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再是他身体上的恐慌,而是来自于自然界的一次突然冲击。
天空突然间就被乌云覆盖住了,一阵狂风骤然刮起,沙尘和着草屑将整个山谷搅得乌烟瘴气。他被风沙刮倒在地,还没有来得及擦一下风沙眯住的眼睛,就听到几声尖厉的响雷从山谷滚过,随即而来的是几道闪电划开黑乎乎的天空。雷鸣闪电过后,天空下起了黄豆大小的冰雹。
冰雹砸在他的头上、身上,像敲打在一面干硬的皮鼓上,发出咚咚咚沉闷的响声,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恐惧。他心想着他可能进入了人们传说的阿尔金山有个恐怖的阴阳谷,如果真是阴阳谷,恐怕这次是劫数难逃了。一种危险向他当头袭来,就好像有一片阴霾罩向他,他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的血液也变得冰冷,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热汗,他绝望到了极点。慢慢地,他就被这种声音震得昏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并且有了黄黄的阳光,他冰凉的身上还感受到一丝温暖。他的思维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中来,还没有弄清他怎么就睡在了这么一个地方,唯一给他留下记忆的就是一身粘粘的湿水。他动了一下,想爬起身来,可他没能够爬起来,有个重物压着他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他用另一只手推了一下这个重物,竟没有推得开,他凝神看了看这个重物,发现自己一直搂抱着狼。他大吃一惊,缓过神来,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正陷入生与死的深渊之中,还与一只一直想把自己当成食物的病狼搂抱在一起,这简直太可怕了。他回想着大概是在雷电交加的风雨中,他和病狼不知不觉地就搂在一起了,颇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叫他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和狼还彼此在风雨中互相依赖着取暖,他刚醒来时,还以为他得到了太阳的恩泽呢。
太阳怎么会给他温暖呢?
他这么怀疑起来。使他感觉到一丝温暖的倒是这只一直想把他当作食物他也想把它当做食物的病狼。这时他身上有了一股蠢蠢欲动的力量,有一种惊跳的冲动,想与这种生存的危机抗争了,但是恐慌还是没能使他有力气完成他的抗争。他的全身痉挛似的扭来扭去,像害了严重的疟疾一样颤动着,他的胸部憋得快胀破了,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叹。他没能推开它,却感觉到它身上的热量是那么充分,他像抱着一个火炉,刚被雷雨浇灌过的他太需要热量,需要这份温暖了,他干脆就抱着病狼,先把身子暖热再说。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怀里的病狼有些发烫,到了后来,他紧贴着病狼的这部分身体都受不了这份热,他才挣扎着要把病狼推开,可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推开,只是抽出了自己被压着的胳膊。他撑起身子,看着病狼歪在一边的脑袋,他发现狼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它的鼻孔绷得紧紧地,涨得发白,为了出气,它全身都在一齐扭屈用劲,它的眼睛半闭半张着,偶尔硬撑着看他一会,目光里全是恐惧,可它还是作了一番垂死的最后嚎叫。叫声很微弱,他一点都不惧怕,还伸手在狼的额头摸了摸,它的额头烫得搭不住手。它正在发高烧呢。
他心里掠过一阵惊喜:这回他有救了!来自狼的威胁基本上没有了,这只狼已经奄奄一息,并且他还可以放心大胆的吃到狼肉,填充他生命需要的食物了。他望着出气已经非常困难的病狼,说了句,我们两个熬到现在,还是我熬过了你,看来只有你充当我的食物了。
说完,他俯下身子,张嘴去咬狼的脖子。他确信自己是用上了全身的劲,可他竟没有咬破狼脖子上的肉皮,反而累得他喘不过气来,便换个地方,咬狼的肚子,也没有咬破,再咬狼的背、腰,都没有成功。
难道自己病成这样,就是把食物放在嘴边,已经到没有能力吃下去的地步了?
他又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沮丧地伏在狼的身上,喘了一会儿气,他感觉自己喘气越来越困难。
他彻底绝望了。
时间一长,他已经不感到奇怪,时间、白昼和夜晚,对他来说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似乎在眼皮开合眨动之间,既可以是白昼也可以是夜晚,毫无规律可言。他也搞不清楚什么时候从白昼就到了晚上,从夜晚又到了白昼,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睡过一觉而不记得自己曾经睡过,或者发现自己睡着了也在行走。有时候他发现,一夜紧接着另一夜而没有白昼的间隔,中间没有看到阳光的影子,有时则是一个白天接着一个白天,他在不断奔逃的过程中,中间没有夜晚,没有早晨和黄昏。有时候他在恍惚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上的,还能不能看到下一个白天或者夜晚。他为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而伤心地流下不少泪水。
有天晚上(他确定是晚上),他觉得自己非常奇怪,躺下准备睡觉时,却感觉不到丝毫睡意,似乎没有睡的必要,像他的肚子一样,没有了饥饿的感觉,他没有了吃东西的欲望,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却越来越想知道自己逃出来有多少天了,他努力推算着日子,迫切想弄清楚今天是哪一天,他越算越糊涂,越算越不清楚,他进入一种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之中。
他抬头望了望这条山谷,山谷往前伸去,无声无息地伸去,在他看到的地方,山谷里的每个地方都一模一样,没有一处能使他看到希望的地方。一切运动都止息了,天空变得澄澈,发出浅蓝色清冷的亮光,来自初冬的寒冷使他的心脏里充满了寒意。四周静得吓人,连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都会使他生出惊恐不安来,他像一个活着的尘埃在阴阳谷里飘浮着。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和一只进入冬季的苍蝇差不了多少,他心里像这条山谷一样一片空虚,他回想着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充当的淘金者的角色,到头来却患上了可怕的矽肺病,他逃离了那种面对金子等死的困境,可现在又处于更可怕的另一种处境。看来他命中注定要难逃此劫,命丧阿尔金山这个含有金子的黄金路上了。他腰里还绑着半袋子沙金,这些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贵重的东西。可这是害人的东西,害得人人都把它看得比命重要,到头来,它对即将垂死的生命,又有什么用?
他的泪水艰难地涌出眼眶,他边流泪边从腰上解下装着沙金的袋子,打开袋口,他伸手进去,像摸到一堆冰凉的蛇,他的心像沙金一样潮湿、冰凉。这些珍贵的沙金对于身处绝境的他来说,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了。他突然对沙金生出了彻心彻肺的愤恨。都是这个东西害了他。他一把一把地把这害人的东西抓出来,像抛洒一把把阳光的碎片似的,抛洒到眼前的山谷里。他周围的山谷里顿时变了模样,天上的太阳光的照射下来,阴阳谷里一片辉煌。在他眼前,果真出现了一条黄金铺成的路来,黄灿灿地诱惑着他去走呢。可他已走不动了,沙金的粉尘虽然被雨水浸湿,可还能刺激到他的肺部,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生命的呼吸已经被矽肺病推到了极端,他眼望着黄金路,只想大哭一场。可他连放声大哭的劲都没有了,他只是干嚎了几下,像垂死的狼嚎叫一样,再没有了力气,他歪倒在病狼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