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传会[1]
2012年11月23日,戴明盟驾驶歼-15舰载战斗机在辽宁舰成功着舰,成为我国航母拦阻着舰第一人;
2016年4月27日,29岁的舰载机飞行员张超在陆基模拟训练时,因战机突发机械故障,壮烈牺牲。
——题记
寻梦
一场豪雨洗涤了辽西大地。
追悼会结束,送走了张超,海军某舰载航空兵部队部队长戴明盟眺望着茫茫海天,心绪如巨浪拍岸。
一年前,戴明盟亲自将张超挑选到舰载机部队。短短一年,作为中途选拔进来的插班生,只要再飞7个架次,便可以拿到那枚“航母上舰资质证章”,成为一名真正的舰载机飞行员。
张超,是在寻梦征途上第一位英勇殉职的舰载机飞行员。
我试图寻找这个百年梦想的源头。
一位军容严整、眉宇间愁云紧锁的民国海军军人——一代海军宿将陈绍宽,在眼前出现。1928年,陈绍宽出任国民政府海军署中将署长,甫一上任,便向国民政府呈递了《条陈扩充海军呈文》,提出建设发展海军的若干建议,其中最核心的内容是:添造一艘航空母舰。
陈绍宽成为最早欲圆中国航母梦的代表人物。
在全国编遣会议上,陈绍宽的航母建造案遭无情否决。陈绍宽执掌海军帅印17年期间,舰艇总数仅45艘,总吨位不足3万吨,实力甚至不及清末海军。
刘华清将军,被称为20世纪60年代以后代表中国航母梦的标志性人物。
1980年5月,海军的老司令员刘华清将军率团访问美国,美方安排的压轴戏是参观“CV—63小鹰”号航空母舰。将军来到飞行甲板上,这片16592平方米的飞行甲板,这座能搭载70余架各型舰载飞机的战争城堡,对他却是陌生的。“脑海中想的只有一个问题——什么时候,中国也有航母?”
“中国不发展航母,我死不瞑目!”这是将军的明志心声,也成为一个民族的誓言。
2012年9月25日,举国沸腾:我国第一艘航空母舰辽宁舰轰然入列海军。
外电预测,即便中国第一艘航母下水了,与之配套的舰载机仍然是个未知数。然而,仅仅过了两个月,我国自行研制的舰载机歼-15在辽宁舰横空出世。
辽宁舰在制造和试航阶段,舰载机飞行员的选拔和培训也在紧锣密鼓地同步进行。
2006年,32岁的戴明盟还是“海空雄鹰团”的一位大队长。9月,海军工作组到团里挑选舰载机飞行员的消息悄悄传开了。
选拔首批舰载机试飞员堪比航天员,有些条件甚至更加苛刻。年龄在35岁以下,飞过至少5种机型,飞行时间在上千小时以上,其中“三代机”飞行时间超过500小时。
作为师、团的技术骨干,所有条件都符合,戴明盟成为重点人选。
首艘航母的建造,点亮了中华民族百年航母梦,同时也点亮了戴明盟的强军梦,他似乎听到激越的召唤声了。
回家后,戴明盟显得有些沉默。妻子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进家门如果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准是有事儿。饭桌上,妻子等戴明盟自己说出打算,她拿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这一夜,屋里的那盏灯一直亮着……
第二天,戴明盟对团长说:“我去!”
团长问:“听说过有危险吗?”
戴明盟回答:“当然。但关键是,它值不值得你去冒风险。试飞舰载机,是国家和民族的大事。”
海军飞行员被誉为海天骄子,实际上,飞行时时刻刻面临各种危险,甚至死亡考验。戴明盟12年的飞行生涯里大的危险遇到过3次,每次都是死里逃生。第一次是刚到军校,在跳伞训练中,伞绳缠住了伞翼,人嗖嗖地往下掉,快接近地面时备用伞才打开;第二次是毕业刚分到飞行团,一次飞机升空不久突然起火,随时可能爆炸,为避开地面重要设施,避免伤及群众,他与战友放弃提前跳伞,操纵着不断下坠的飞机,冲向一片农田,在高度仅为500米时,弹射离机;第三次是一次空战训练,遇上右发动机突发故障,他关闭右发动机,严格按照单发着陆的操作规程,稳稳将飞机停在了跑道上,保住了价值几个亿的国家财产。三次险情,每次都命悬一线!一般来说,飞行员经历了这些险情后,心理上会有阴影,甚至放弃飞行。然而,戴明盟已经将飞行看成了自己的人生选择。
冬去春来。9年后,到飞行部队遴选新舰载机飞行员的是戴明盟。
戴明盟在招待所住下的当晚,便传来了敲门声——张超第一个毛遂自荐。
戴明盟在辽宁舰那“惊天一着”,让张超血脉贲张,他记住了这个英雄的名字,同时也成了戴明盟的忠实“粉丝”:“首长,您是航母战斗机英雄试飞员,我非常仰慕您,特别希望能成为您光荣团队的一员!”
打量着眼前这个英俊而又特别阳光的小伙子,戴明盟笑着说:“部队还没开始动员呢,怎么,坐不住啦?”
张超急切地说:“做梦都想飞‘飞鲨’呢!”
戴明盟没有给他加温:“小伙子,你知道这里面的风险吗?航母舰载机与你现在飞的区别极大,各方面要求苛刻。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特别是要同家里商量妥了再说。”
“我知道有风险,但要干就干最难的,要飞就飞舰载机。”张超像在下军令状。
张超出生于湖南岳阳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或许是受他有着20年军龄的舅舅的影响,从小便有从军梦。2004年8月,他考取空军航空大学。离家前,他又一次登上岳阳楼,此刻再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与在语文课堂背诵这篇千古经典时,似乎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2008年5月,通过40多门飞行科目的训练考核,张超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先是分到海军航空兵某训练基地,一番磨砺后,经再三申请,他终于到了“海空卫士”王伟生前曾经战斗过的“王牌”部队。在团里报到时,张超直截了当地告诉团长:“我是冲着王伟来的!”驻守在南海一线,每当驾机在西沙、南沙海空巡航时,张超才真切体会到什么是一名战士的使命!
辽宁舰入列,戴明盟在辽宁舰甲板上的“惊天一着”,引发张超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道路。
作为10名预选对象,张超在海军航空兵学院接受更加严格的考核。一天,他们受邀去舰载机部队参观,面对跑道上那一架架英姿勃发的“飞鲨”,张超眼中流露出无限羡慕。
又见到戴明盟了,张超悄悄走到他身旁,轻声说:“首长,您一定要我哦!”
戴明盟故作严肃:“我个人说了不算,等由组织定。”其实,他心里早已经接纳了这个对航母事业如此钟爱的年轻人。
2015年3月15日,张超将这一天看作是自己的又一个生日:他如愿以偿成为舰载战斗机一名飞行员。
追梦
有这样一组数据——
舰载战斗机飞行员的风险系数是航天员的5倍,普通飞行员的20倍;
20世纪90年代,某大国10年间就摔掉105架舰载机,其中80%的事故发生在着舰时;
世界上飞行员数以万计,而现役舰载战斗机飞行员只有2000人……
说白了,没有玩命的勇气,没有拎着脑袋干的劲头,当不了一名舰载机飞行员。
戴明盟刚到舰载机部队时,“飞鲨”尚未交付部队。试飞员已经迫不及待了,戴明盟他们借用其他机种代练。说是代练,其实谁也不知道舰载机应该怎么飞,国外对这一技术封锁得像铁桶一般,一切只得从零起步。戴明盟曾经感慨地说:“别人说摸着石头过河,可我们连可摸的石头都没有,只能一步步蹚水前进。”
航母上跑道不及陆基机场跑道的十分之一,且处于运动状态,舰载机起降,有一套完全区别于一般战斗机的着陆操纵技术。陆基战斗机着陆是收油门减速,舰载机着舰却要推油门加速,准备挂索不成功时再次起飞逃逸。必须改掉原来已经形成的习惯动作,从头再来学习“反区操纵”。
“飞鲨”终于交付部队了,戴明盟知道,赋予舰载机生命和战斗力的,是飞行员。
起飞!
起飞!
没有教练员,人人都是教练员;没有教程和标准,所有的教程和标准都在飞行中摸索。
在两年多的舰载机适配性飞行中,戴明盟和他的战友们共进行了多达数千架次的起落,创造了多项我军新机试验试飞的纪录。
如果把舰载机着舰比作“刀尖上的舞蹈”,舰载机飞行员无疑是“刀尖上的舞者”。航母虽然是个庞然大物,但驾机从空中看,却像海面上漂浮着的一片树叶。着舰区域就更小了,加上航母不断地纵横摇摆,上下垂荡,海上气流也不稳定,驾驶战机精确地降落在拦阻索之间,好比是百步穿杨。
第一次陆上大速度挂索试验。为了确保试验安全,指挥部决定滑跑时抬前轮,采用两点钩索的方式进行。
滑跑、加速,戴明盟驾机以200余公里的时速向前冲刺。此时,试飞机场的模拟跑道刚完成,辅路尚未修通,跑道外尽是乱石堆。一旦操纵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戴明盟轻轻按下旋钮,飞机放下尾钩,挂索!2秒钟,时速从200公里瞬间减到0,他只觉得浑身的热血直往头部顶去,像是百米冲刺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撞在了一堵厚厚的“棉花墙”上。“短暂失忆”恢复后,他发现飞机已经稳稳停在了跑道上。
戴明盟第一次找到了挂索着舰的感觉。
低空大速度、失速尾旋、模拟着舰试验……
每次试验都是在挑战生理和心理极限。
每次试验都带着生命风险……
人们常说“有压力才有动力”,何为压力?
戴明盟常说:“我们的航母事业刚刚起步,我们的‘飞鲨’尚未在辽宁舰着落,国人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们啊!”
正是这种无形的压力,使得戴明盟与他的战友们,有一种“等不及”的紧迫感,“坐不住”的危机感,“慢不得”的使命感。是的,当超级大国的航母编队在我国南海海域游弋,当有人贪婪地企图将钓鱼岛揽入自己怀抱,所有的中国人都坐不住!
可以说,张超是踏着戴明盟的脚印在前行,在紧追的。
张超作为“插班生”改装歼-15,他必须用其他飞行员一半的时间,完成所有的改装任务。
从原来的“着陆”到现在的“着舰”,一字之差,是一次操纵习惯的颠覆,更是一场飞行理念的变革。几百小时的模拟器训练飞行,几百小时的理论课程,近百小时各种航空求生和自救课程,还有多架次的海上着舰训练,想成为一名合格的舰载机飞行员,山重重,路漫漫……
“张超不是超人,他只是付出了超级多的时间,超级多的努力!”张超的战友说。
没有节假日,有点时间就泡在模拟器上,困了就抱着模拟器“眯”上片刻。大家笑他:“模拟器比老婆还亲。”同室战友,多次听到他在梦中念叨:“对中……看灯……保角……”
那些日子,张超特别关注南海局势。超级大国的航母编队一次次驶进南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曾在南海海空守护过的张超,对那片海空有着特殊的情感。
2011年初春,南海某机场响起了尖厉的警报声。
担负战备值班任务的张超,闪电般冲向停机坪,驾驶战机直扑任务空域。
一架外军侦察机正企图抵近我岛礁实施侦察。
张超迅速占位,严密跟踪。外机故意将速度放低,给张超跟机造成困难。张超识破了他的小伎俩,果断减速,放下襟翼,死咬不放。
为了甩掉张超,外机继续降速。张超索性收起襟翼,在外机一侧做S形机动,形成有力的震慑。一番斗智斗勇,外机见势不妙,只得掉转机头,灰溜溜飞走了。
飞行10年,张超飞了8种机型,练就了军人的血性、韧性与担当。
陆基模拟着舰完成后,张超进入着舰技术反复期。技术状态不稳定,波动比较大,他急得嘴上起泡。
团长发现张超在油门使用上过于细腻,这一操作习惯,在陆上飞很好,但上舰飞行,舰尾流、舰岛流更复杂,动作必须当大则大,当小则小,过于细腻,飞机难以控制。“改掉一个习惯,比养成十个还难。”
海上超低空飞行,是歼-15战术训练中的难点,在离海平面不到30米的高度,海天一色,以时速800公里高速飞行,风险很大,但隐蔽突防能力极强,犹如勇猛的飞鲨腾浪而起,给敌人致命一击。张超求战心切,最早完成了这个飞行课目。
在训练场,不轻易表扬部属的戴明盟夸奖张超:“别人用了十几个月完成改装训练,你硬是只用了半年。小伙子,飞得不错嘛!”
戴明盟又叮嘱:“别光顾了训练,抽空给老婆、宝贝女儿多通通话,发发视频!”
张超腼腆地笑了。
张超妻子张亚原在地方一家航空公司当空乘,结婚后,特招入伍,南下海南。一年后,有了女儿,一家人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那天,听说张超想去应选舰载机飞行员,张亚觉得太突然了,小家刚刚安顿好,女儿刚满一岁,况且,飞舰载机风险极大……但是,当张亚意识到航母事业在张超心中已是重中之重时,她还是选择了支持。
张超知道,父母妻子一直在替他担心。每次回家探亲,他都要陪爷爷住几天,去看望自己的老师。归队前的晚上总要和父母挤在一张床上细聊家常,介绍部队的情况,告诉他们自己飞行很快乐,也很安全。岳阳冬天湿冷,张超专门托战友买了一沓羊毛背心,长辈一人一件,老人们说:“这伢子,出去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我们。”
张超牺牲后,战友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今年春节休假张超准备送给亲人的礼物清单:“爸妈,5000元,两瓶酒;爷爷,500元;姨夫:500元,两瓶酒……”
一个不爱家的人,怎会爱国家?
筑梦
航空母舰战斗力最核心的部分是舰载机。
舰载机在航母上起降,历来被认为是航母形成战斗力的重要标志。
张超是在电视屏幕上目睹了“飞鲨”着舰这一惊天大戏的——
2012年11月23日,戴明盟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考验到来了——他将与战友一起,驾驭歼-15战机在航母上首次着舰起飞。
渤海海域,雪霁初晴,阳光灿烂。上午9时,戴明盟第一个驾机升空,即将演绎“刀尖上的舞蹈”。这个“刀尖”很小——高速飞行的战机必须准确地落在飞行甲板上4根拦阻索之间,而每根拦阻索间隔12米,有效着陆区域仅有36米。
歼-15加速向深海飞去,很快,戴明盟便发现辽宁舰,此时,偌大的战舰在他的视野中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只火柴盒子。
歼-15开始下滑——
“请示下降高度!”
“可以下降高度至×××,航向××,航速××!”
“明白!”
一转弯,二转弯,放下起落架,放下尾钩,调整好姿态飞至舰艉后上方,瞄准甲板跑道……500米……300米……100米……
声如惊涛骇浪,势压万马奔腾。眨眼间,“飞鲨”的两个主轮在触到航母飞行甲板的同时,机腹下的尾钩牢牢地钩住了第二道拦阻索,疾飞似箭的“飞鲨”,滑行数十米后,平稳地停了下来。
“成功了!成功了!”许多官兵向甲板冲去。
打开舱门,戴明盟向战友们做了个“成功”的手势。他刚下机,便被飞跑来的现场指挥员一把抱住,双方泪流满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三小时后,戴明盟驾机滑行至起飞位置。加力!再加力!他抬手向甲板上起飞助理示意:一切准备就绪。
两名起飞助理心领神会,拉开弓步,挥动右臂,指向右前方,示意可以起飞。这个独特而又潇洒的动作通过电视荧屏被国人争相模仿,后来由网络演绎成风靡全国的“航母style”。
戴明盟驾着战机以雷霆万钧之势,沿着14度滑行甲板滑跃起飞。
“刀尖上的舞蹈”还在继续:紧随戴明盟之后,又有4位飞行员依次驾驶“飞鲨”,顺利完成了在辽宁舰上的拦阻着舰和滑跃起飞。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飞行,航母舰载战斗机着舰,承载着国人的强军梦想——古老的中华民族,已经等了近百年;人民海军官兵已经盼了半个多世纪。
2014年8月,中央军委授予戴明盟“航母战斗机英雄试飞员”荣誉称号。
“什么时候,中国能够成批量地培养出自己的舰载机飞行员?”走上领导岗位后,戴明盟时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说:航母舰载机事业靠一个人不行,靠一代人也不行,我们必须跑好属于我们的这一棒。航母要真正形成战斗力,必须培养出一批成熟的舰载机飞行员。
成立飞行教员组、制定方案、编写大纲、整理教材、讲授理论、模拟器代飞……作为海军首位着舰指挥官,白天,他亲自带飞,给新飞行员讲课,进行模拟器代飞;晚上,他会针对新飞行员的每一个动作进行讲评,一个细节有时要抠上几十遍。
以前,在进行着舰训练之前,都要经历先绕舰复飞再触舰复飞的训练,虽然一些飞行员在大量飞行之后都认为这个过程周期太长,但没人敢去破这个例。
一次训练,当一名飞行员即将进行绕舰复飞时,戴明盟突然用无线电直接下达指挥口令:“触舰!”
令人振奋的是:飞机和航母轻轻一“吻”,直插海空!
戴明盟说:“航母形成战斗力刻不容缓,新飞行员培养一天都不能等。我是试飞员,技术上的风险问题我来解决。”在他的科学施训、大胆施教之下,新飞行员培训周期再次被缩短。
戴明盟心很细,细到像是走进每位飞行员的心里。一天,团参谋长徐英飞行状态不佳,驾机着落时机尾出现下沉。徐英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原因,便去向戴明盟请教。戴明盟脱口而出:“你早饭吃饱了吗?”轻轻一点,徐英如梦方醒,早饭确实没吃饱,影响了血糖和血压,导致注意力分散。徐英佩服地说了声:“神啦!”
有一阵子,戴明盟还亲自带过张超。他发现小伙子性格很好,跟谁说话之前都会笑一笑。飞得也很棒,掌握动作快,技术状态很稳定,没有起伏。
张超又有些迫不及待:“首长,您看我现在这种状态,什么时候能上舰着落啊?”
戴明盟不紧不慢地说:“跟我当时的心情一样啊!越是这时候越要练好练精,一招一式,每个步骤,每个动作,都要烂熟于心中,到时候有你飞的。”
一次,张超在丁阳宿舍里,看见他的“航母上舰资质证章”。张超两眼发亮,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丁阳见他爱不释手,说:“那么喜欢,就送给你了。”张超把证章还给丁阳,自信地说:“我不要你的,我要靠自己的努力,拿到这枚证章。”
张超调到舰载机部队后,与张亚又是两地分居。张亚几次想来部队看看,他总是说训练太忙。最后浪漫约定,等“上舰”那天,母女带着鲜花迎接。
2016年4月27日。又一个训练日。
张超已连续完成两架次海上30米超低空飞行。只剩下最后一个架次飞行:他需要在与辽宁舰1:1的着舰区,连续完成6次陆基模拟着舰。
开车,滑跃起飞,跃升,建立“着舰航线”,对中俯冲,后轮触地,前轮触地,拉升复飞……在那片被称作“黑区”的模拟航母甲板,叠加上了5道漆黑的轮胎擦痕。张超飞得很棒!
很快,他开始进行第六次陆基模拟着舰。飞机沿着标准下滑线在模拟航母甲板的第三道拦阻索前4到5米的位置,后轮率先触地。紧接着,前轮触地。一切都与预想的一样,完美着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飞机突然传来“电传故障”——这是歼-15最高等级故障,一旦发生,意味着战机将会失去控制!
此时,滑跑时速超过240公里的飞机,像一匹正在狂奔的烈马被勒紧缰绳一样,前轮猛地弹起,机头急速上仰,尾椎蹭在地面,瞬间火花四溅。在没有丝毫征兆的情况下,飞机三轮着地平稳滑跑的时候机头竟然会跳起来,这种险情,在世界航空史上也极其罕见。
事故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按照特情处置规定,遭遇这种故障,可以立即跳伞。红色醒目的弹射手柄就在手边,只要一拉,就能弹出。危急关头,张超没有这样做,而是第一时间竭尽全力将操纵杆推到底,牢牢把定,试图把上仰的机头强压下去,挽救这架造价数亿,有着诸多科技含量的战机……机头还在上仰,瞬间几乎垂直于地面,在巨大的惯性下,飞机骤然离地20多米。万般无奈之下,张超终于拉动弹射手柄,“嘭”的一声,连同座椅弹射出舱。但是,高度太低,弹射角度太差,超过安全边界的极限,救生伞没来得及打开,就重重地摔向地面。紧接着,飞机轰然坠地,燃起熊熊大火。
从飞机突发故障到坠地,短短4.4秒——在这生死一瞬间,张超“推杆”,制止机头上扬。正是这个选择,让他错过了跳伞自救的最佳时机。生死关头,张超,做出了一个“最不应该”的选择……
救护车在疾驰。忍着剧痛,张超问身旁的战友:“我,是不是,再也飞不了了……”
生命的最后时刻,张超唯一关心的是能不能再飞!
是的,再飞7个架次,张超将实现他“上舰”的梦想,成为一名真正的舰载机飞行员。
戴明盟痛心疾首:“他倒在距离梦想咫尺之遥的地方!”
五天后。久旱的辽西大地,迎来了一场暴雨。
群山垂首,大海低咽。
在追悼会现场,张超悲痛欲绝的父母,见到部队领导时说:“超儿爱这个,飞行就是他的命。”
张亚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放进张超衣袋:“超,这是我给你的信物,下辈子你好找到我,我还嫁给你……”
张亚不知道与丈夫有过多少次告别,每次张超都会说:“我会回来的。”
每次妻子都嗔怪地说:“那是,你敢不回来!”
但这次,他真的,没能再回来。
戴明盟缓步走到张超身旁,凝视着身上覆盖着党旗的熟悉的战友,凝重而又悲壮。
风雨声中,我们仿佛听到了他们之间心与心的对话。
张超:“首长,我走了,于心不甘啊……还记得,去年您去海南接我时,我说过‘跟您干一辈子航母’……唉……我食言了……”
戴明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张超:“不要悲伤。是我们自己选择了航母事业,干航母必定要奉献,必定会有牺牲的,不是我,也会是其他战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戴明盟:“你走得如此突然,还有什么嘱托吗?”
张超:“唯一遗憾的,我还没有‘上舰’,还没有看到我们的航母编队乘风破浪的那天。国之重器,以命铸之。亲爱的战友们,拜托了!”
生死离别,感天动地。
英雄不死,壮志永存!
“刀尖上的舞者”在见过刀尖上流淌的热血后,气不馁,情更切!飞,再飞!
部队长戴明盟飞第一架,参谋长飞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
4个月后。人民网报道:
日前,又一批舰载机飞行员驾驶国产歼-15舰载战斗机在辽宁舰上成功进行拦阻着舰和滑跃起飞,通过航母飞行资质认证。中国已探索出一条可行的舰载机飞行员培养道路,解决了“从无到有”“从不知到知”的过渡。中国今后必将培养出更多舰载机飞行员。这标志着我海军舰载战斗机飞行员自主培养体系日益完善,是海军航母建设的又一重要里程碑。
海天间又回响起《飞鲨起航》,那是舰载机飞行团团歌:
披着清晨的第一缕曙光,
年轻的“飞鲨”滑跃起航。
穿梭在茫茫的海天上,
诠释着经略海洋……
原载于《人民海军报》2016年9月30日
注释
[1]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海军政治部创作室原主任,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