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是天黑后放羊回到家,才看到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苍鹰。黑孩见到鹰,几天的沉闷被眼前的鹰冲得不见了踪影,他跑过去围着铁笼子把鹰看了又看。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鹰,鹰身上的羽毛干净极了,像刚出生的黑羊羔,闪着水晶般的光泽,特别是鹰的双眼,似两颗暴突的珠子,干硬的尖嘴更像一把带着刀鞘的利刃,掩饰着锋利,但锋芒毕露。黑孩去问父亲,这鹰是抓给谁的?是不是给他和它说话的?
父亲先是没有吭气,抽了一阵莫合烟,才说:“是给你换上学报名费的。”
父亲的这句话说得一点不轻松。
黑孩没有在意父亲的表情,他说了句“让我先和它说说话吧,让你们相信,它会说话的”。又跑去看鹰了。
父亲在屋子里和来人吃着肉,喝着酒。来人显得很兴奋,述说着明天捕鹰的计划,讲解着他用来捕鹰的一整套工序,说是从书中学到的,还真管用。
黑孩的父亲一直沉默着,不吃肉,只是一个劲喝酒、抽烟,他望着酥油灯下满脸红光的来人,心事重重,他的眼前不断闪现出下午那个鹰抓着沉重的猎物,飞起又落下的情景,他仿佛看到了鹰的命运,心里一点都不畅快。他想到那些长年蹲在岩洞里的鹰们,这只被捕住的鹰,它的家人肯定还在岩洞里等候着,像他的女人一样,他没有回来,女人就一直等着,他总会回来的,可那些鹰却等不到这只鹰回去了。
他的心里堵得难受。在高原生存的生命,对寂静习惯了,却不习惯晚上不回家,只有到了家里,心里才踏实。
在高原人的心目中,鹰是神圣的,是令人敬佩的苍生,它不像羊、牦牛,甚至雪鸡,它们生来,就是给人备下的食物。可鹰不是,鹰和人一样,是高原的主宰者。
黑孩在羊圈旁的鹰笼子前待了半夜,他有足够的耐心问鹰,因为他曾听到过鹰对他说过“啊——啊”,他就不信,眼前的这只鹰就会不开口。他想着有了这只鹰,他就可以有钱报名上学了;可以到石头城里去,看到“电视”了,看那些牛、羊、狗,还有鸟儿们,听到它们说话了。
母亲来催过几次,叫黑孩去睡觉,他都没理,他还没有叫这只鹰开口说话呢,他咋睡得着?
黑孩对鹰说:“啊,我对你说话呢,你咋不回答我?”鹰静静地蹲在笼子里,不狂不躁,在蓝色的月光下,一动也不动,却睁着黑珠子似的双眼。
黑孩伸手去摸鹰的身子,羽毛很光滑,可它就是不理黑孩。
黑孩抚摸着鹰说:“啊,你就和我说说话吧,我知道你会说话,那天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不是说了吗?”
鹰还是一动不动。
黑孩又说:“我知道你聪明,不像我家的那些羊、牛、狗,它们笨,像我弟弟一样,才开始学话。”
鹰不动。
“是不是,”黑孩又说,“你嫌笼子里小,他们抓住你,你不高兴?”
鹰的头这时动了一下,两只圆眼望了黑孩一眼。黑孩在月光下看到鹰的两只眼睛像两个深深的黑洞,他的心抖了一下。
“我知道了,”黑孩说,“我知道你生气。你不生气才怪哩。他们把你关在这么小的笼子里,你肯定很难受。”
黑孩没有多想,就把笼子打开了,见鹰还是不动,他就伸进手把鹰抱出来,放在了地上。
“这下,你该和我说话了吧?”黑孩说。
鹰动了一下身体。
黑孩又摸了一下鹰,鹰动了一下。黑孩劝它:“你说呀,我都把你放出来了,你咋还不说?”
这次鹰扇动了一下翅膀,差点把黑孩扇倒在地。
鹰“呼”地一下飞了起来。宁静的夜空里留下了一道黑色斜线,被月光照射着,在黑孩的眼前闪动。
同时,黑孩也听到了两声尖厉的“啊——啊”叫声,那是鹰发出来的。
黑孩兴奋地挥动着手臂大声喊叫着:“我听到了,听到你对我说话了!”
黑孩没注意到,他的父亲一直站在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在黑孩欢呼时,他父亲一动不动,两只被酒精烧红的眼睛,望着纯净的夜空下,那个越来越小的黑影出神,当他看到那个蹲在冰山顶上的圆月,像刚烤出的青稞馕饼似的,散发着层层热气时,黑孩的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不到鹰的影子了,蓝色的月光下,只剩下了朦胧色的天空,像梦中的世界一样宁静。
黑孩收回目光,往身后一望,看到了月光下默立着的父亲,他还似在梦境里一般,对父亲说:“这回你看到了吧,鸟会说话的,我没骗你吧。”
父亲无语。
“我这回听懂了,”黑孩又说道,“它说的是异族的语言,是‘天——天’,因为它飞上天空后,才这么说的。”
黑孩这样说时,两眼已涌出泪水。他的泪是为会说话的鹰流的,也是为自己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