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张文祥刺马之前,人们对张文祥这个人并不重视。张文祥这个人也没法叫人们重视起来。在他刺马后成为全国知名人物之前,人们就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张文祥这个人。
张文祥成名于七月二十六日这一天。
江宁的七月正是流火的夏季,为了赶在午时酷热前月课完毕,这天早晨天还没亮,江宁城南的绿营兵校场就人欢马叫,热闹起来了。校场周围旌旗飘扬,兵戈林立,一派肃穆庄严的景象。天色微明,要受阅的中级以上武官带着自己管辖的大小头目早已来到校场边等候,这时,值日官一声令下,所有的武官系好紧身战甲的带子,跨上骏马。这些马都是在关外内蒙大草原上专门训练出来的军马,一个个骠肥体壮,是上乘的战马,尤其是马队列成阵后,气势非凡,使整个校场一下子显得庄重严肃起来。校场规矩大家都知道,不用各路哨官来催,武官们很自觉地已将自己带来的随从打发到校场外的栅栏外面观看等候,校场上全是清一色的武官方阵,看起来更是威武雄壮,令围观者赞叹不已。
张文祥来到校场外面已经有五个时辰了,为了等待这个机会,张文祥在江宁城等了整整三个多月,这三个月对他来说比三年还要长,那种煎熬只有心存大业的人才能够体会得到。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激动又惶恐不安,一夜没有睡着觉,还没到三更,他便来到了离校场不远的一片树林里,等待着天亮。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他看到校场上开始人头攒动,连武官们带的随从都站到栅栏外面了,到处都是兵丁把守着,戒备非常森严,张文祥开始担心起来,自己怎么近得了马新贻的身呢。这时,张文祥对那个人的话也开始产生了怀疑,这么森严的军事重地,他能用什么方法帮自己靠近马新贻呢?这么一怀疑,他觉得疑点很多,就说那个人到现在连真实名字都不知道,就这么相信了他,眼前的景象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要在这么浩大的兵阵里靠近一个高高在上的总督,难度可想而知。这么一想,四十多岁的张文祥沉不住气了,全身开始紧张地冒汗了。太阳还没有出来,但七月江宁的热度已经上来了,张文祥感觉不到热,只是觉得这汗水快要把他的心淹没似的,他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状态之中。
张文祥正在紧张的时候,一声炮响,卯正时分,月课要开始了。月课其实就是每个月所有棚长以上的大小头目考核一次,一般由值月的当班总兵之类的将军来主持,但总督都会到场检阅。因为这月课是武职升迁降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依据,这在绿营军中是很重视的事了,又加上总督在场,谁不想在总督面前表现表现呢。月课的主要内容为弓箭、刀术、弄枪和骑马四个军事训练项目表演,成绩也分为四个等级,要作为每个武官升级的凭据,所以这些武官特别看重每月的这一天,早早地做了准备,将这四个熟悉不过的军事训练项目还是练习了的。这会儿全精神抖擞地骑在马上,等候总督大人的到来。
炮声过后,两江总督马新贻在一帮总兵以上的武将的簇拥下,来到了校场。校场离总督衙门不算太远,只有半里多地,但在平时,总督马新贻还是来去都坐绿呢大轿的。这天,他却一反常态,不坐轿子,想步行,一来是天气的确太热,虽是早晨,轿子里已经又热又闷了,还不如走路畅快,二来马新贻喜欢在将领中以他为中心,前后左右簇拥着,这样更见气派。自前年九月接任两江总督以来,不到两年时间,他对官场上的前呼后拥已经离不开了,无论走到哪里,哪种夹道欢迎的感觉,每次都很受用。马新贻喜欢这种感觉。果然,他从总督衙门里一出现,半里地的箭道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布满了兵丁,直到校场的检阅台上,一路欢呼,又威风凛凛,这种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马新贻这天的穿着非常正规,身着从一品锦鸡蟒袍,头戴起花红珊瑚顶帽,脖子上挂着朝珠,脚踏雪底乌缎朝靴,显得庄重而严肃。马新贻一登上检阅台,挥臂向大家致意,然后在台子里面的中央位置上坐定。众武官和大小头目都齐声欢呼,惹得校场栅栏外的围观百姓们伸长脖子,想一睹总督大人的风采。
张文祥混在这些围观的百姓之中,这时候他的心情异常复杂,既激动又紧张。激动是因为马新贻终于出现了,紧张是因为那个人到现在都没有给他制造出能够接近马新贻的机会。校场上到处都是兵丁,自己怎么才能接近远在校场中央检阅台上的马新贻呢?他更加怀疑那个人的话了,在这种大场面,怎么可能刺马呢?张文祥心里慌得很历害。
这时,一声炮响,月课开始了。炮声过后,值日官宣布考核开始,先请总督大人训话。马新贻摆了摆手,示意训话就免了,按月课程序正常进行。值日官倒退着到了台子的中央站定,才把腰挺直,扯开嗓子传达总督的训令:“总督大人有令,每个项目取得前三名者有赏,到时大人亲自给获得前三名者授红花一朵,以示荣誉。如果哪个胆敢弄虚作假,将严惩不怠!”
话音刚落,校场上又欢呼起来,都是称颂总督的美妙语言。马新贻坐在台上,笑容可掬,一脸的满足。马新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亲自动口训令,叫下属当面传达,更能骟动起众人的情绪,这就是会为官者的内涵,也就是为摆的这个派头,只有那些做小官的和不会做官的才会自己扯着嗓子到处训令或者叫发威呢。皇帝不都叫太监传达自己的金口玉言,才能成为谁也不敢违抗的圣旨的。
考核开始,先考弓箭,每位武官和大小头目发六支箭,在三十步远处对准靶子射击,六支箭全中靶心者为优等,依次类推。射箭项目做不得假,凭的是真功夫,很快就决出了名次。接下来考核的是刀术和枪术,以及马上功夫,这三个是软项目,最容易营私舞弊,训练动作都是千篇一律,谁的动作准确到位,关键在裁决者的一张嘴上,有时某些武官为了达到提前晋升职务的目的,在总督面前挣得个好印象,私下买通裁判,给自己打高分,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每次这几个项目上几乎弄不公平,但都差异不是太大。因为提升不提升,考核只算个印象分,其实真正意义并不是很大,总督想提升谁就提升谁,全凭的老本关系,大家心里都有底,所以对考核的议论不是太大。但面子上的事,大家还是很经心的,所以今天的考核还算精彩。
快到正午时分,太阳像火球一样挂到正空时,考核也结束了,四个项目决出的十二个优胜者满脸荣耀地走上检阅台,接受总督大人的奖赏。这时,马新贻才站起身来,给他们一一戴上大红绸花,边戴边问些姓名说些鼓励的话,气氛非常的融洽。台下没有得到这一殊荣的心里虽然有点不大舒畅,但台上正在接受荣誉的有自己的同乡亲戚,还是很高兴地热烈鼓掌。一时间,整个校场上掌声不断,热闹非凡。
月课就要接近尾声了,在高潮迭起的时候,有一处木栅栏突然被拥来挤去的百姓挤倒了十几丈长的缺口,因为当时都在关注着检阅台上,大家心情都比较激动,守卫的兵丁没有拦得住,上百名大胆的百姓从缺口处趁机涌入校场,挡都挡不住。百姓们难得见一次总督,平时总督出门都是坐在大轿里,哪有机会见上,今天机会来了,为了能看得真切点,百姓们跑上箭道,等待着总督从检阅台上下来,往回走时,看个明白。
挤在人群中的张文祥被这突如其来的机会差点搞懵了,这是接近马新贻的绝好机会。张文祥略一愣,便回过神来,兴奋地在人群中用力挤着,一身汗水地从木栅栏缺口处也挤进了校场,向箭道冲去。
箭道是马新贻返回总督衙门的必经之地。眼看着从栅栏缺口处涌入的百姓一下子就把箭道两旁围满了,月课内容完毕,马新贻满脸笑容地正要走下检阅台时,值日官及众将领相互看了看,值日官负责任地低声对马新贻说:“大人,箭道边百姓太多了,请大人稍等片刻,待末将叫卫兵把箭道上人群驱散干净后,大人再回吧。”
马新贻正在兴头上,听值日官这么一说,白了值日官一眼:“这是什么话?百姓也是人,怎么能说把他们驱散干净呢,他们要看看本督,这有什么过错!”四十多岁就当上了两江总督的马新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正想借此机会在江宁百姓面前显摆显摆呢,况且他喜欢这样的场面,平时要不是为了官派,还有自己的安全,他还真想着经常在百姓的夹道中走走,体验一下这种神气,今天倒是个机会。他边说边整理了一下头上的顶戴,挺胸走下了检阅台。将领们见总督不计较百姓,赶紧跟在后面,向箭道走去。
箭道两旁的百姓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总督大人,心里特别激动,有的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都是些羡慕赞美之词。这些词马新贻听着心里很舒服,他微笑着向两边的百姓频频点头致意,脚下走得更加威武有力,这样显得和蔼可亲又不失风度。大凡官职越高的官人越看起来更近人情,越是官小的脾气却比官职本身要大,这点马新贻是心里有数的,百姓想见的就是能和善对待他们的官员,又兼具几分官威,就会在百姓心目中占据重要地位。马新贻深知这一点,便信步走着,给百姓一个没有官架子的总督形象。
正当马新贻心情舒畅地快走到箭道尽头的时候,一个青年兵丁突然从箭道的人群中冲了出来,高喊了一声“冤枉”,便跪到了马新贻的面前。马新贻心里略微惊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了平静。身边的将领护兵上去要轰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兵丁,马新贻挥手制止了。在这种场合,当官者的一举一动都会给百姓留下深刻印象的,在官与民的关系上,马新贻把握得非常好,有时为了官场的规矩,他不得不控制自己。今天能直接和江宁的百姓面对,这是在百姓中树立形象的好机会,他怎能错过呢。
于是,马新贻收起了脸上的微笑,很总督地对跪在面前的兵丁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冤情?”
兵丁说:“我叫林有才,要告我们的百夫长石成东克扣我们的军晌,石成东赌博成性,每天要和我们赌上一阵,我们不赌,他就叫人乱打,我们和他赌时,他总出老千,把我们每个月的军晌赌完了还不算数,押上下个月的军晌还得赌。我上个月的军晌不但没发一文钱,反而还要赔他二两银子才算完事,不赔他就叫人百般折磨,往死里打。我实在受不了石成东的这种赌博了,请大人为小人做主。”
马新贻一听,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样赌博打人的事在绿营兵中太普遍了,根本就管不过来,平时他听说的太多,只是经常责令手下管教,自己从来没有重视过这事。今天碰上了,倒想好好过问一下,尤其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马新贻也想显摆显摆。他历声问清这个兵丁所在的营,并且叫出这个营的营官,质问了一些情况,把那个百夫长石成东叫来当场对证,得到证实后,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所有欠石成东的赌资一笔勾销,还对石成东杖责了八十。这个处理得到了在场百姓的拍手称快,尤其是长期受百夫长们欺负的绿营兵丁。
马新贻在处理兵丁林有才的这个过程中,给刺客张文祥提供了足够的时间,来缓解他紧张的心情,并且林有才的出现给张文祥提供了一个接近马新贻的模式。张文祥从人堆里挤到前面,一个手紧紧攥着怀里的刀把,准备随时出机。这时候的他表现出了专业训练的素质来,尽管他对行刺的事没有足够的把握,但他已经变得绝对的冷静了。
待马新贻把兵丁赌博的事刚处理完毕,正沉浸在一片欢呼声中,心头正洋洋自得的时候,张文祥认为自己的时机已经到了。于是他长吸了一口气,一下子冲上了箭道,嘴里一边喊着“冤枉啊,冤枉”,一边向马新贻冲去。
马新贻还没有弄清楚是谁在喊冤,张文祥已经冲到了他的身边。因为总督今天高兴,旁边的将领们也没有防备喊冤的人会有别的动机,只是把目光都聚到这一个喊冤枉的人身上。
所以,张文祥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而易举地就将怀里的刀子抽出来,非常从容地刺向了马新贻的腹部。马新贻怎么着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敢在校场的千军万马之中行刺于他,他脸上得意的神色还没有褪却,就被突然降临的灾难给固定住了。他只惨叫了一声,就忍受不了剧烈的疼痛而跌倒在箭道上了。将领们还没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全愣住了,倒是箭道两边的百姓非常惊愕地看到了这个瞬息发生的行刺过程,有回过神来的,大声喊了起来:“快,有刺客,总督被刺中了!”
“快,抓刺客!”
“快点保护大人!”
这时将领、护卫们才猛然醒悟过来,大声喊叫着,有的冲上去救总督,有的去抓剌客。顿时,校场上乱成了一团。
张文祥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这么容易就上手了,他也被眼前的景象搞懵了,心想,怎么会这么容易呢?在他心里想着与登天一样艰难的事,几乎没费一点劲就成功了,这样来得太容易,反而叫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苦苦等待了三个多月的刺马大计终于完成了,他这个刺客却不知怎么办了。
刺杀两江总督马新贻这样大的人物,张文祥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脱身的事,当然,他担负这个刺杀大任,就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死,他只知道,一定要成功,不能失败。所以他在刺杀成功之后,脑子里就没有想到逃跑,只是被自己这么轻易就办成的大事给搞得不知所云了。当听到到处都在喊着要抓住他时,他才如梦方醒,回到了自己的刺客身份上,他在箭道上站定,望着拔刀挥剑要扑向他的官兵,对着苍天狂笑道:“抓什么抓?我大事已成,就根本没想着要跑,你们不要这么紧张!”
张文祥的这话一出口,倒叫这帮官兵吃惊了,围着刺客,不知该怎么办了。
张文祥看着这个场景,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终于惹怒了众将领,一个将领大声对愣怔着的官兵怒斥道:“一群饭桶,快给我上去拿下刺客!”
卫兵们这才一拥而上,将没有做一点反抗的张文祥两只手臂拧到背后,把他摁到地上。
整个过程,就是胳膊被拧得疼痛,张文祥都没有吭一声。
这时,值日官才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喊道:“刚才的那个兵丁林有才是刺客同伙,快抓住他!”
官兵们才反应过来,四处来找林有才时,林有才早趁乱钻进了人群中,不见踪影了。将领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都在发布着各自的命令,要堵住所有出口,一定要抓住刺客的同伙。
于是,校场上更加乱了,官兵们疯狂地四处寻找刺客同伙,百姓们往前挤着,光天化日之下,遇到刺杀总督这么大的事,想看个究竟,都往前挤。一时间,官兵们别说找寻人了,挤都挤不出去,到处都是黑鸦鸦的人。
卫兵们把身受重伤的马新贻从地上抬起来,想赶紧送回总督衙门救治,但挤不出去,没办法,一群官兵只好挥动着刀枪,百姓们怕伤了自己,才让出一条路来,把总督放了过去。
救治马新贻的医生用尽了手段,马新贻到了后半响因伤势过重,没有留下一句遗言,痛苦地咽了气。一代年富力强的两江总督马新贻就这样被刺死了,令天下人震惊的刺马大案轰动了整个朝野,一时间,刺客张文祥也成了全国人都知道的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