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到手后,小伍子他们分头往回走,也怪小伍子太大意,心想自己没暴露,走山道没事儿,谁知正好就撞上查满儿。
水英英凭的完全是直觉,事实上到今天,她对小伍子的事一点不知晓,心里虽有那么几分猜,但这种事,凭猜是猜不到的。但今天,水英英断定,小伍子惹上了大麻烦。
这院里,再也不能搅进去人了。
庙儿沟洪家,小伍子果然躲在那里。曾子航和司徒雪儿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三番五次折腾这些大户,原指望要靠这些大户抵制共产党,没想,反把大户折腾到了对方这边。庙儿沟洪财主,真的姓共了。
水英英和拾粮总算没白辛苦,等把一切处置妥当,要连夜返回时,拾粮心里,就多出几分对英英的感激。夜色下,他深情地望了英英一眼,道:“累坏了吧?”水英英感觉到了男人话里的温柔,头一低道:“走吧,再晚,怕就露馅了。”
骑马时,拾粮执意不肯让英英骑前面:“夜风大,你骑后面吧。”
“就你,能骑得住马?”水英英怪怪地望住男人,也许是小伍子的事吓着了她,这天晚上的水英英,少了平日里那份霸气,眼神里忽然多出—份小女子的柔软。
“骑马有啥难的,这沟里,哪个不会骑马?”见水英英不吭声,拾粮又道:“当然没你骑的好,你是骑给别人看的,我们是骑给自个的。”一句话,又触动了水英英的伤心事。眼见着水英英脸黑下来,拾粮不敢再多言,一个鹞子翻身,跃到了马上。水英英从没见过拾粮骑马,吓得叫了一声:“小心啊,山风烈着哩。”马上的拾粮呵呵笑笑:“再烈它还能烈过人?”水英英的脸在夜色里兀自一红,拾粮这话,像是触到了她心里某个地方。山风好像不喜欢拾粮,连着尥了几下蹶子,拾粮想驯服它,结果被山风重重尥到了地上。
水英英扑过去,一把抓住拾粮:“没摔坏吧,叫你小心,偏逞能!”拾粮傻傻地笑了笑,忽地翻起来,再次跃到了马上。这一次,他稳稳地抓着缰绳,双脚踩蹬,屁股离开了马鞍,嘴里连着“吁”了几声,像一个老骑手一样驯起了山风。山风又尥了几下,惊得水英英连叫几声。拾粮这次没输给山风,山风很快就听话了。拾粮得意地说:“怎么样,我功夫不错吧?”水英英斥道:“死逞能,要是摔坏了,我跟爹咋交待?”
“不用交待,你就说我自找的。”
“就你嘴贫,下来吧,还是我骑着稳当。”
“不,今天我带你回去。”说着,拾粮一弯腰,猛地抓住水英英的手,水英英还没反应过,就让拾粮提到了马上。水英英的心一阵狂跳,男人手上的劲实在是太大了,他哪来那么大的劲?
“骑好了,掉下去可别骂我。”随着一声“驾”,山风甩开蹄子,朝山道上狂奔起来。水英英起先还惊着、怕着,慢慢地,心里踏实了。
“你啥时学会的骑马?”男人的骑术令她叹服,忍不住就问过去。
“打小放驴时就会,只是从没骑过这么漂亮的马。”拾粮兴奋地说。水英英扑哧笑出了声,她让男人的话逗乐了,她忘了男人小时候给东沟何家当过放驴娃。
接下来,两个人的话就多起来,马蹄声声中,山道上不时会响起一串串笑。笑的自然,笑的舒心。笑声中,水英英不自禁地就伸住手,将男人的腰抱住了。
抱住了。
水英英这才发现,男人的腰粗了,结实了,以前那个瘦小刻板的拾粮,忽然就高大起来。一种新奇的感觉袭遍全身,痉挛中,双臂下意识地又往紧里抱了抱,心就奇奇怪怪盛开一大片涟漪。后来她闭上眼,羞答答地将脸贴在了男人背上。
人们担心的事总算没发生。水英英和拾粮骑马回到院里不久,小伍子骑着青骡子回来了。青骡子径直驮他到马厩前,要往下跳时,狗狗打屋里跑出来,喊了声伍子哥,亲热地伸手接住了他。冯传五闻声来到后院,小伍子跟狗狗正甜蜜地站在一起。冯传五双眼死死盯住小伍子的腿,看他到底瘸不?谁知小伍子借着跟狗狗说话的空,一只手撑在她肩上,这样他往屋里走时,就看不出到底是瘸还是不瘸。
冯传五正纳闷哩,身后响起水英英的声音:“小伍子,来了呀?”
小伍子掉转头:“来了,路不好走,走的累。”
“那就去歇会吧。”
冯传五想喊住小伍子,水英英走到他面前:“冯司令,陪我去趟草滩吧,心烦。”
冯传五一阵心喜,很快把小伍子的事给扔在了脑后。刚出门,他便忍不住说:“昨儿夜,姓查的挨了黑枪。”
“哦?”水英英甚是惊讶,这事,她还真不知道。
冯传五怒道:“姓查的这王八蛋,死了活该。”水英英忙问:“啥时的事?”冯传五乐滋滋说:“昨儿往回走时,在西沟桥挨的,这回,怕是不死也得断条腿。”
水英英心里,一下给实在了。
庙儿沟那一趟夜路,让水英英心里有了东西。
再望拾粮时,她的眼里就分明多了一层亮。说来也是奇怪,以前总觉得,这人又矮又瘦,丑得不敢让人搁目光。现在忽然觉得,男人其实并不丑,是自己把他看丑了,仔细地望时,男人还是很有看头的,比以前高了,横实了,肩膀宽宽的,腰板也挺得直。尤其走路的样子,脚下像是有风,唰唰的,水英英喜欢这种走路的姿势。隐约记得,爹年轻时走路就是这样,生怕一慢,就落在了人后。这种脚步,才像个奔日子的。还有,以前总觉得这男人除了老实,再没啥好。现在忽然发现,男人身上的好多着哩,细心,院里院外,能操的心他全操到了。话虽不多,句句都在实处,以前认为他嘴笨,现在想想不是,他的一张嘴,其实巧着哩,只是他把很多话,藏在了心里,藏在了心里啊。最重要的,是对爹好,怕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跟两个姐姐,对爹真心好的,就他。不只是对爹好,对院里上下,都好,对她就……
一想男人对她,水英英的心就迷蒙了,往事一件件的跃出来,从暗处跃到明处,从被疏忽了的很多地方,跳到她心里,一下就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暖得热热的。三年啊,男人不声不响中,为她,为这个家,做了多少事!
人就是这样,当你从不把某个人当回事时,这人做得再多、再好,你也看不进眼里,更装不进心里。可一旦你把他当回事,再回头望时,你就发现,岁月里横溢的,居然都是他的情,他的爱。
水英英人生第一次,把“情”和“爱”两个字想到了拾粮身上。这一想,她就再也睡不踏实了,夜里辗转在炕上,眼前晃来晃去全是拾粮的脸,耳朵里也全是他的声音。终于,在这个深夜,水英英蹑手蹑脚走过去,拿开了那根顶门杠。
遗憾的是,这一夜,拾粮意外地睡踏实了,水英英拿开杠子的声音,他没听到。水英英辗转反侧的声音,他也没听到。
农历六月头上的一天,水家大院迎来了它三年里头一个亲戚。水二爷一望见大梅,就惊着嗓子喊:“快,快拿盆子接着,哟嘿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的门,竟也有人上。”水二爷是气自个的丫头,更气东沟何家和平阳川仇家。自打水家遭劫,三年时间,他的两个亲家丫头女婿还有外孙子,谁也不敢到青石岭来,好像水家大院真的有了瘟疫。
大梅怯怯地站在院门口,不敢往里迈步子。
“接着呀,这可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你是皇宫里的娘娘还是凉州城里的姨太太?我水家院门小,要不你等等,我把院墙放翻,院墙放翻我背你进。”水二爷说着,跑进院里拿锨,他走路的姿势颠颠的,状若孩子。
大梅的脸红到脖子里,又从脖子红到脚巴骨,可她还得站着。她知道,这门不好进,要是好进,也就推不到今儿了。
水二爷拿了一把锨,在院门口乱挖起来,边挖边骂大梅,话越来越恶毒。大梅心里,拿刀子绞。她是极不情愿来的,没脸来,可公公死活不依,缠着她非要来。“去吧,娃,就算爹再求你一回,爹要是有别的法儿,能逼你走这步?”
公公说的是实,他真是没招了,一点也没。先截子他是横竖不管,大梅两口子想管,他跳着蹦子骂:“你两个要是敢认他,这何家的门,你们也甭想进。”大梅偶尔地提起,他拼上嗓子吼:“让老天爷收掉吧,收掉这个丢人鬼,我何家几世的名,都让他败尽了,我何家成了狗屎。”诅咒了三年,公公沉默了,毕竟,那也是他身上掉下的肉,说不心疼是假话。可,一想“叛徒”两个字,他的心,就要翻过。“这个挨天刀的,他咋还不死,还留在世上害人,害人你也害个来得去得呀,跟你没怨没仇的,你把人家献出来做啥?”骂着骂着,眼里的老泪下来了:“老天爷啊,你让他来吧,我下的孽种,我收拾。”
老天爷还没应个声,黄羊就来了,这回,他急了:“老天爷,你咋不派个黄牛黄鹿,单单派个黄羊,我何家,我何家手上,有黄羊的血啊……”
紧跟着,他开始四处奔,先是找县长孔杰玺,后找白会长,几处碰壁后,竟厚着脸找到司徒雪儿面前:“你放过他吧,实在不行,你就给他一枪子,给他一枪子你总解恨了吧?”司徒雪儿妩媚一笑:“何东家,你正好把话说反了,他是党国的功臣,我保护他还来不及哩。”
保护?不提这两个字还好,一提,他眼看着就要给司徒雪儿跪下。“求你开开恩吧,要么,让他跟我回去,种田去,要么,一枪,就一枪,我也就心甘了。”
司徒雪儿手一挥:“他的死活,不由我,由他自己。”说完,笑着打发了何大鹍。何大鹍沮丧万分地回来,屋里昏睡几天,心又搁不下,翻起身说:“不行,我还得找,找不到活人,也得把尸首找回来。”
话虽这么说着,心里,却天天盼儿子何树杨回来。
天下哪个娘老子,会咒着自己的儿女死?再狗,再狗也是自个生的啊!
何大鸥又奔弹了几天,终于说:“老大屋里的,我老了,不中用了,老二的死活,就托给你吧。”
就这一句话,把大梅就给逼到了刀尖子上,这些天走的,尽是刀尖子上的路啊,而且,不是拿脚,是拿心走。
三天前,她被平阳川仇家辱臊了一顿。事情落到他们头上,两口子黑里睡不着,掂量来掂量去,还是决定先去平阳川。走到半路上,何树槐蹬住双脚,死活不去了:“你去吧,我,我实在没脸进那门啊—一”
何死人家的,遇到出头露面的事儿,他就往后缩。大梅骂了男人半天,男人不还一句口,但就是蹬住双脚不去。没办法,大梅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去,人还没到平阳川,信儿已到了仇家,也不知哪个多嘴的,后来才知是冷中医。
大梅的脚步子刚到仇府门前,唰地就有一盆脏水泼出来,泼的那个及时,好像端着盆子等她一样。大梅的心,阴了,沉了。虽说没泼身上,却比泼身上难受十倍,百倍。站在脏水前,看着水在地面上咕嘟咕嘟翻泡儿,大梅的心也跟着翻泡儿。这盆水,绝不是无意泼的,仇家虽说是商人,家风,却是出奇的严谨,真正遵循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那一套,院里院外,干干净净,从不允许有半片灰尘。就是后院马厩,隔三间五也要拿白石灰洒一洒。大梅的记忆里,仇家老少总是一尘不染,哪像他们何家,一年四季一身泥巴。
大梅正在酸心,院里就骂出了声:“门外站的哪个官宦家的,我仇家可不是车马店,不是贼公子王八都能进的。”
骂话的是二梅的公公仇达诚。大梅并不知道,仇达诚早把仇恨记在了她家树杨身上,仇家的仁义河这两年连续遭到洗劫,先是冯传五,后来是专员曾子航,再后来,就是长着一张妖精脸的司徒雪儿。这个年轻的女人,甭看脸上始终闪着妩媚的笑,说话也软嗲嗲的,做起事来,比哪个都狠。仇达诚几次找她理论,都被她皮笑肉不笑地打发出来。后来一次,仇达诚竟然在女人屋子里看到了何家二公子何树杨。何树杨厚着脸皮,帮女人说话,让他把古浪县城的生意全部让出来,交给司徒雪儿。司徒雪儿成立了一个临时商管会,专门打他们这些商人的主意。已有不少商户,让商管会盘剥得经营不下去了。仇达诚拿司徒雪儿没办法,只能把仇和恨记在何家老二身上。
大梅正要应声儿,就听里面又骂:“你家不是出大人物了么,跑到我奸商门前做什么,问罪啊,那也得带兵来!”骂完,门哐地一声,关上了。大梅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一刻,她算是懂了,啥叫个路断人稀,啥叫个众叛亲离。只是,这路,是他何家自断的呀一
她硬着心儿站,她在等妹妹二梅,她想要是妹妹听她来了,说不定会开门让她进去。谁知直等到天黑,仇府的大门还是紧紧的。大梅心里再次犯了酸,艰难地掉转身子。
现在,她又被娘家爹骂得进不了门。大梅抬起头,双眼茫然地盯住青石岭,她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仇家、水家、何家,以前虽说也磕磕碰碰,经常发生点不愉快。但那是三亲家较着劲在斗日子,跟现在,不是一码事啊——
拾粮睡门板的事,最终还是让水二爷知晓了。
不是水二爷眼尖,是狗狗。这丫头专挑别人的疼处,往狠里狠里咬。也怪水二爷,黄羊的风波刮了一阵子后,他突然想出一个馊主意,要把狗狗嫁给小伍子。吴嫂头一个站出来反对:“使不得,二爷,这狗狗……”
“狗狗咋了?”
“没咋。”
“没咋你惊个啥,我又不是嫁你。”
“反正你不能嫁。”吴嫂噘起嘴,吴嫂近来常跟水二爷噘嘴。
一看吴嫂老嘴又噘了起来,水二爷就知道,这女人,又妖精了,谁妖精也轮不上她妖精。水二爷懒得理她,他现在要理的事太多了。水家大院虽然还在苦难中,但,水二爷分明感觉到,一种新的力量在院里悄然生起。这力量,将注定会给水家大院带来全新的一天,水二爷为此心潮澎湃。
主意已定,水二爷私下张罗起来。东沟媒人老五糊再一次走进水家,这一回,老五糊没推托:“好事,好事呀,二爷。”
“好事你就快点办。”
其实,喊老五糊过来,也没多少事,小伍子跟狗狗,两个都算是他水二爷家的人,用不着媒人来回跑,不过,水二爷还是想把事儿弄得有鼻子有眼。没想,老五糊刚跟狗狗提了个头,狗狗的恶骂就出来了。“五糊爷,我可拿你当爷哩,你一辈子捣来送去,干下多少缺德事,就不怕老天爷哪天雷响,把你那张编白弄送的嘴给烧焦?”
“你——”老五糊气得,山羊胡子乱抖。
“你快走,走迟了,甭怪我还有难听话出来。”
老五糊恨恨的,走了。本来他是想拿这门子婚,积点德哩,没想,脸差点让小丫头片子拿狗屎糊了。
老五糊被气走,水二爷只好亲自出马。他把狗狗堵半山腰里,拐着弯儿说:“丫头大了不中留,不是二爷我心狠,我是想早点给你指条好路哩。”
“好路?”
嗯。水二爷捋了把胡子,接着道:“小伍子这娃,我是看着长大的,人实在,心眼也灵,这些年,越发地出息了。”
“真有这么好?”
“你个碎丫头,他的好还不只这些。”水二爷差点就以为,小丫头同意了,脸上的乐刚抖开,就听狗狗恶恶地说:“这么好你还不留着,将来给你当养老女婿。”
“你个狼吃着剩下的,这话,是你说得的?”
“我是说不得,可有人做得。”
“你阴阳怪气,舌头底下压着啥哩?说,跟我把话说明,要说不出个道道,我—一!”水二爷恼了,一个下人丫头都这般撒野,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