵来将挡,土来水掩,罗正雄从来就没感觉有过不去的河,原因是他打仗先挑兵,劈柴先择斧。可这次,师部给他来这一手,人不让他挑,将不让他点,玩新鲜似地给他搡给一堆花男秀女,还说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能打仗,能吃苦?笑话!就说这个杜丽丽,罗正雄见她第一眼就没好感。她从驼上跳下的那一刻,罗正雄以为她是跑部队来慰问的文艺战士,又一看,不像,文艺战士走路有文艺战士的样,不像她,左瞅瞅,右望望,一步三态,就像新媳妇进了婆家,啥也新鲜。好不容易走罗正雄跟前,报告也不打,礼也不敬,傻呵呵问:“你们就在这里干革命呀?”罗正雄啪地敬给她一个礼:“是!”

吓得她往后缩几步,忽然又满脸嬉笑,“你是站岗的吧,嘻嘻,我听说部队站岗的都这样。”笑完,不等罗正雄批评她,哗地跑院里看花去了。

团部小院种满了各色鲜花,这是二营长张笑天的主意,罗正雄最烦这些花呀草的,张笑天说这样可以丰富大家的生活,鼓舞士气。罗正雄心里骂:“鼓舞个屁!靠花呀草的,鼓舞起来的能叫士气?”嘴上却说:“好,就把这任务交给你,种出事儿来,我饶不了你。”事儿倒是没种出来,不过这一院的花开了,罗正雄心里也生出一片痒痒,忍不住想去摸一把,或是嗅一嗅,但他强忍着,一次也没把脚步送往花园。

夏日艳阳下,罗正雄盯着杜丽丽的背影发了片刻呆,猛然醒悟似地喊:“张营长!”另半边院里正给头一天报到的新兵训话的张营长闻声赶来,请示有什么命令。罗正雄忽然用一种很不正常的口吻说,“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张营长扭身看了一眼杜丽丽,杜丽丽已将大半个身子装扮到花团里,不知是她点缀了花团,还是花团映衬了她,张营长眼里发出一种少见的光,雄性被意外物体刺激后的光。“报告团长,她叫杜丽丽,是师部新分来的情报兵。”

“情报兵?”罗正雄很是不解,师部分给他情报兵做啥,现在不是平息叛乱,也不是攻城。再者,就这样一个比花还娇气的小丫头,能做情报兵?

“她是让政委一怒之下轰来的。”张营长悄声说。

“哦?”罗正雄警惕地瞪住张营长,张营长说这话明显是有意味的,最近这样的事儿接连发生,弄得下面团营一级的干部又惊喜又惶恐。谁也巴望着师部突然派来几个漂亮的女兵,真来了,却又摸不着深浅。莫非这小丫头?罗正雄忍不住一阵瞎想,但这小丫头也不像个让师部轰下来的碎兵啊。罗正雄灵机一动,命令道:“马上带她训练,比别人加大一倍训练量。”

“是!”二营长张笑天没想到罗正雄会下这么个命令,敬完礼,走向杜丽丽,“新兵杜丽丽听令,三分钟内归队。”

杜丽丽正专心致志站在一种从没见过的花面前,这花长得袅袅婷婷,花枝颤动,独具一种美人的风骨,花却圣白如雪,洁净得令人气短。尤其它喷出的香气,淡雅中带着穿心透脾的力量,吸一口而舒全身,令人悠然入醉。

“这叫什么花?”杜丽丽听见声音,愕然地转过身子,忘我地问。

张笑天脸红了下:“这叫天山雪。”

“天山雪?”杜丽丽的声音带着一股蚀骨的味儿,令年轻的张笑天耳膜轻颤,微波轻荡。那边,罗正雄早已怒黑着脸,他最见不得张笑天在女人面前这份丢魂相。

“全体注意,紧急集合。”罗正雄自己也不知道,那天为啥要发这样的口令,后来他想,兴许打第一眼开始,他就想把杜丽丽原给轰回去。

带着她,是个麻烦呀。地窝子里的罗正雄发出沉沉一声叹。

风不知啥时小了,黑夜乌隆隆压来,罗正雄身上、脖子里,盖了厚厚一层沙。起身,抖落身上的沙尘,罗正雄朝外巴望,张笑天正带着杜丽丽几个,往挖好的地窝子搬东西。拾柴禾的第一组也陆续归来,柴禾堆成个小山,向导铁木尔大叔正指挥着另一组四下燃放篝火。沙漠中燃篝火是有讲究的,并不是你想在哪点就能在哪点,按铁木尔汗大叔的说法,一是要摆出吉利,二是要摆得喜庆,这样才能把一团人的希望燃烧起来。他的女儿阿哈尔古丽正在跟炊事班一起,煮香喷喷的羊肉。

阿哈尔古丽是一位美丽得有点过分的姑娘,这美丽是罗正雄张笑天这种汉族男儿无法料想的,如果不是进疆,纵是有多野的想像力,他们也无法把一个姑娘想成这样。可惜这份美让阿哈尔古丽裹在了纱巾里,见面第一天到现在,她的笑都隐在纱巾后头,只露给罗正雄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加上部队严明的纪律还有对维族同胞的尊重,罗正雄也不敢把眼睛正视过去。但心里,他却觉美丽的阿哈尔古丽是善良的、多情的,能有她做向导,这次出征的严酷性便去了一半。

看到大风并没让这支新组建的队伍乱掉方寸,罗正雄心里稍稍获得点安慰。他跃出地窝子,冲远处站哨的警卫喊:“看得到他们吗?”

夜色下传来警卫的声音:“看不到,团长。”

1951年夏天这个暴风过后的夜晚,红海子第一顿饭,对罗正海一生都有重要意义。当阿哈尔古丽亲手将一碗羊肉递给他时,他看见了远处闪出的星星,那是暴风退尽后天空露出的第一点亮,罗正雄却觉得看到了希望。阿哈尔古丽汉语讲得极为流利好,罗正雄却喜欢用憋脚的维族语向她表示感谢,一旁的铁木尔大叔笑着说:“看到第一颗星星的时候,光芒已在向你招手,吃吧,让你的战士们吃个饱。”

罗正雄正要发话,蹲在张笑天身后的杜丽丽突然喊出一声:“天呀,沙子。”接着,就听到碗扔到沙滩上的声音。黑夜中罗正雄分明感觉到有几双黑亮的眼睛动了几动,那是铁木尔大叔和阿哈尔古丽发出的不满,也是整个沙漠发出的不满。

“捡起来。”罗正雄走过去,盯住杜丽丽。杜丽丽似乎还感觉不到他的威严,嘀咕道:“碗里尽是沙子,怎么吃?”

“捡起来!”黑夜里猛地爆出他狮子般的声音,这声音对张笑天他们是非常的熟悉,对过去尖刀团的每一个战士,都有着如雷贯耳的震颤,可对杜丽丽,却是那样陌生,恐怖。

“我就不捡,你一张脸黑给谁啊。”二营长张笑天刚要递眼色给她,罗正雄已一把提起杜丽丽,摔小鸡似地将她扔到了人群外。借着篝火发出的光亮,特二团的战士们看到,罗正雄弓下腰,捧起碗,将撒在地上的羊肉捡起来,然后冲战士们说:“这是我们在沙漠中吃的第一顿饭,铁木尔大叔千里迢迢把自己家的羊驮来,就是给我们特二团鼓舞斗志。眼下我们只有46人,于政委他们还在路上,我坚信我们这支队伍还会壮大,会成为沙漠里的一支铁驼。吃过这顿羊肉,我们就跟沙漠捆在了一起,前面的艰难险阻,自不必说,我只期望将来任务结束时,我们这46个人都还在。”说完,接过炊事班长手中的酒,轻洒在沙滩上。酒香荡漾中,罗正雄抓起杜丽丽洒在地上的羊肉,啃起来。

这顿饭吃得有点沉重。

杜丽丽被无言地剥夺了吃饭的权力。

红海子是一处死海,据说在明末清初,这儿还绿波荡漾,水草丛丛,离红海不远处,曾是一位王爷的官邸,现在他的后裔还在新疆掌事。罗正雄他们平息叛乱时,这位后裔还给过不少帮助。沙海绵延,世事变迁,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到底掩埋了多少故事?当年草肥水美的红海子,如今已狰狞恐怖,平静中暗藏着杀机。半夜时分,已经熟睡的罗正雄被吵闹声惊醒,翻起身问警卫,是不是于海他们到了?警卫怯怯道:“不是,是杜丽丽。”

吵杂声真是杜丽丽弄出的,杜丽丽挨了那一摔,心里憋着屈,却又不敢乱发,她现在算是领教到罗正雄的厉害了,这个黑脸魔王,样子真是吃人哩。杜丽丽揣着一肚子心事,蜷缩在地窝子里,她是第一次见地窝子,也是第一次“享受”地窝子,真是想不到,人还可以像老鼠一样,窝在这又黑又潮的地穴里。杜丽丽的心暗得无边,这么肮脏的地儿,咋睡啊?早知道这样,打死她也不会当兵。可惜晚了,杜丽丽猛就想起父亲,还是父亲说得对:“当兵,你以为那身军装好穿,怕是前脚穿,后脚你就要哭得眼里出血。”杜丽丽忍着,不让泪迸出来,可她真想好好哭一场。

梦有时是会欺骗人的,再美的梦想,一触到现实,就全变了样。

杜丽丽感觉人生第一个梦想就让这沙漠给糟蹋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吃不下,她怎么能咽得下那么粗糙的食物哩,又怎么能受得了满嘴的沙子呢?她的眼里有东西在蠕动,不是委屈,是饿,饿出的金花。这当儿,地窝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老鼠在偷食,更像两块坚硬的东西在咬磨,很刺耳,杜丽丽听了听,居然是身旁的胖子在磨牙。杜丽丽猛就火了,一同来的五个女兵中,她最恨胖子,这家伙身材奇短不说,心眼也特别短,惟有那一身肉,算是她的长处。杜丽丽先是捣了胖子一拳:“喂,醒醒,管好你的牙齿。”胖子转个身,扔给杜丽丽一张比男人还阔大的背,一双肥肿的腿弯曲着,整个人就像一只大蜗牛。杜丽丽见她没反应,又推搡一把,“咋回事啊,睡梦中还吃东西。”胖子突然一伸腿,腾出一个屁来。杜丽丽哪受得了这个,当下,一把撕起胖子,“你是人还是猪啊,滚出去!”胖子太重,杜丽丽想把她拽起来,却让她反拽得倒在地窝子里,胖子翻个身,原又睡了,一条粗壮的腿压在杜丽丽身上,杜丽丽想起都起不来。

杜丽丽的嚎扯声就这样发出来。等张笑天闻声赶去时,女兵住的地窝里早已滚成一团,杜丽丽跟胖子打架了。胖子名叫张双羊,来自甘肃岷县。她本是跑到部队找哥哥的,不幸的是她哥哥平息叛乱时牺牲了。张双羊哭了一场,跟首长说,她要当兵,不想回岷县去。本来她是分不到特二团的,进入特二团的女兵都经过严格选拔,看上去虽有些弱不禁风,却个个身怀绝技。无奈临出发前有位女兵突然被上级“选拔”走了,这也是部队的一种特殊需要,谁也不敢截留,张双羊才临时被补充进来。

“张双羊,出来!”张笑天一看张双羊肥滚滚的屁股坐在杜丽丽身上,压得杜丽丽喊爹叫娘,当下就将张双羊罚到了地窝子外。杜丽丽红肿着眼,她显然哭过,这阵儿却充英雄,要扑向张双羊。张笑天喝住她,“想做啥,是不是也要罚外面去?!”杜丽丽瞪了张笑天一眼:“我要求马上调换宿舍,跟这样的人住一起,我会疯掉。”

张笑天没理杜丽丽,他看到夜色下罗正雄正冲这边走来,忙迎过去,堵住罗正雄。“女兵发生了点小磨擦,没事,我已经处理了,团长请回去休息吧。”

罗正雄刚要发火,却猛然发现黑夜里有人影在动,就在离营地几十米处。“谁?”他叫了一声,拔枪就冲黑影的方向扑去。张笑天也觉眼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条件反射似地跟着冲过去。两人跑过沙梁时,黑影已没了踪。四周静楚楚的,除了夜风,再没有别的声音。

怪了?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又迅速分开。“搜!”罗正雄说了一声,人已窜入黑夜中。

红海子一带,地形十分复杂,不仅有废城遗址,还有枯井深穴,更可怕的,清末年间,这儿曾发生过一场宗族间的血斗,几百人被一夜间屠尽,尸骨埋进废弃的城墙底下,此后红海子便成为血光之海,终年弥荡着一股冤气。夜色懵懵,大漠露出它深幽险恶的一面,罗正雄和张笑天分头搜寻,每迈一步都觉有寒气从头顶冒出。新疆虽已解放,但残存的国民党反动势力还有叛乱分子随时都在伺机反扑,之所以分两路行进,就是不让敌人摸清独二团的真正意图,更不让敌人搞清楚独二团有多少人。独二团肩负的,不只是勘查荒漠戈壁,还有一项更为隐秘的任务,罗正雄没敢跟同志们讲,包括二营长张笑天,罗正雄也隐瞒着。一想到这一层,罗正雄就忍不住要抽冷气,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一定要为全团的安全着想。这也是他在饭前说那番话的真正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