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
行走的云
一朵云,说瘦就瘦了下来。
一朵行走的云,似是不堪思念的重负,突然就瘦了。在诗人的词藻里,在画家的写意中,瘦成了一瓣花,瘦成了一弯月牙,瘦成了一抹淡淡的疼痛……
我不是诗人也不是画家,只是背朝故土的布衣。当我拖着褴褛的背影,走在别人的远方,那一刻,只有寂寞的乡愁,只有颠簸的长路,只有飘浮的尘土陪着并掩盖我向前和身后的脚步!
我总是要为这样的背影感伤,在他乡的篝火边跳起游子的舞蹈,和同行的异乡人默默地举起酒杯,在晶亮的液体里仰望长天,对饮苍茫的夜色。而后,相互述说远行的理由,再编一些动人的故事,把本该流下面庞的泪水压进心灵深处!
在他乡,我们可以和陌生的路人分享快乐,却不能向他们倾诉艰辛和忧伤。忧伤属于自己,只能在记忆里储存,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独白。
在他乡,我们不再是植物,无法让张开的脚趾间长出根须;我们也不是鸟,无法让行走的双腿长出飞翔的翅膀;我们只是一朵行走的云,孑然一身,无论爱恨都必须继续走向远方。
如果可以在远行的路上,用古老的歌谣生动曾经的季节,用水晶的童话洗净透明的天空,留住最初和最后的家园,我不在乎千里万里的浪迹,不在乎睡眠中的哭泣,当然,也不担心被怀念的泪水击伤泥做的躯体。或许,这是我们共同的渴望,都是自己的心思惹的,但是,我们愿意自作自受。
一朵云,说瘦就瘦了下来,它步履沉沉,眼睛里却蓄满了给未来的笑容……
纸上他乡
夜色一旦浸入肌肤,寒冷就从我的发梢上漫延开来,逼我停下一切动作,夸张地端正身体。
故乡在他乡,在一张标志着山川河流以及各种名称的纸上。
流动的思念,在耳朵回响,让我只能以竖起的姿势倾听,倾听这个世上最熟悉的水声。
向外的窗户上留着日月星辰的抚摸,也留着风霜雪雨的拍打,唯有我临窗的心怀不容他物。
手背上的热意,已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淡。渴望,依旧继续着曾经的幻想,以不死的信念,执着地追求灿烂,艳若桃李。
是否,我已经习惯了远行的摔打,只有在不停的行进中,才能听到属于自己生命的脆响?
故乡是越来越遥远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记得我的名字,就连亲人的呼唤也渐渐老去。我可以轻松地选择远方,轻松地背起行囊,却无法轻松地放下故土。我尝试过不再垂下头颅思考,向上的眼睛里,除了清冷的月光在别人的夜空闪烁,永恒不变的记忆始终盯着最初的襁褓。
故乡在纸上的他乡,我只是一只暂时休憩异地的雀鸟,即使大口地饮酒,大声地狂欢,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脆弱。在想念家乡的日子,我就是一头勉强支撑的骆驼,即便只是一根稻草也会让我訇然倒塌!在苍茫的旅途,我思念的背影里容不下他乡的时光!
也许,我应该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像普通的植物长在泥土之上,不一定非要开出嘹亮的花朵。世事沧桑,最后的山坡上只有最初的风声,一成不变。
在纸上,在怀想的深处,无论我们悲哀欢愉,故乡总是安静地坐在远方,不离不弃,而那只倚靠了我们童年的肩膀,依旧温暖地耸立着……
风里故土
故乡在风里。
渐稀的驿站,潮湿的人声,倦慵的情绪,我不是停泊的行者,我可以在啤酒的泡沫里找出揉碎的麦芽,却无法从感慨的词汇里拔出泛着乡思的双脚。
故乡在风里,摇曳的炊烟熏染着黄昏,催促着回巢的归鸟和疲惫的旅人。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流连这些小事,为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那些逆风的事情,那些遥遥无期或者充满挑战的事情,让我备受吸引。也许最终一无所获,徒留伤悲,但我渴望冒险和拼搏,希望用行走的经历丰富人生。
我不愿我眼睛里的故乡,就是从房子走向墓地的距离。为此,我宁愿把自己放逐,不怕把舢板放入大海。
沿着故乡陌生的道路,现在,我独自的出行并非为了忘却。寂寞的苦旅中,我也会怀念远在他乡的家园,怀念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在舒展着涟漪的河流下游,在关闭着春天的窗户对面,在猩红的嘴唇绕过的酒杯边缘,他们常常出现在我醉酒的梦里,让我禁不住流泪。但我不会改变初衷,不会对他们慨叹命运,也不会畅说一次次的成功。当然,我还不能把困难放在心上,拧干衣服,我会面含微笑,继续制订下一步计划。
我不是优秀的植物,如果人生只能有一种色彩,我宁愿像一棵小草,无论遗忘与否,自顾自地绿着。当然,我说的这些也不是诗,只是一种向往,一种心愿,是一颗种子期待发芽的声音。
故乡在风里,在他乡的鸟声里,在摇晃的月光里,飘飘忽忽,带着甜甜的泥土味……
草色记忆
我是坐着别人的车子从黎明驶进黑夜,从土路穿过沥青。故乡,无论农村还是城市,每次听着轮胎转动的速度,我都能听到公路的皮肤在发出疼痛的声响,我不能无视它真实存在的感觉,像泰然自若地忘掉土下的种子。
我不止一次听长辈们说起:你不是青草,怎会知道青草没有疼痛的感觉?
那些勤劳的长者、充满爱意的长者,一遍遍抚着环拥在身前身后的庄稼和植物,声音平静且柔软,那是他们少见的方式。我曾为他们充满深情的温柔心怀羡慕,渴望自己也能长成一棵草。后来,我曾无意中说道:青草会一茬茬消失又会一茬茬回来,你们消失了为什么不再回来呢?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一种伤害,但他们只是淡淡地笑着,缓缓地告诉我:我们也会回来,只是你小,还不能看到。当然,每个消失了的人都会回来,他们会选择在风景迷人的地方,从另一个人的身上回来!
那时,我不懂,只能傻呵呵地看着他们先后离去,消失在浓密的草丛中。
我没有忘了他们,并且我开始长大,慢慢地高出了他们的身体和淹没他们的草。
故乡,我不在乎艰苦的去向,只记着他们的承诺,只想在风景迷人的地方与他们再度相遇。然后,我会脱下饱受乡愁和亲情浸泡的身体,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展示给他们,让他们看看我是如何承受往事的回忆。
我是多么笨呀,明明站在水边,却要四处寻岸,就像走了这么多年,竟一直在草的目光里打着转。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人消失后如何从另一个人身上回来,只要他的爱在另一个人那里得到传承,他就会在那个人的身上复活。而草,并不过多地说话,它们在冬天隐身在来年出现,然后,就这样来来回回走遍世界的角角落落……
远方以远
怀揣的信念还在,迟到的船票还在,纸做的小船还在,只有昨天的行囊已经满了,深深地塞在记忆的舱底!
在远方以远,村庄和乡亲们越来越模糊了,但温情的注视依旧在我的后背,不时地发出灼热的呼吸。
曾经,我是他们眼中的一株稼禾,在他们宠爱的怀抱里,幸福地成长。现在,我却不得不把自己的长势从他们的目光中移出,并沿着已经定下的航线,远远地驶去。我并非为了衣锦还乡而扬帆远航,也不必解释或者诉说离乡的理由。我独饮漂泊的苦酒,只想更多地沐浴太阳的光照和月亮的清辉,在锻炼自己体格的同时,提升自己的智慧。然后,我会试着把自己变成一棵庄稼,遵循着它的成长规则:质朴、忠诚、懂得感恩。
远方不是一首简单的歌,要融进远方不会像读懂歌词那么容易。我是过客,我知道名山是别人的名山,古寺是别人的古寺,即使我可以在飘出的檀香里悟得几分禅意,在幽寂的山路上捡到一两个灵性的句子,但它们终不是我的,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连同那些走过的地方一起被我遗忘。但是,在行走的旅途,我不会沮丧,那些留过我身影的白天和令我思索的黑夜,让我在回忆的酒杯里,听到快乐的烈酒,在哗哗地歌唱。
在远方以远,我相信故乡的容颜不会改变,土地的冷暖不会改变,植物的声音不会改变,守在村口的母亲不会改变。在他们爱意横流的目光里,那不动声色地隐藏着的泪水,让我因怀乡而嘶哑的苦笑不至于病入膏肓。
(原载《散文诗》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