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再逢连阴雨,一波未平一波起,就在杜丽丽强忍着不让泪水喷出,一个人咬着牙躲远处负气的当儿,侦察员小林轻轻走过来,似乎无意,似乎有意,望住她说:“军区首长结婚了,娶的是你老乡。”
“你走开!”
35
一场雨夹雪劈头盖脸降下来,科古琴罩在雪雨濛濛中。
时令尽管已是夏季,但科古琴的天就是这样,不论何季,不论地面有多热,天只要下,就必然有雪。
雨雪逼迫着战士们退缩到岩洞里。连续五天,特二团都没有工作。之前的某一天,罗正雄被紧急召回师部,开了一夜的会,回来,三个组班以上干部集中在一起,在科古琴山下的大本营开了一天一夜会。有消息说,师部对特二团下达了新命令,科古琴的测量任务有变,不仅要测出道路,还要测出几个矿点的详图。尤其几处地势复杂、山体易滑坡的险要段,师部要求特二团一并将其攻下。
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基于兵团整体工作的需要。罗正雄带来的消息说,中央军委已作出新指示,要兵团做好扎根边疆建设边疆的战略准备,而且建设速度一定要加快,要在两年内解决兵团的自给自足,五年内把新疆的工农业建设搞上去。这就是说,所有想回到老家或是去疆外的想法都给破灭了,持这种想法的人只能放弃空想,安安心心驻守边疆。
当然,这种思想在特二团是不存在的,加入特二团,就意味着你把生命已交给了边疆,交给了这大漠戈壁。但是,要想彻底征服科古琴,困难和险阻还很多。尤其是那些复杂地段,几乎是对特二团的极限挑战。
会议决定,除留一小部分力量继续测量道路外,精干力量全部集中起来,趁天气还不是太暖,雪山还未开始融化,抢先向危险地段进军。
会上,张笑天和万月被分别任命为突击营营长,目标为东脉的天柱岭和西脉的马牙峰。战前动员连夜召开,抽调到这两个营的战士激情勃勃,斗志昂扬,一点看不出畏难情绪。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雪,怕是在人烟罕至的天柱岭和冰雪茫茫的马牙峰,红旗已经飘扬起来。
这场雨雪来得真不是时候,不仅阻断了战士们征服科古琴的步伐,而且让特二团的气氛变得凝重压抑。驼五爷就说,六月飞雪,怕不是好兆头哩。话没说完,留守在东脉的一组第二分组就出了事。
而且是大事。
谁能想得到呢?如果想得到,于海说啥也不会将战士们留在山里,留在那座崖下。罗正雄跟他建议过,要不就将战士们全带到山下,一则让他们听听会议精神,另则,也让三个组的战士们互相交流一下。到科古琴后,三个组的战士们各踞一方,还没集体活动过。于海说,还是让他们坚持一下吧,等测完这个月,来一次集体大联欢。罗正雄觉得这建议不错,临时改变决定,将三个组没抽到突击营的士兵们全留在了山里。如果能想到,罗正雄说啥也不会做这种改变。
迟了,凡事一等后悔时,就迟了。而且,上苍是不给你后悔机会的。只能傻着眼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可这现实,能接受得了?
天地茫茫。
出事时,司徒碧兰不在临时宿营地。司徒碧兰本来是要跟着于海去山下的,成立突击营的消息于海向她透露过,她很是向往,一心嚷着要去。于海兴许是出于私心,没答应。兴许不是,或许司徒碧兰真不够资格。谁知道呢,事实是司徒碧兰没去成,留在了山里。向导哈喜达陪于海去了山下,司徒碧兰连个摔跤的伴都没有,闷得慌,加上于海他们下山没几天,天便落起了雨雪。困守在崖下,日子是那样无聊,接近苍白,司徒碧兰感觉自己的心里都要长出绿毛了。
这天她困了一天,到晚饭时分,实在困不住了,独自走出宿营地,朝前面开满野花的山谷走去。雨还在下,雨雪打在脸上,生扎扎地疼,司徒碧兰一点不在乎,她最见不得的,就是遇到雨雪便躲起来。还特二团呢,这么点雨雪就怯了步,要是遇到冰暴,或者洪水,还不全完?这么想着,她捋了捋头发,将雨水打湿的刘海从额前捋开,露出水晶晶漂亮的额。
走在雨雪中,司徒碧兰的心情接近灰蒙。这段日子,她过的并不愉快,工作老是提不起精神,常常,不自禁地陷入怔想中,一想就是老半天。司徒碧兰烦恼的,是那种叫做感情的东西。来特二团之前,她压根没考虑过此事,甚至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嫁人。父亲先后给她介绍过几位,都是父亲的助手,他们年轻,有为,似乎具备了好男人的所有优点,但她觉得滑稽,没意思,一个个推掉了。父亲倒也不逼她,按他的话说,世间万事,都应顺其自然,不可强求。特别在她的婚事上,父亲表现得远比他嘴里说的开明。加上五姨太也舍不得将她嫁走,生怕家里少了一个拌嘴的,变得冷清,变得感情没有寄托。所以司徒碧兰在男女感情上是很自由的,自由得近乎成了空白。这也好,空白就意味着没有污点,没有痕迹,可以放开手脚书写新的篇章。父亲司徒空登送她参军的路上,曾说过一句玩笑话:“到了部队,眼睛可要灵活点,瞅见上眼的,要主动。”当时她调皮地一笑:“怎么,想把我彻底赶出家啊。”身旁的五姨太脸色一沉:“他敢!我可不许你乱嫁人,嫁不好,一辈子受罪。”司徒碧兰翅起小嘴巴,“好好好,我绝不嫁人,守着你,免得将来有一天,你守了空房没人陪你。”这种玩笑话她们常说,彼此也不介意。但是那一天,五姨太却有点心为所动,抓着她的手,半天,略带忧伤地说,“也不知这一去,何时才能再见面。兰儿,说句真心话,我是舍不得把你送出去的,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司徒碧兰当然不会后悔,她做啥事后悔过,没!但不后悔是没遇上伤心事,遇上了,心情一样会糟。
司徒碧兰现在的心情就很糟。
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喜欢于海。尊敬是有,崇拜也有点,但要真正往那事儿上靠,就不沾边了,硬沾也沾不上,弄得心里还很难过。依她往常的性子,这种事儿是烦不到她头上的,沾不上就不沾,把烦心事扔一边,不理它。这次不行。司徒碧兰终于意识到,军营就是军营,没法跟家里比,家里你可以啥都不在乎,军营却不行。再者,于海是政委,不同于一般男人,要是换成张笑天他们,她或许还能一笑了之,不当个事。这点是受父亲影响,父亲的做人原则是:对上必须尊,对下必须爱,爱和尊可以有方式的不同,但在内心里,你必须守住一个原则。就是做人一定要真诚,绝不能把生活中的儿戏带进人际交往中。
这交往,就有男女之间的交往,比如现在,就面对如何处理跟于海的关系。
按说,她是没给于海给过错觉的,一次也没,所有的交往都是在正常范畴内,不存在两心相悦的那种。仅有的两次单独相处,也是于海找她谈工作,谈二营长江涛。细细想一想,她并没流露出爱慕他的意思,也没法流露。爱慕一个人得有条件,必须是那人先能打动她,让她心为所动,情为所萌。这点当然是受五姨太影响,五姨太不止一次跟讲过同父亲的故事,说父亲在某个瞬间一下打动了她,让她觉得这样的男人才是天,才是阳光,才是可以把女人一生照亮的火把。那么,为他赴汤蹈火也就在所不辞了。
五姨太还教导她,爱男人,就该爱让自己第一眼就怦然心动的那种男人,这种男人不但热烈,而且一定能让你迷失终身。
五姨太的理论是,好男人是让女人沉迷的那种,做女人最幸福的事便是沉迷到男人的海洋里,再也不醒来,这份沉迷有多长久,幸福便有多长久。司徒碧兰信。
但偏偏,政委于海是个让人清醒的男人,越是跟他在一起,你就越清醒,想沉迷都沉迷不了。特二团的男人几乎都这样,包括那个张笑天,也是智性有余而慧性不足,男人少了慧性,便少缺许多味道,司徒碧兰对这种男人实在生不出爱慕。
远不如跟向导哈喜多在一起快乐。
问题是于海不这么想,他对她动了情,还是很热烈很执着的情,他甚至当面向她说:“你必须嫁给我,这是命令。”
听听,多没情调啊。
司徒碧兰又好气又好笑,天下竟有这样向女人示爱的,怪不得解放军到现在一大半是光棍,官再大,也讨不到媳妇。更怪不得他们四下里招女兵,原来是闹婚荒啊——
可怜的一群孩子。她这么叹道。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请父亲来,给这些孩子上堂课,怎么讨女人欢喜的课。这课真是很重要。
司徒碧兰一边乱想,一边往前面走。六月的雨雪似乎能感知她的心情,忽然地不那么粗野了,变得淅淅沥沥,有点像伤心人的泪。司徒碧兰要去的地儿,是前面一座叫姐妹崖的小山峰,几天前向导哈喜达带她去过,那儿有太多的山花,天一旦晴朗,遍野的山花将很是烂漫。她跟向导哈喜达在那儿摔过跤,三胜两负,她输给了哈喜达。后来又往峰下扔石头,结果她扔的比哈喜达远。哈喜达不服气,说敢不敢钻峰下的山洞?
“有啥不敢的,钻!”结果他们就一前一后钻进了山洞。那是几天前的一个黄昏,测量队员们刚刚在乌鸡崖下扎下营,政委于海又要找她谈心,司徒碧兰借故不舒服,婉拒了。向导哈喜达似乎看出她的心迹,借故查看周围地形,跟踪而来。也就在那一天,她向哈喜达道出了苦衷。哈喜达听完,很认真地说:“于政委是个好人,他对你是真好,不过……”哈喜达犹豫半天,接着道,“这号事,我没经验,不比骑马射箭。要是你真不喜欢他,就告诉他你已有了人。”
“可我没人。”司徒碧兰说。
“随便编一个嘛,你不会连个人名也编不上吧?”
“这种事哪能编,没有就是没有嘛。”司徒碧兰突然间变得较真,好像编一个人名对她很重要似的。
“那就啥也不说,我们哈萨克人有句话,河流不会因风改变自己的方向。”
“河流不会因风改变自己的方向。”那天,在山洞里,司徒碧兰反复念着这句话,觉得哈喜达跟她讲过的所有话里,就这句最有水平。
往姐妹崖去要穿过一条小河,科古琴这样的小河真是太多,有的深,有的浅。横在司徒碧兰眼前的这条小河,不深不浅,不过河谷很阔,河内乱石耸立,张牙舞爪。那天过河时,她差点滑倒,幸亏哈喜达眼尖,抢先一步扶住了她,要不然,她单薄的衣衫就会让湍急的河水打湿的,那可是件害羞的事。司徒碧兰有过这样的尴尬,有一天她不慎落入水中,人倒是没大碍,不过衣衫全弄湿了,紧贴在身上,她的身子一下被湿衣箍起来,箍得紧紧的,自己都能感觉出那毕显的曲线。司徒碧兰莫名的就脸红了,这可是件从没有过的事,以前在家里,她会刻意穿些紧身点的内衣,对着镜子,一边边欣赏。有次被五姨太撞见,笑着取笑她:“知道欣赏自己了,心里准是有了男人。”她呸了一声,擂起小拳,在五姨太丰膄的肩上轻擂了一下,“你才有了男人。”
对自己的身体开始羞涩,虽不能证明心里有了男人,但至少,她懂得在男人面前矜持了。这也是进步。如果让五姨太知道,一定会夸她的。五姨太最担心的,就是她始终大大咧咧,不懂得女儿家的矜持,为此还专门训导过她,教她在男人面前怎样启齿,怎样舒眉。“女儿家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娘家的教养,为母的风范。我可不想让人指着你骂我,说我这个当母亲的没把你教育好。”
“母亲,你给谁当母亲啊,也不害羞,叫你姐姐还挺合适。”她扮个鬼脸,同时在五姨太粉白的脸蛋上嘬了一口。
那天,就是她掉进河中湿身的那天,偏巧就给于海撞见了,真是倒霉,就在她弯腰拧裤腿上的水的空儿,身后传来一阵响,扭过头一看,正是政委于海。那一刻,司徒碧兰发现,政委于海的双眼是发光的,很奇怪的光,直直地射过来,烙在她身上。而她的身,羞,别提了。有了那次尴尬,司徒碧兰再也不敢玩水了,她的身子真是发育得太好了,跟五姨太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
这样的身子,既是福,也是麻烦。
司徒碧兰小心翼翼地踩着河底的石头,一步步地,往河那边摸去。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天她特别想到河那边,想到姐妹崖下的石洞里去。石洞里固然没啥秘密,但除了石洞,她找不到更好的地方。雨雪交加,她不可能长久地淋着它,也不可能无目的地乱窜,那是纪律不允许的。政委于海虽是不在,但组里还有临时负责的老兵。那可是个严厉的家伙,发起火来比于海还猛。司徒碧兰说了一大堆好话,才得到准许。不过老兵只给她一个小时的时间,说天黑如果还不回来,就鸣枪。
鸣枪算是处罚,哪个人要是得到鸣枪的待遇,就意味着在特二团待不长了。这也是于海想出的怪招,生怕女兵们闲下来乱跑,看见花呀鸟的乱追,迷失方向,就定了这么一条。不过到现在,还没谁让鸣过枪。
快要钻过小河时,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只黄羊,只听得河对岸扑腾扑腾响了几声,受惊的黄羊便不见了。“黄羊——”司徒碧兰喊了一声,挽起裤腿,快步越过小河,就冲黄羊追去。科古琴的黄羊长得小巧玲珑,样子甚是好看,司徒碧兰最喜欢跟黄羊斗智了。追了几步,她发现,刚才黄羊跑过的地方,洒着鲜红的血,雨水打在上面,血很快盛开。一定是被狼咬伤了,怪不得刚才跑的样子像野兔,一蹦一蹦的。这野滩,这雨雪,黄羊的伤腿要是得不到包扎,很容易流血而死。司徒碧兰抬头看了看天,天已濛濛,夜色很快降临。莫名的,她就替黄羊担起忧来。不行,得找到它,得把它的伤腿包好。这么想着,她便顺着血迹往前走。
那只受伤的黄羊最终得到了司徒碧兰细心的呵护,是在姐妹崖下的石洞里。司徒碧兰没想到,几天前她跟向导哈喜达钻过的山洞,竟是黄羊的家,可惜那天他们没能在洞里看见黄羊。受伤的是一只小羊羔,大约是跑累了,或者,它从司徒碧兰甜甜的眼神里看到来自人类的友好,所以司徒碧兰接近它时,它没做挣扎,乖乖地让她揽入了怀里。小羊羔的腿不是被狼咬伤的,定是雨雪迷了眼,摔在了崖下,断了。司徒碧兰撕开衬衫,在洞口处找了一种叫野百合的草,嚼碎,贴在伤口上,然后一层层的,包扎起来。做完这一切,天已完全黑下来,司徒碧兰猛地记起鸣枪的事,赶忙跑出洞口,就在这一瞬,她听见了可怕的声音。
那是多么恐怖的一声巨响啊!事后很多天,司徒碧兰一想起那个黑夜,想起那声轰响,心,就禁不住颤悸。当时,她完全被那巨大的轰鸣震住了,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用什么词形容,都不为过。总之,那一刻她听到了死亡的声音,世界唰地倒塌了,崩裂了,接着,耳边就响起一连串的碎响,那气势,那惊骇,是能让人在瞬间变疯的。
司徒碧兰傻了有足足一刻钟,一刻钟后,大地发出的余威还没消逝,声音仍在持续,恐怖在层层加剧。司徒碧兰却在巨大的惊恐中醒过神。“滑坡!”她叫了一声,然后,就没命地,比听到鸣枪要紧张一万倍地,朝宿营地跑去。
她在小河里连续摔了十几跤,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此时的河水,已浑浊一片,恶浪卷着泥沙,滚滚而来。衣服湿成一片,已感觉不出身上还有衣服,羞涩感却已消逝一尽。嘴里灌了水,泥水,呛得她要吐,却没工夫吐。她在心里一边边发出吼喊:“滑坡啊——”踉踉跄跄的,朝乌鸡崖下的宿营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