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顾小曼家出来,朱明明在镇街上闲走。说是镇街,其实就是一条宽不过七八米,长不过两百米的马路,路两边的平房和两层楼交相排列,有眼光远点的,早早把街边房扩成店面,卖些小零碎,食品、文具、针头线脑什么的;屋子宽畅点的,挂了各式服装,变成了服装店。桑那镇地方小,从电视电影里看到大城市的人一般都去超市买东西,去外面见过世面的人回来,手里拎着的大都是印有“某某超市”的塑料袋,觉得超市是一种时尚潮流,于是,经济实力强的,开了超市,货办得齐全,还大气、时髦,随你挑选。没两年,镇街不大,大小超市竟开了三四家,那些开不成超市的小门面,只能瞅准超市里没有的犄角旮旯里小东西来卖,或者呢,把价钱压得比超市低一点点,这样,基本赚不上几个钱。可不这样,又能干什么呢。
朱明明还没想好进超市呢,还是沿镇街随便走走。本来他昂首挺胸,走得一本正经,样子像是带了目的性,一直向前。可他的一身装束很扎眼,让见到他的人会多看几眼。也难怪,桑那镇就这么点人,大家彼此都非常熟悉,谁脸上多长个痣,都清清楚楚,猛然出现个陌生人,多看几眼也没什么。朱明明倒没有被人瞅得不自然,觉得很正常,他是来桑那镇相亲的,女方又是长相不错的顾小曼,他不引不注目都不行。但他明白,自己绝不能端架子,显示与这里的人有所区别。朱明明把挺直的腰塌下来,冲看他的人点头,微笑一下。这样,他走过去,后面瞅他的那些人立马聚在一起,悄悄地议论开了。
“这就是给小曼相的女婿啊?”
“小伙不赖呢,懂礼貌,有教养。”
“小曼也不赖啊,配他绰绰有余。”
“小伙就是眼睛小了点,不过,看着精神,听说在部队整天跟首长出出进进,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精神?小曼以前的男友看着也精神啊,有啥用?逮着事就跑得不见人影。”
“咳,小曼这病……不知她与这个小伙有没这个命。”
“顾远山一家老实本分,老天有眼哩,它不会亏待小曼这个好丫头的。”
……
朱明明从镇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在众人狐疑而友善的目光里,看出了他们对自己的满意程度,他心里有了底气,往回走时,听到他们的议论也当做没听到。但也不能走来走去,像专门出来展览似的,这样不好。朱明明看到跟前有家小商店,便掀开棉门帘钻了进去。
这是何利民家开的杂货店。早晨放过“破五”炮,吃过搅团,何利民认为正式的年就算过完,便开门营业。等了半上午,也没见个人影进来买东西,正围着火炉感叹,都破五了,就没哪家缺包盐、半瓶醋什么的,他心里埋怨那开花一样到处都是的超市,东西不过就是他杂货店里的那些东西,因为摆放在“超市”,身份和身价便显得尊贵起来,其实他和那些开超市的人家是在同一个地方进的货呢。唉,真是人心不古,连买东西都跟娶媳妇似的,要挑那门面光鲜的。
一身军装的朱明明猛然进来,虽然没有军衔,可还是把何利民吓了一跳。他忙起身,认真打量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一时拿不准是谁家的亲戚。
因为顾远山还欠着何利民的几十块油盐钱,年前他没讨着,又不好和顾远山撕破脸皮要,可他心里一直不舒服。何利民经营的是小本生意,得操心其他的账能收回多少,他顾不上惦念顾小曼相亲的事,不知道这个陌生人跟谁家有联系,也很正常。不管是谁,反正是新年的第一个客人。何利民是桑那镇出了名的小算盘,以前很会做生意,自从桑那镇出现超市,他的生意还是一落千丈,尽管他的贷物比超市低一两毛钱,可薄利不见得能多销,好多人还是愿意去超市亲手挑选商品。能到他小商店来的人,大多别有用心。他这能赊账,超市绝对不行。
今天上门的第一个客人是外地人,不可能赊账。何利民脸上堆满笑,热情地招呼道:“来啦,外边冷吧,到炉子跟前烤烤。”
朱明明点点头,往贷架上扫了一眼,指着排列整齐的香烟说:“没‘云烟’啊?”
“小地方,摆高档烟卖不掉。”
“也没‘芙蓉王’,”朱明明看着烟牌子说,“那只好来盒‘雪莲’啦。”
何利民从贷架取了一盒精品“雪莲”。
朱明明笑笑:“还是凑合着抽‘红雪莲’吧,精品抽着烧嗓子。”
何利民愣了一下,换成“红雪莲”递给朱明明。
朱明明拆封,从中抽出一支先让何利民。何利民平时不怎么抽烟,没有烟瘾,推脱不接,让了几下,见客人出于真心,便接住含在嘴里,两手在身上摸索。朱明明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火,然后抽出一支给自己点着,往火炉跟前挪挪,烟含在嘴里,两手搓着烤火。
“来走亲戚?”抽了人家的烟,何利民不能冷落了人家。
“哦,是啊,走亲戚!”朱明明把烟从嘴里拔出来,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道,“老板,西头顾家的那个小曼,你知道不?”
何利民点点头:“一个镇上的,哪有不知道的。”
“她——人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我是说,她没去城里打过工吗?”
何利民这才猛然顿悟,面前的这个军人大概就是给小曼丫头介绍的女婿了。他嘴里冒出一缕细细的烟雾,熏得眼睛犯酸,一般情况下,他不把烟吸进肚子,只噙着任它慢慢燃完。这下,他吸了一大口,呛得咳嗽起来。半晌,才使咳嗽平静下来,说:“我当是谁呢,就说没见过你,要说小曼啊,这个丫头倒没出门打过工,只是——”
他想起过年前,没讨到顾远山的账。顾远山本来答应年前清账的,可偏偏他老婆的腿又摔伤,有了这个借口,要他再缓缓,过完年开了春一准还。唉,谁知道他开春还得上还不上,年前顾远山忙了小半个月的活,多少总是赚了些钱吧,都还不上几十块钱的帐,开春后他拿什么还?不舒服感又泛上何利民的心头。可是,小曼的那双安静温和的大眼睛在何利民眼前晃来晃去。他接着说道:“只是小曼的——妈舍不得放女儿走,怕她去城里学坏。”说出这句话,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何利民长出了一口气。
朱明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漫开,想掩都掩不住,没抽完手中的烟,就道声谢,心满意足地走了。
在朱明明出来之前,他姑姑借口上厕所,出了顾家的门,从公共厕所出来,却拐进一家超市。超市的感觉就是比小商店舒服,所有的货物都整齐有序地摆放在货架上,看中那个,拿下来放进购物框,不想买,只要没交钱再放回去,哪怕你不小心弄烂包装,也没人跟你计较。难怪大家都喜欢到超市,这买的就是一个舒心啊。朱明明姑姑的心思不在买东西上,她这看看,那摸摸,四处打量,始终没往购物框里放一样东西。超市看上去挺散,其实哪个货格都有专人负责,一个穿工作服的丫头原本远远地站着,这时跟了过来,用貌似漫不经心实则警惕地眼神瞅着朱明明的姑姑。
朱明明的姑姑很高兴有人过来,她跟丫头搭讪:“这里东西的价钱,就是比我们那儿便宜。”
丫头长得圆头圆脑,脸上有两砣高原红,她很职业地一笑:“我们超市的商品全是平价,你随便挑随便选。请问,你需要什么?”
“我还没想好呢,” 朱明明的姑姑讪讪一笑,“先看看再说。”
“没关系,你慢慢看,看好了请到款台付钱。”
“那是当然——丫头,我能向你打听个人吗?”
“说吧,只要我认识,肯定告诉你。”
“街西头的顾小曼,你熟悉吧?”
胖丫头点了点头。
“小曼二十二岁啦,长那么俊,怎么还没找婆家?是不是她……”
胖丫头脸上明显怔了一下,两砣高原红更红了,她说道:“你是说小曼——有什么问题吗?”
朱明明的姑姑赶紧摇头:“我没那个意思,只是随便问问,有人托我给他介绍个婆家,你看我吧,对她也不了解,就怕给她说错人家。”
“哦,是这样啊,那我告诉你,小曼人长得太漂亮,心高气傲呗,一般的婆家她根本看不上眼!”
朱明明的姑姑心里踏实了。她向这个胖丫头打听顾小曼,肯定能听到真话,因为她长得比小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