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老五糊,话说到草滩里了。”水二爷收回目光,原又盯住拾粮,对眼前的这个瘦柴棍儿,水二爷十二分的不放心,眼神里甚至隐含了一份不为人轻易察觉的戒备。他自然不相信这个瘦柴棍儿有二十,撑死了也就十六七,但他不揭穿五糊。他知道五糊的心思,无外乎就是想多说几岁,多从他这儿骗几个银子。长工的工钱跟年岁有关,二十以下是拿半份工钱的。他鼻子冷冷一哼,算是把五糊的话当成了个屁,接着问:“地里,你会啥?”
“会的多。”一直抖着的拾粮下意识地就接了口。
“嗯?”水二爷皱了下眉,目光黑下来。
拾粮这才记起路上五糊爷安顿过的话,忙改口道:“回二爷话,犁地会,种田会,打场扬场都会。”
“牲口呢,牲口会喂不?”
“这……”拾粮一时哑了。要说生成个庄稼人,谁不会喂个牲口?可水家大院的牲口跟何家大院不一样,何家那是养着使的,庄稼地里出臭力的,算是畜牲。可水家,却是发牲口财的,牲口比人还宝贝。
水二爷的目光阴下去,半个脸,让浮上来的不满遮住了,院里就缺个喂牲口的,原先马厩里的老五因为夜里贪睡,好几次不给牲口给夜料,让水二爷一顿鞭子打了出去。见空气僵着往沉里去,五糊爷赶忙抢着说:“二爷,这娃灵性着哩,操心牲口,没一点麻达。”
“就你话多。”水二爷斥了五糊一句,不过,这话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五糊涎着脸,趁热打铁道:“我是个粗人,二爷甭笑话,这娃,我是看着长大的,东沟何家,还舍不得哩。”五糊爷说话的时候,佝偻的腰近乎要弓到地上,在这些大财主面前,他的腰永远是弓着的。人本来只有四尺高,这一弓,越发就看不出是个人,活脱脱一个地瓜。
“好了,不问了,问也是白搭。”水二爷正要跟管家安顿,忽然就瞅见拾粮抖索着的双腿,很是不乐地问:“你抖个啥?”
“我……我……没抖。”
“嗯?!”
“回……回二爷话,拾粮,拾粮不该抖。”
“瞅瞅你这点出息!老五糊,我可把话说明了,这院里,可是不收这没胆量的。”
五糊爷急了,再次堆出一脸笑:“二爷,您就行行好,赏他一口饭吧,这娃,可怜着哩。”
“可怜的人多。”水二爷冷漠地扭过脸,嘴角一呶,将话头丢给了管家老橛头。他没想到,一心心想喊来的拾粮,竟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孬种。一丝失望腾起来,败坏了他的心情。
老橛头很仔细地打量了一会拾粮,问:“这院的苦,受得?”
“受得。”拾粮忙答。
“这院的规矩,守得?”
“守得。”
“这草滩上的牛羊,你可拿性命护得?”
“……护……护得。”拾粮的话有些软了,若是再问下去,怕……
这当儿,就听院里一阵响,跟着,一阵风卷进来,风起风落处,三小姐水英英一身英姿走了进来,冲瑟瑟发抖的拾粮望了一眼,跟水二爷说:“爹,我又撵死一只野兔。”
管家老橛头正要拿话夸英英,水二爷却突地黑下脸:“英英,爹跟你说多少遍了,草滩上的生灵,都是我水家的亲戚,你咋老是不听话!”
“爹!”水英英一跺脚,娇嗔道,“是我不听话还是它不听话,我唤它几遍,它还跑,我不撵它还能饶它?!”
“你啊!”水二爷叹口气,跟管家老橛头说:“快去看看,这一趟撵下来,莫把马挣坏了。”
水英英嬉笑着凑过来:“爹,你放心,这次我不是骑马撵的,是拿这个。”说着,身后亮出一个炮肚。水二爷一惊,那是山里羊倌专门用来打羊的,没想她一个女儿家,竟也学会了这玩意。
“咋,你能打着它?”水二爷问。
“能打着,就一石头,它就趴地上不动了。”水英英显得骄傲,脸上是蔑视一切的笑容。说着话,将长长的炮肚在爹眼前显摆了下,忽然又记起一件事,转身想离开。出门的一瞬,目光意外碰在了拾粮脸上。
“你是哪条沟的,我咋没见过?”
“回小姐话,我是峡口西沟来路家的老二。”拾粮咬文嚼字,按五糊爷叮嘱的说话方式答。草滩上那一幕再次浮出来,拾粮莫名地生出一丝恐惧。
“来路?”水英英像是没听过这个人。
“就是那个斩穴人……”边上的五糊爷忙替拾粮解释。
水英英哦了一声,其实她压根就没弄明白来路是谁,斩不斩穴跟她没一点关系,她急着要去峡口,听吴嫂说,平阳川的仇家二公子今日个要来。
“英英,你回来。”一直阴着脸的水二爷见女儿往外走,拿话叫她。水英英没理睬,急猴猴走了。等再次出现在院里时,她已是一身马装,还特意穿上二姐夫仇家宽送她的马靴,看上去越发英气飒爽。众人惊诧的目光里,水家三小姐水英英纵身跃马,甩出一声响亮的脆鞭,一溜烟地远去了。
民国二十八年农历三月初七,平阳川仇家二公子仇家远越过姊妹河,站在了草滩上,这是两个月里他第三次把脚步送到青石岭。眼前的大草滩,仇家远原本熟悉不过,自打哥哥仇家宽娶了青石岭水家二小姐水二梅,仇家跟水家成了亲戚,平阳川通往青石岭的路,便同时向他和水英英畅通。还没去西安城读书时,仇家远隔三间五,就来岭上一趟,他喜欢这里的景色,也喜欢水家这个娇生惯养的小丫头,来了,就带着水英英到草滩上骑马,追野兔。尽管大人们争争吵吵,时不时还要闹出一些矛盾,他跟水家三小姐,关系却处得亲密,向来骄横刁蛮的水英英,到了他面前,出奇的乖。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自从离开平阳川去西安求学,他跟大草滩,是越来越生疏了。如果不是几个月前他意外地从西安回到凉州,怕是这脚步,再也迈不到姊妹河,迈不到这滩上。
世事如烟,世事如烟啊。
仇家倜傥英俊潇洒的二公子仇家远对着空茫茫的大草滩,忽然发起感慨。
仇家是平阳川有名的大商户,祖父手上创下的仁义河经过将近五十年的风雨,已从一棵幼苗长成参天大树,到了父亲仇达诚手上,仁义河三个字已响遍千里河西走廊。东到西安城西到新疆都有仇家的贸易,仁义河的分号更是开遍了沙漠沿线。远的不说,单是凉州城的仁字店和古浪县城的义字店,每年赚进的银子,就赶得上平阳川另外五家大商号的总和。这还不算,仇达城又在沙漠一带开了两家窑巷,做起了沿途一带煤的生意。这生意是桩独家买卖,尽管费心费力,可赚起银子来一点不比其它生意少,甚至,渐渐成了仇家最赚钱的产业。
跟家远一同来的,还有平阳川仇家的小伙计三朵子。水英英一看到仇家远,心就像草丛中藏着的兔子,猛就要跳出来。也不管三朵子怎么看,丢开马缰就往家远跟前跑。见水英英大老远地来迎他,仇家远分外高兴,远远地就喊起了她的名字。水英英跑过去,一把抓住家远的手,娇嗔道:“要来也不提前捎个信,叫人家心慌。”仇家远脸一红,水英英的话让他紧张,他瞅一眼三朵子,像是要往开里挣脱被英英抓住的手,嘴上说:“慌个啥,我又不是第一次来。”
水英英越发抓紧了他的手,半个身子依过去,甜甜地瞪他一眼,暗怪他没明白她的话。仇家远被水英英的目光弄得不安,脸上火辣辣的,再次瞅瞅三朵子,道:“把马牵好,头里走。”
三朵子暗暗笑了笑,牵了马,快快地往前面去了。水英英的胆子就更大了,几乎要把身子全部偎到仇家远怀里了,脸上的甜蜜更是浓得化不开。仇家远躲了几躲,没躲开,索性由着她。看得出,他对英英的这份亲密,是保持着警惕的。
太阳尽情地涂抹在大草滩上,映得两张年轻的脸分外生动。仇家远这一天本来是有心事的,他到青石岭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做。水英英的甜蜜和热情感染了他,一时之间,他把心里那堆事给忘了,两个人说笑着,往草滩深处走。大草滩因为两个年轻的身影,忽然间生动起来。
对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来说,这一天绝不是什么好日子。
水二爷此生最不喜欢的,怕就是这个仇家远。每次听说他要来,水二爷便早早传下话,厨房不能做好的,院里上下,不能跟他乱搭话,睡觉就在后院那间小客房睡,不能把他带进水家招待尊贵客人的南院。凡此种种,表明水二爷十分反感仇家这个识书人。
早在仇家远去西安读书时,水二爷就以为,学成归来后仇家远要子承父业,跟他哥哥也就是水二爷的女婿仇家宽一道,打理仇家的产业。其实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仇家产业那么大,仇达诚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这些年更像是吃了什么药似的,浑身憋足了劲往钱前面跑,生怕慢上半步,钱就到了水二爷或是东沟何大鹍手里。水二爷虽是对亲家仇达诚这种贪得无厌的挣钱方式心存不满,但对仇家远,还是希望他能规规矩矩去做一个商人。不只是水二爷,怕是所有的人,包括他父亲仇达诚,也都这么想。谁知仇家远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放着自家那么大的生意不做,非要……
简直是一个忤逆之子!这是三年前水二爷就扔下的一句话,三年来,水二爷的态度非但没变,反而越发认定,仇家这个老二,是个败家子!
更让水二爷提心吊胆的,是仇家二公子跟他家英英那层隐隐约约的关系。以前水二爷倒是不觉得,那时仇家远小,英英更小,两个人怎么玩也不过火。但自从两个月前仇家远来青石岭,水二爷就发现,英英这丫头,不一样了,具体哪儿不一样,水二爷说不清,但他明显感觉到,自家丫头英英,目光里有了东西。精于世故的水二爷很清楚那种东西,那是天底下女儿家长大的头一个标志,她懂得跟男人眉来眼去了。打那天起,水二爷心里就不安,现在,这不安越发强烈,有时竟搅得他睡不着觉。
说不出口,真是说不出口,一想这事,水二爷就气得要吐血。这两个月,他明里暗里跟英英提过多次,可三丫头英英跟她两个姐姐截然不同,一点不拿他的话当个事,水二爷为此伤透脑筋。她们的娘在生下宝儿不久便蹬腿走了,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将她们拉大,艰辛中他融入了太多父爱,尤其在三丫头英英身上。没想竟将她养成了一只随时准备着往外飞的鸟!
“你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看见英英跟仇家二公子一前一后进院,水二爷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拿眼示意管家老橛头。老橛头赶忙上前,跟仇家远打过招呼,一手牵了马缰,一手指着后院,说了声请。仇家远远远看了一眼水二爷,想上前问安,却见水二爷硬梗梗转过脖子,很不屑地走开了。
仇家远心中一暗,担心这一趟,怕又要白跑。
平阳川仇家二公子仇家远这一趟并不是为了水英英来,前两趟也不是,跟水英英那份焦灼和热烈相比,仇家二公子的目光,就淡得多。不是说他没觉察到水英英那目光,关键是那目光激不起他的共鸣。在他眼里,水英英还是多年前那个小不点儿,一个成天掉在蜜罐里只知道撒娇撒野的山里野丫头。这样的野丫头,仇家远除了怜爱、同情,再没别的。他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人,目前他又为某项伟大事业担负着特殊使命,儿女情长,在他看来,就有点滑稽,而且轻薄。当然,对水英英,他也不能太冷淡,毕竟,他还想依赖水英英,去说服水二爷。
三天前,仇家远接到上峰陆军长密令,要他紧急筹措一笔资金。前一次送往抗日前线的医药物资过西安时遭到一股不明力量的拦截,负责运送的马帮二帮主蓝青云也被砍了头。眼下前方战事吃紧,医药物资相当匮乏。陆军长要求他务必在短期内组织凉州城和古浪县的进步力量,尽快将第二批医药物资运出。接到密令后,仇家远立即从凉州城赶回平阳川,先是将情况跟父亲说了,没想父亲还没听完,便大发雷霆:“你个败家子,放着好好的书不教,瞎凑什么热闹!”父亲仇达诚本来就是坚决反对仇家远参加什么党派,更反对他跟军界有来往。
仇达诚一生为商,原本也想让仇家远跟哥哥仇家宽一样,子承父业,一门心思地跟着他做生意。谁知家门不幸,老二仇家远生性偏狂,桀骜不驯,西安城书读一半,居然瞒着家里,到了陆军长手下,还一直跟家里说,他在西安一家师范当老师。半年前,仇家远又不声不响到凉州师范做起了教师,等仇达诚知道时,生米已成熟饭。教书倒也罢了,仇达诚心想,仇家三辈子没出过一个读书人,要是仇家远真能把书教好,也多少能了他一些心愿。谁知上个月古浪县长、他的妹夫孔杰玺找到他,悄悄说:“老二不但跟西安城陆军长来往密切,很有可能还参加了共产党,老二的身份,神秘着呢。”仇达诚起初不信,认为妹夫孔杰玺纯属胡言。据他所知,共产党在西北一带还是个很新鲜的事物,他也是去年在西安城才听说,咋就把这帽子戴他儿子头上了呢?
妹夫孔杰玺犹豫半天,才将西安城拦截药物的事说了,原来那药物正是仇家远他们弄的,当然是以凉州城另一家商号的名义秘密收购的,负责运送药物的马帮二帮主蓝青云目前已被证实是共产党。孔杰玺还说,马帮打凉州城一出发,消息就秘密飞到了西安,所以蓝青云到西安,等于是送死。
妹夫孔杰玺说完这话,很是焦虑地叹了口气:“哥呀,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上头已经发话,要严查速办,好在凉州府有咱的人,要不然,老二这回……”
“混账!”父亲仇达诚暴跳如雷,当下就要大儿子家宽赶往凉州城,捆也要把老二捆回来。妹夫孔杰玺见状,悄声说:“人我已经安顿在别处,眼下,家里家外还不能张扬,等事态平息了,再让他回来。”
“混账,混账呀,这个家,怕是要毁到他手上……”一生走南闯北的仇达诚,当然知道参加共产党是什么后果。他在西安城那些个日子,时不时地听说有共产分子被当局押出城门处决。原想自己身居大漠边塞,天高地远,既可免受战乱之苦,又不为什么国共之争而牵扯进是非里。哪知,自己家里,竟就养出一个共产党!
仇家远从藏身的地方秘密回到平阳川家中,父亲尚在火头上。仇达诚质问他参加共产党的事,仇家远矢口否认,说自己早就是西安陆军长的人,西安陆军长跟共产党势不两立,还一再要求严查共产党的组织,切不可让共产党渗透到凉州一带,他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仇达诚见他言之凿凿,也就信了,况且儿子仇家远加入国民党,跟着陆军长干,这事众人皆知,他想一定是妹夫孔杰玺搞错了。不过仇达诚并没放过儿子。仇家远竟然背着他,将凉州城仁字号的柜银动用,还骗大掌柜吴茂,说是他点了头的。
“我多时点了头,啊!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居然敢打我的旗号虚骗冒领。我仇家的生意,向来以诚信取人,你倒好,天上地下的乱飞不说,竟敢,竟敢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
骂完,立刻唤来管家,将仇家远捆了,锁在厢房里。若不是嫂嫂水二梅好话软话的求情,仇家远怕是还捆在厢房里。
人虽说放了出来,但钱,爹一分不给。“你倒有脸说出来,上次拿走的银票,我还没跟你要哩,你个败家子,木头鬼,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
爹这儿显然是没戏可唱,仇家远又把心思动到哥哥家宽头上。哥哥仇家宽眼下虽说还没掌管仇家全部生意,但古浪县城的义字号还有平阳川的善、德二号都归他管,应该说跟他转挪一些银洋还是有希望的。谁知家宽听完他的话,惊乍乍跳起来:“我说兄弟,你咋还执迷不悟,银子哥是舍得,可哥舍不得你的命!”说完,骑马去了古浪县城。仇家远万般无奈,只好跟嫂嫂商量。嫂嫂也是浑身的劲换不来一个好办法,最后,抱着一线希望说:“要不,你去青石岭一趟,跟我娘家爹说说?”
就这样,仇家远硬着头皮来到了青石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