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6中国年度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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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认干亲[外四章]

许泽夫

儿时,母亲听从阴阳先生的妙计,给我定了一门干亲。

先生说我命苦又命硬,认一头牛做干爹。牛,就是留,牛能保佑我留下一条小命。

它刚从地里收工,戴着竹笼嘴,穿着鼻钩绳,脖子上架着一柄粗大的木轭,在它的身后是我的亲生父亲,戴一顶斗笠,披一件蓑衣,执一根柔长的牛鞭。程序一道不少:焚一炷香,放一串鞭炮,母亲按住我的头,给牛三叩头。

母亲说:这是你爹,叫爹。

我叫了三声爹。我是冲着牛后面的那个人叫的。

牛以为是叫它,居然点了三次头,而它身后的那个人,我的亲爹,像一尊沉思的老牛。

干爹与亲爹,恰似一对孪生兄弟,共风雨,同日月,形影不离。一样的吃苦,一样的耐劳,一样的无语,一样的牛脾气。两个父亲的区别:一个父亲会说话,却闷声闷气不说话;一个父亲不会说话,却时时咧着嘴做出说话的样子。

除此,再无区别。

有时我真分不清,哪个是亲爹,哪个是干爹。

换牙

花牙巴,偷南瓜,

一偷偷到丈人家,

丈人打,丈母娘拉,

一拉拉出个大南瓜。

——江淮民谚

花牙巴绝对是分水岭上男孩的耻辱。

或许要咀嚼岁月的苦难,或许需将牙关咬得更紧,必须把稚嫩的乳牙换掉。

上牙往下长,扔到床铺下,

下牙往上长,抛到屋顶上。

老规矩就是这么传承的。

那年,我却将自动脱落的上牙随手抛到草盖的屋顶上。

爷爷大骇,仿佛冒犯了天条,搬来梯子,颤巍巍攀上屋顶,在枯烂的草丛中找牙,像寻找一枚祖传的宝物。

他满头的白发在秋风中乱飘,如被风掀飞的茅草。

找到了。爷爷欣喜如孩童,一手捏着小米似的牙,一手扶着梯子一级一级下来。

不料站不稳,爷爷从木梯上栽下,满脸鲜血。

他嘴里仅存的几颗牙掉了。

爷爷仍在笑,他紧捏住手中的牙,如捏住一颗童话世界的金种子。

纸马

春节,我都亲手扎一匹纸马,牵到爷爷的墓前。

白色的老马,栩栩如生,神色苍凉而凝重,四蹄翻腾,长鬃飞扬,仿佛昂首嘶鸣,悲壮哀婉的嘶鸣,穿彻八荒。

它踏着烈焰,腾空而去,如风如电,如蝶般的灰烬是它扬起的尘土。

老马啊,你不是识途吗?你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快去找到我的爷爷,再以同样的速度马不停蹄,把我爷爷驮回来吧。

子夜,常有嘚嘚的马蹄敲击梦境。

雨中斗笠

父亲已经冲到了雨里,他拎着一把铁锹,要到地里为从天而降的雨水引路,它们初来乍到,摸不到流淌的方向。

母亲抓起一顶斗笠,大叫父亲的名字,冲到同一场雨里。当她返回时,上下已经湿透,但她并不进屋,而是,站在门口,望着那顶斗笠及斗笠下的身影消失于蒙蒙烟雨。

这是母亲亲手编织的斗笠,伐竹、剖篾、铺叶、拼装……每道工序她都聚精会神,仿佛制作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雨帘里,父亲一手按着笠檐,与风雨抗争,纵然倾盆大雨,头顶上依然有一小片晴朗的天空。

斗笠像一片树叶在风雨中飘移。

有斗笠相伴,母亲的心踏实了。

有斗笠相随,父亲的心温暖了。

说节气

村子里空空如也。

农班车把庄稼汉手艺人大姑娘小媳妇塞得满满当当,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旋律中溜出了大山,一阵黑烟像是它放出的屁。

田园荒芜。

布谷声声,喊不回打工的把式。

蝉儿阵阵,叫不应睡死的农具。

柿子树一言不发,满枝的果子无人采摘,任其做了鸟儿的餐饮。

墙上挂着整张牛皮。几个老人倚在山墙角,掰着指头数着节气,像纸上谈兵的老将,说道着该下种、该浇水、该开镰之类的农事。无家可归的狗偎在他们的脚跟。

如今的南风已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停了一会,一溜烟到山野上撒欢去了。

(原载《大沽河》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