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励志触动心灵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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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阿三

梅 洁

在人生的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人,然而,最终能留下记忆的并不太多,能够常常眷念的就更少了。

这次回鄂西老家,总想着找一找阿三。阿三是我小学高年级的同学。他很用功,但学习一般。他很守纪律,上课总是把胳膊背在身后,胸脯挺得高高的,坐得十分端正,整节课也不动一动。

阿三有个闹心的事,年年冬天冻手。每当看到他肿得像馒头一样厚的手背,紫红的皮肤里不断流着黄色的冻疮水时,我就难过得很。有时不敢看,一看,心里就酸酸地疼,好像冻疮长在我的手背上似的。

“你怎么不戴手套?”上早读时,我问阿三。

“我妈没有空给我做,我们铺子里的生意很忙……”阿三用很低的声音回答。阿三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女孩子般的腼腆和温存。

知道这个情况后,我曾几次萌动着一个想法:“我给阿三织一双手套。”

我们那时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会搞点儿很简陋粗糙的针织。找几根细一些的铁丝,在砖头上磨一磨针尖,这便是毛衣针了。然后,从家里找一些穿破了后跟的长筒线袜套(我们那时,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尼龙袜子),把线袜套拆成线团,就可以织笔套、手套什么的。为了不妨碍写字,我们常常织那种没有手指、只有手掌的半截手套。那实在是一种很简陋很不好看的手套,但大家都戴这种手套,谁也不嫌难看。

我想给阿三织一双这样的手套,有时想得很强烈,但却始终未敢。鬼晓得,我们那时都很小,十三四岁的孩子,却都有了“男女有别”的强烈心理。这种心理使男女同学之间界线划得很清,彼此不敢大大方方地往来。

记得班里有个男生,威望很高,俨然是班里男同学中的“王”。“王”和他的“将领”们常常给不服从他们意志的男生和女生起外号,很难听、很伤人心的外号。下课或放学后,他们要么打着“一、二”的拍子,合起伙来齐声喊某一个同学家长的名字(当然,这个家长总是在政治上出了什么“问题”,名声很不好),要么就冲着一个男生喊某一个女生的名字,或冲着一个女生喊某一个男生的名字。这是最糟糕最让人伤心的事情,因为让他们这么一喊,大家就都知道某男生和某女生好了。让人家知道“好了”,是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样的恶作剧常常使我很害怕,害怕“王”和他的“将领”们。有时怕到了极点,以致恐惧到夜里常常做噩梦。好像从那时起,我就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可怜虫。因此,我也暗暗仇恨“王”们一伙,下决心将来长大后,走得远远的,一辈子不再见他们!

阿三常和“王”们在一起玩,却从来没见他伤害过什么人。“王”们有时对阿三好,有时好像也很长时间不跟他说话,那一定是“王”们的世界发生了什么矛盾,我想。

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爸爸突然在一个早晨,被划成了“右派”。大字报、漫画,还有画“×”的爸爸的名字在学校内外满世界地贴着。爸爸的样子让人画得很丑,四肢很发达,头很小,有的还长着一条很长很粗的毛茸茸的尾巴……乍一看到这些,我差点儿晕了过去。学校离我家很近,“王”们常来看大字报、漫画。看完,走到我家门口时,总要合起伙来,扯起喉咙喊我父亲的名字。他们是喊给我听,喊完就跑。大概他们以为这是最痛快的事情,可我却难过死了。一听见“王”们的喊声,我就吓得发晕,本来是要开门出来的,一下子就吓得藏在门后,半天不敢动弹,生怕“王”们看见我。等他们扬长而去之后,我就每每哭着不敢上学,母亲劝我哄我,但到了学校门口,我还是不敢进去,总要躲在校门外什么犄角旮旯或树荫下,直到听见上课的预备铃声,才赶忙跑进教室。一上课,有老师在,“王”们就不敢喊我爸爸的名字了,我总是这样想。

那时,怕“王”们就像耗子怕猫!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也很伤心。

“我没喊过你爸爸的名字……”有一次,阿三轻轻地对我说。也不知是他见我受了侮辱常常一个人偷着哭,还是他感到这样欺负人不好,反正他向我这样表白了。记得听见阿三这句话后,我哭得很厉害。嗓子里像堵着一大团棉花,一个早自习都没上成。阿三那个早读也没有大声地背书,只是把书本来回地翻转着,样子也怪可怜。

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阿三虽然和“王”们要好,但他心地善良,不愿欺负人。这是他那双明亮的、大大的单眼皮眼睛告诉我的。那双眼睛,望着你时,很纯真,很友好,很平和,使你根本不用害怕他。记得那时,我只敢望阿三的这双眼睛,而对其他男生,特别是“王”们,根本不敢正视一次。

很长很长的岁月,阿三的这双眼睛始终留在我的心底,我甚至觉得,这双给过我同情的挺好看的眼睛一生都不会在我的心底熄灭……

阿三很会打球,是布球。就是用线绳把旧棉花套子紧紧缠成一个圆团,缠成西瓜大、碗大、皮球大,随自己的意。缠好后再在外面套一截旧线袜套,把破口处缝好,就是球了。阿三的布球缠得很圆,也很瓷实。阿三投球的命中率也相当高,几乎是百发百中。阿三在球队里是5号,5号意味着球打得最好,5号一般都是球队队长。女生们爱玩球的极少,我们班只有两个,我是其中之一。

记得阿三在每次随便分班打布球时,总是要上我,算他一边的。那时,男女混合打球玩,是常有的事。即便是下课后随便在场上投篮,阿三也时而把抢着的球扔给站在操场边的可怜巴巴的我。后来,我的篮球打得很不错,以至到了初中、高中、大学竟担任了校队队长。那时就常常想,会打篮球得多谢阿三。

然而,阿三这种善良、友好的举动在当时是需要勇气的,也是要冒风险的。因为这样做,注定要遭到“王”们的嘲笑和讽刺。

这样的不幸终于发生了。不知在哪一天,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王”们突然冲着我喊起阿三的名字,喊得很凶。他们使劲冲我一喊,我就觉得天一下子塌了,心一下子碎了,眼一下子黑了,头一下子炸了……

有几次,我也看见他们冲着阿三喊我的名字。阿三一声不吭,紧紧地闭着双唇,脸涨得通红。看见阿三难堪的样子,我心里就很难过,觉得对不起他。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给阿三织手套的事了;阿三打布球,我再也不敢去了;上早读,我们谁也不再悄悄说话了;我们谁也不再理谁,好像恼了!但到了冬天,再看见阿三肿得黑紫黑紫的像馒头一样厚的手背时,我就觉得欠了阿三许多许多,永远都不会再给他了……

当时,在别的铺子也能买上辣酱的,但我总愿意跑得老远,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想,路过阿三家铺子时阿三从铺子里走出来就好了。其实,即使阿三真的从铺子里出来,我也不会去和他说话的,但我希望他走出来……

有一次,我又去买辣酱,阿三真的从铺子里走出来了,而且看见了我。知道阿三看见我后,我突然又感到害怕起来。这时,只见阿三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向我走来。

“他们也在这条街上住,不要让他们看见你,要不,又要喊你爸爸的名字了……”他“咚咚”地跑了回去。我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王”们。

望着阿三跑进了铺子,我又想哭。我突然觉得,我再也不会忘记阿三了,阿三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后来,考上中学后,我就不知阿三在哪里了。是考上了,还是没考上?考上了在哪个班?我都不懂得去打听。成年后,常常为这件事后悔,做孩子的时候,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友情?

中学念了半年以后,我就走得很远很远,为求学,也为求生,因为父亲和母亲已被赶到很深很深的大山里去了。从此,我就再没有看见阿三,但阿三那双明亮的、充满善意的眼睛却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和梦中。

人生不知怎么就过得这样匆匆忙忙,这样不知不觉,似乎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岁月。二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回故乡探望母亲,第一个想找的就是阿三。

出乎意料之外,我竟然很顺利地找到了那时的“王”。“王”很热情地接待了我,这个年龄,这个时代见到“王”,我“百感交集”。说起儿时的旧事,我不禁潸然泪下,“王”也黯然神伤。

“不提过去了,我们那时都小,不懂事……你父亲死得很苦。”王说得很真诚,很凄楚。是呀,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们都长大了。儿时的恩也好,怨也好,现在想起来,都是可爱的事情,都让人留恋,让人怀念……

“王”很快地帮我找到了阿三以及儿时的两个同学。当“王”领着阿三来见我的时候,我竟十分地慌乱起来,大脑的荧光屏上不时地闪现着阿三那双明亮的单眼皮眼睛。当听到他们说笑着走进家门时,我企图努力辨认出阿三的声音,然而却办不到……

阿三最后一个走进家门。当我努力认出那就是阿三时,我的心突然一阵悲哀和失望——那不是我记忆中的阿三!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哪儿?站在我面前的阿三,显得平静而淡漠,对于我的归来似乎是早已意料到的事情,并未显出多少惊喜和亲切。已经稍稍发胖的身躯和已经开始脱落的头发,使我的心痉挛般地抽动起来,岁月夺走了我儿时的阿三……我突然感到很伤心,我们失去的太多了!

阿三邀我去他家吃饭,“王”和儿时两位同学同去,我感到很高兴。我知道,这是阿三和“王”的心愿。很感谢我童年的朋友们为我安排这样美好的聚会。我们这些人,一生中相见的机会太少了,这样的聚会将成为最美好的回忆。

阿三的妻子殷勤地张罗着,我感到很安慰,但却又一阵凄恻:儿时的阿三再也不会归来了,这就是人生……

“……1969年我在北京当兵,听说你在那里念大学,我去找过你,但没找着。”吃饭的时候,阿三对我说。这是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望着阿三,我便有万千的感激,阿三终没有忘记我!

“我提议,为我们的童年干杯!”我站了起来。

阿三和“王”,还有童年的好友都高高举起了酒杯。

这一瞬,大家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但谁也没说什么,我不知这一颗颗沉默的心里是否和我一样在想:人生最美好的莫过于友谊,友谊最深厚的眷恋莫过于童年的相知……我的鼻尖发酸,真想哭。

“很难过,我们都长大了……”真没想到,临别时,阿三能讲出这样动情的话。然而,他的样子却很淡漠,很宁静,甚至可以说毫无表情,这种不动声色的样子使我很压抑。自找到阿三,我就总想和他说说小时候的事情,比如关于手套、布球或者“喊名字”的风波……然而,岁月里的阿三已长成一个沉静而冷凝的男子汉,成年的阿三不属于我的感情,我想。实在是没想到,临别,阿三却说了这句令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话,他说:“很难过,我们都长大了。”

感谢我圆如明月清如水的乡梦,梦中,童年的阿三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