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梁文学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张一可才站起来。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子,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张一可的眼泪汹涌地流出来,埋头走到他的单车跟前,扶着单车,茫然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张一可慢慢地推着车子,显得很无力。他任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
拐过了一条街,张一可看见一个小人影儿向他跑来。张一可站住了,跨上车子,试图要骑起来,可是他的手,他的腿,他的整个身心都弱弱的,车子像喝醉了酒似的直打晃。
张一可只得又从车上下来,忙擦去泪。
小人儿的身影后面跟着一个大人。张一可知道小人儿叫花儿,大人叫杨爱红。
“大哥哥,大哥哥—”花儿跑着,欢快地叫着。
张一可咧咧嘴,却没有声音。
杨爱红到了张一可跟前,问:“一可,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呀?”
“大哥哥,我们就等你吃晚饭了。”花儿说。
显然花儿和杨爱红是来找张一可的。张一可不言语,低着头。黄昏很好地替张一可掩盖了脸上的泪痕,也掩盖了他脸上某种特殊的东西。
张一可什么话也没有说。
花儿看看妈妈,又看看张一可,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有了点做出来的严肃。
杨爱红不再问什么,即使她有十个问题要问,张一可也不会回答的。杨爱红伸出手,“车子我来推。”
花儿以为张一可要喊了:“别动我的车子!”
想不到张一可没有拒绝。
杨爱红在前面推,后面跟着花儿,张一可落在最后面,离她们大约有四米。花儿不时扭头看张一可,要在过去,张一可早就跑到前面去了。
一直到家,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单车是杨爱红放进车库的。
在杨爱红放单车的时候,张一可并没有上楼,而是等杨爱红和花儿上楼了,他才上楼。其实,张一可是想走在那对母女前面的,如果先于她们到家,他至少可以去卫生间洗洗脸,洗去脸上可能存在的泪痕。
但张一可最终还是落在了后面,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原因在里面。
后面的张一可用手擦了擦眼睛。
三个人回到了家,回到了灯光下。
张一可显得手足无措,他低垂着眼睛谁也不看,先放下书包,然后木木地站着。
“一可,去洗手吧。”杨爱红对张一可说。
于是,张一可去洗手。
在张一可洗手的当儿,杨爱红去厨房盛饭盛菜。花儿的目光不时飞到张一可的脸上,她也许感受到了什么。
在饭桌上,张一可照例没有说话,不同的是今天张一可一直埋着头,菜都是杨爱红夹的,夹什么,张一可就吃什么。
杨爱红夹了很多菜,张一可也吃了很多菜。
“男孩子要多吃一点儿,身体才结实、有劲儿呀!”杨爱红夹菜时这样对张一可说。
花儿也夹菜给张一可。
张一可没有说:“不要你给我夹菜!”他把花儿夹的菜也吃了,这使得花儿很兴奋。当然,花儿没有把她的兴奋露到脸上。
吃完了饭,张一可犹豫着站起来。
“一可,你没有事情吧?”杨爱红柔声地问。
张一可摇摇头。
“想看电视,就看看电视。想去做作业,就去做作业吧。”杨爱红说。
张一可朝自己房间走去。
张一可进了房间后,门没有马上关起来。
花儿看着门,杨爱红也看着门。
“花儿,去替大哥哥把门关上,别吵着大哥哥做作业了。”
花儿奔过去,把张一可的门关上。这是花儿第一次替张一可把门关上。
张一可刚在书桌前坐下,依稀听见外面的花儿问杨爱红:“妈妈,大哥哥是不是不高兴?是不是考试没考好?”
好像听见杨爱红说了声“不知道”。
张一可拿出书本,像真的要做作业一样。可是他又怎么能有心情做作业?张一可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书本,眼前晃动的却是几张脸,火鸡的脸,平头的脸,分头的脸,梁文学的脸,李春林的脸,高伟的脸……
他真的叫了火鸡“爷”吗?
他真的冲火鸡跪下了吗?
张一可多想这是一场梦呀!可是自己的膝盖告诉他,这不是梦,因为那里一直软软无力,还隐隐疼痛着。
张一可想大喊,想大叫,还想大哭,就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无所顾忌,把他的委屈,把他的悲伤,把他的耻辱,把他排山倒海般的愤怒,统统地倒出来。
他真的叫火鸡“爷”了!
他真的冲火鸡跪下了!
他一心想要回属于他的玉佛,为了玉佛,他什么都做了,而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几乎什么也没有想,大脑就像不是自己的了,就像空了一样。
然而,玉佛到底还是被火鸡抢走了。
似乎只有到了身边没有一个人,推起单车往家走的时候,张一可才明白今天放晚学路上发生的一切。
后来张一可看见了找他而来的杨爱红和花儿,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温暖,甚至鼻子都发酸了。不管张一可承认不承认,那时,他几乎就把为找他而来的杨爱红和花儿当作自己最亲爱的亲人了。
张一可想象不出如果不是杨爱红和花儿,他今天将怎样度过这一个夜晚。那时候,家里一定没有灯光,一定没有可口的饭菜,也一定没有关切的目光,那时他将置身在冰窟窿一样的家里。而此刻所有这些,都给了张一可不少的安慰。
张一可可以给他父亲打电话,可是他心里从没有想过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父亲,跟父亲说不清楚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说。
张一可的嘴唇动了动,一个细细的,哀伤的,呻吟似的声音飘出来:“妈妈,妈妈—”
张一可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那空空荡荡的感觉再一次袭来—没有了,他的玉佛真的没有了!
张一可的眼泪涌了出来。
“妈妈—”
玉佛是妈妈的遗物,是妈妈在医院的病床上给张一可戴上的。那天妈妈搂着张一可的脖子,喃喃地说:“要是妈妈有一天不在了,就让玉佛陪着你。看见它,就像看见妈妈……”妈妈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进张一可的脖子里。
妈妈去世后,张一可一直把玉佛戴在脖子上。从玉佛里,张一可真切地感受到了妈妈的存在,感受到了妈妈的气息,甚至妈妈的音容笑貌。
所以,玉佛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张一可视它为至宝,寄托着他一份山高水长的感情,一份连绵不绝的想念。
玉佛一次次抚慰着张一可那颗脆弱、孤独的心灵,一次次给予张一可勇气和力量。
张一可还保存着妈妈的一张照片,就在抽屉里那个精美的本子里。张一可打开抽屉,拿出照片。
泪眼中,张一可觉得妈妈深情的目光里有着对他的责备—你居然让人把妈妈的玉佛给抢了!
“妈妈—”张一可喃喃地叫着,他多想把妈妈从照片上叫下来呀,他多想妈妈还活着呀。
只要妈妈还活着,那他就继续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想不到有一天父亲张子江会把杨爱红和花儿带进家里来。父亲在这之前曾对张一可说:“爸爸这么忙,常常在外面,没人照顾你……”张一可当时打断父亲的话说:“我会照顾我自己!”张一可确实会照顾自己,在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他按时吃饭,按时完成作业,按时睡觉,按时换洗衣服,连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夸张一可能干。父亲没有跟张一可争辩,只是拍拍张一可。张一可再一次强调说:“我会照顾我自己,我不喜欢别人到我们家里来!”以后张一可一连几天跟爸爸处于冷战状态,张一可满以为他这样,可以使父亲改变主意。
所以,第一次看见杨爱红和花儿,正做着作业的张一可气愤地把书本摔在地上。
以后张一可跟杨爱红几乎不说一句话,对花儿更是没有好脸色。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张一可循声看去,他看见从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
张一可愣愣地看着纸条,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去拿纸条。纸条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大哥哥,别难过呀!
是花儿写的。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张纸条:大哥哥,我妈说,要是有事情,你就告诉她。
接着,是第三张纸条:大哥哥,我妈问你喝不喝水。
接着,第四张纸条:大哥哥,要勇敢呀!
接着,第五张纸条:大哥哥,今晚早点儿睡觉呀。
不会写的字,用拼音代替了。
纸条最初是张一可想起来的。
父亲在一家公司跑营销,很少在家,即使回来,也是匆匆忙忙。那么,张一可又怎么能不与杨爱红说话呢?比如学校召开家长会,比如学校征收费用。
到了这些非说不可的时候,张一可会写一张纸条,纸条上的话是电报式的语言:
需要三十八元。
下午两点半开家长会。
校服买不买?
老师要求买下列书……
纸条一般放在杨爱红看得见的地方,尤其花儿看得见的地方。
花儿第一次看见的纸条,上面是这样一句话:鞋子我自己洗。
花儿研究了半天,想不明白张一可为什么要写这张纸条。花儿把纸条给妈妈看,杨爱红微微笑了,说:“大哥哥说,他不要我给他洗鞋子,他要自己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嘛。”花儿把杨爱红的话当作是对张一可的夸奖了,她马上说:“我也要自己洗鞋子。”
以后花儿只要看见纸条,就会特别兴奋,拿过纸条飞跑着去找杨爱红,声音大得即使张一可在外面也能听见:“妈妈,大哥哥的纸条,大哥哥又写纸条了!”
然后,要么在张一可看得见的地方出现张一可需要的钱物,要么是花儿把杨爱红的意思告诉张一可。杨爱红在给张一可的钱时,基本上是整数,余下的钱,张一可会放在家里某个地方“还给”杨爱红,他觉得那是杨爱红企图通过钱收买他,他不会用的。
花儿不知道纸条这种方式产生的原因,只感到好玩儿,她居然也写起纸条,而且特别喜欢给张一可写纸条:“哥哥,我今天语文考了九十分。”“哥哥,有一个男生要欺负我,我告诉他说我有一个大哥哥,他吓得不敢欺负我了。”“哥哥,我有一张周杰伦的画片,你要吗?”……
张一可是不会给花儿回纸条的,但这一点也不影响花儿写纸条的积极性。
此刻,张一可就站在门后,把花儿的纸条拿在手上,目光在上面流连忘返。这些简单的句子,第一次感动着他,温暖着他。张一可没有走开,他等着,他以为花儿还要写下去。
说真的,花儿如果不是杨爱红带来的,张一可一定会喜欢她,会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热乎乎地叫着“大哥哥”。
花儿和杨爱红是这个家庭的入侵者,她们与他争抢着地盘,争抢着张子江。
张子江是喜欢花儿的。每次出差回来,带的东西总是两份,甚至比给张一可的多一些,那多了的张一可还没法说,因为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这么一来,张一可的心里很不平,他是张子江亲生的儿子,得到的理应比花儿多。花儿之所以得宠,不就是因为杨爱红吗?
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张一可心里一紧:是爸爸的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