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里,我头贴着枕头,没醒,也没有做梦。我就要去城里参加升学考试了,怎会没有梦呢?
我很想做梦,当然是甜甜的梦。昨晚放晚学时,年轻的江老师对我说,愿你做个好梦!
我报考的是城里赫赫有名的重点初中,很多人说只要进了这所学校,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名牌大学的校门。我就读的大草甸子小学就分到一个名额,因为我毕业考试的总分过了线,所以成了梦寐以求的佼佼者。临睡前,我曾叮嘱自己,要做个好梦。可是梦跟我无缘,好梦没有,噩梦也没有。爸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把我叫醒了。
爸是民办教师,从他走上讲台那天开始,就没离开过大草甸子。一望无垠的芦苇,把学校深深地埋在里边,要不是高高旗杆上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谁都不信这里会有一所学校。因为荒凉而又偏僻,没人愿意来,爸先是学校临时负责人,后来当了代校长,一干就是十多年,始终没拿掉头上的“代”字。可是爸干得挺认真,寸步不离地泡在学校里,对我的学习也抓得很紧。每到晚上,我和爸面对面地坐在小方桌的两边。爸忙着备课,我埋头做作业。一盏小油灯的亮光,两人分着用。妈坐在一旁,看我们那种认真的样子,就说,瞧你们父子俩,都成书呆子了。
有了妈的这句话,爸就叫我呆儿子。
爸向我透露,城里重点初中每年录取的分数线都很高,语文和数学都要拿到95分以上,才能榜上有名。因为明年就要取消重点初中,想乘末班车的人特多,招生人数不到五百,考生却有两千多人。
妈忙碌一个下午,接着又忙了一个晚上,给我包了粽子。这次妈包的粽子和往常不一样,做得特别讲究,碧青的芦叶是从大草甸子里折来的,糯米筛了又筛,拣了又拣,像碎银子,里边还放了许多红枣。包粽子也不拿粽针穿,用染红的线扎着。妈说我吃了她包的粽子,一考就中。
满屋子的粽子香,馋得我直咽口水。
爸说学校里事情多,他忙得走不开,让班主任江老师陪我一起去。
天没亮,我就带着妈包的粽子来到湖边,江老师已经在船上等我了。从大草甸子去城里,先得划船走十多里水路,赶到镇上换乘汽车。班上同学和村里人纷纷赶来,把我团团围住。人们说不出惊天动地的话,拉住我的手使劲地抖着,把我的手都捏疼了。同学们既羡慕又高兴,蹦跳着说,甸仔,你是我们学校的骄傲,可要考出好成绩啊。
还有人称赞爸说,苏校长,你总算把孩子领出个人来了。爸脸上喜滋滋的,像吃了一罐子蜜。当小船离开岸边时,不知谁燃起了鞭炮,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为我送行。走出去老远,还听见有人说,大草甸子出了名状元,喜事啊。
我眼皮一眨巴,热得发烫的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
2
月亮像一枚银币,贴在碧清如水洗的夜空,星星密密地闪亮着,夜还没有走到尽头。
我坐在船头上,仰望着天空的星月,那么遥远。可是低头一看,倒映在水中的星星和月亮,却近得伸手就能捞上来。这是一只比鸭溜子大不了多少的小船,我们称它“水上面的”。江老师也是大草甸子人,每天划着这条船来学校,然后靠在学校门前小河边。遇到雨雾天,有同学无法来上学,江老师就用它接送。全班几十个同学,都坐过她的“面的”。今天江老师驾着小船送我去城里考试,心里特别高兴。她像草原上的骑手,两手交叉在胸前,身子很有节奏地一仰一俯,轻盈的双桨牵动着水的柔情,小船如同插上了翅膀,在水上泼剌泼剌地飞驶。
江老师,让我来划吧。我要接过她手里的桨,说道。
咋的,嫌我划得不快?江老师停下一支桨,另一支桨使劲地划了一下,小船突然拐了个弯,一头扎进芦苇丛中。
密不透风的芦苇如城墙一般,把整个水面封死了,不知经过多少行船的往来,硬是挤开一道窄缝,才有了一条九曲八弯的水道。这是从大草甸子去镇上最近的一条路,江老师为赶上去城里的头班车,便抄近路从芦苇丛中穿过去。大概许久没有船走过,生命力极强的芦苇从水底冒出来,本就细得像鸡肠子的水道,变得更狭窄了。江老师放下桨拿起竹篙,一篙接一篙地撑,汗水浸透了衣服,湿漉漉地裹着她的身子。
小船擦着挤挤密密的芦苇,芦叶上的露珠被抖落下来,滴落在我的脖子里,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江老师连忙脱一件衣服,蒙在我的头上。江老师说受凉感冒了,怎能参加考试呢。我头顶江老师的花布衫坐在船头,就像出嫁时披着婚纱的新娘。小船冲破芦苇的重重包围,箭也似的射向宽阔的水面。
老师放下竹篙,又荡开了双桨。经过荷塘时,飘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大草甸子里传来几声鸡啼,湖荡人家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渔船往来穿梭,忙着张钩撒网。扇着硕大翅膀的鹅们,像一片片白云,弄出哗哗水响,也弄出了许多生动。牛也出栏了,啃食着肥嫩的青草。
我想到考取重点中学进城读书,就要离开大草甸子,就像恋水的野鸭子,有些依依不舍。
赶到镇上,恰好搭上开往城里的头班车。一路风尘仆仆,到达城里还不到六点钟,冉冉升起的太阳,露出半个笑脸,俯视着古老而又年轻的城市。
我是头一次进城,很想看一看城市是什么样子。因为距考试还有两个多小时,江老师也就同意了,不乘车,边看边走向考场。
我如同走进一个崭新的世界,没一样不感到新奇。不知哪来那么多人,就像大草甸子里的芦苇,挤挤擦擦,远远看去只见人头攒动。五颜六色的高楼,鳞次栉比。
城市原来是由很多的人和很高的大楼组成的,它就像一块偌大的磁铁,牵动着我的目光。
3
考场设在市郊一所学校里,我和江老师赶到时,还没到考场开放时间,很多考生和送考的家长,已经惶惶不安地等候在这里了。校门前有一片小树林,排列有序的水杉树遮住了炽热的阳光,投下一片阴凉,成了人们小憩的地方。我站在树林旁,望着五颜六色的轿车,就像穿起来的一串鱼,在马路边排成一条长龙,都是来送考的。随着滴滴答答的喇叭声,这“龙”还在不断地增长。有些家长下车后,直奔马路对面的豪华酒家或茶座,叫几笼点心,泡上一壶茶,边吃边等。有的车停在那里,不见有人下车。江老师说车内有空调,坐在里边不被太阳晒,也不觉得热。我想到自己起了个大早,是江老师出了一身热汗,一篙一桨地划着小船把我送来的,忽然觉得矮人一头,心里不由变得紧张起来。
小树林里,塞满了横七竖八的摩托车和自行车,乱糟糟的。送考的家长三三两两地拥在一起,有的嘻嘻哈哈地说笑,有的焦虑不安地抽闷烟,也有的不失时机地叮嘱他们的孩子,做考卷时应注意些什么。江老师在小树林里转了一圈,找到一处阴凉的地方,从包里拿出塑料纸铺在地上,和我一起坐了下来。
太阳渐渐升高,望一下都烫眼睛的阳光,从树隙里筛落下来,像火一样灼人。家长们有的站了起来,用身体给孩子挡住阳光;有的撑开花布伞,罩在他们的头上。江老师以书作扇,不停地给我扇风。
我看到歇在酒楼和茶座里的家长,悠闲自得地喝着冰冻饮料,心想考取重点中学,日后有机会上大学,也要把老师请到酒楼里去坐着。
一辆豪华面包车飞快地驶来,猛地刹在树林旁。车门打开,跳下一个穿花格子衬衫的男孩。一位青年打着哈哈迎了过去。“花格子”把送他来的人一一做了介绍,有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婆外公。我心里觉得奇怪,让这么多人陪着,未免有点虚张声势,考试又不像在大草甸子里撵兔子,人多就能捉住。尽管这么想,心里还是羡慕“花格子”,挺威风的,他心里一定很踏实。
树上的蝉像被热坏了,烦躁不安地叫着,热啊,热啊!
蝉声引起一个戴墨镜家长的注意,朝树上骂道,叫什么叫,不知道孩子今天考试吗?
许多家长跟着附和,是啊,做试卷要动脑子,这叫声会使孩子分神的啊。
戴墨镜的家长想把蝉赶走,捡起一小块瓦片朝树上抛去,瓦片落下时打在一个戴太阳帽家长的头上。戴墨镜的家长直打招呼,对不起,对不起。被砸的家长不但没生气,反而送去笑脸,没事的,都是为孩子嘛。戴墨镜的家长下决心要把蝉赶走,抱着水杉树使劲地摇晃。可是树干很粗,摇不动,于是很多家长跑过来,帮着一起摇。
水杉树一阵激烈的晃荡,受惊的蝉撒下一泡屎,“嗤”的一声飞走了。
歇在树下的家长们,躲避不及,被淋了一脸蝉尿。
我暗自好笑,这算啥呢?在大草甸子里,我们上课时,打草人的号子声,在窗外响成一片。散放在滩里的牛羊,高兴起来或斗殴的时候,也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叫。还有那些好奇心十足的小鸟,飞落到窗台上,歪着脖子朝教室里张望。可是谁也不会大惊小怪,没有这些倒觉得少了点什么。没想到几声蝉鸣就把城里人吓坏了。
过了一会儿,那蝉又在另一棵树上喋喋不休地叫起来,于是歇在小树林里的家长们,一齐行动起来,三两个人合抱着一棵树不约而同地摇晃,整个小树林就像遭到强台风的袭击,呼啦啦晃动不止,直到蝉们找不到落脚的树枝,飞走了,小树林才平静下来。若不是亲眼目睹,我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会是真的。当想到爸爸如果送我来,也会加入到这个行列中去,我的心里便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考试真烦人!
4
我和“花格子”同一个考场,相距两个座位,在一条平行线上。我的目光稍一斜视,就能看到他脸上的神情。
上午考数学。
监考教师就是我在小树林里见过一面的那位打哈哈的青年,原来他是位教师,他身穿高档T恤衫,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此刻脸上的笑容早没有了,目光锐利得像两把凿子,极其威严地告诉每个考生,谁想作弊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巡视员近着猫一样的脚步,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铃声响起,我立刻翻开考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题目不算难,可也不易,最后几道应用题很挖人脑子,但爸爸和江老师都帮我复习过。我怦怦跳动的心很快平静下来,城里重点中学的考试不过如此!
我信心十足。
给的时间对于考生来说,是非常吝啬的。我埋下头来,分秒必争地逐题演算,简单的题目几乎没用草稿纸,心里一骨碌就出来了,做好三分之二还要多一点的试题,只用了六十分钟的时间。剩下的半小时,做三道应用题应该充裕。
七月酷热难当,整个考场虽然像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炉,但寂静无声,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到,我的眉毛都快着火了,汗水从我额上滚下,顺着眉毛爬向眼角,迅速流进眼里,咬得眼珠子一阵阵生疼。我腾不出手去擦,只是用力地眨巴着眼睛,把汗水从眼里挤出来。经过十多分钟的拼搏。我做好了两道应用题,验算了结果,证明计算方法和得数准确无误。
最后一道题也是最难的一题,几次演算的得数都不相同,我不得不停下笔来,苦苦地思索,脑瓜子像被掏空了。监考老师站在讲台前,他的目光就像汽车上的雨刷子,扫视着考场的每一个角落。那令人生畏的目光,使我想起江老师充满智慧的眼睛,心里忽地一亮,头脑变得灵活起来,终于把最后一道题算出来了。我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没有交卷,因为江老师叮嘱再三,要利用剩余的时间,回过头来对做好的答题进行检查。我用草稿纸折成一把“尺子”,每核算一题就往后退一下,以免出现遗漏。
爸爸对我说,粗心大意往往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
在我确信没有差错,抬起头来擦汗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花格子”正焦灼不安地扭动身子,汗如雨下。很显然,这并不完全是天气炎热的缘故,有一半是急出来的。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便向监考老师投去含意很深的目光。
监考老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在考场里巡视了一圈,然后轻手轻脚走到“花格子”的桌旁。
我的擦皮被汗水弄湿了,能帮我换一个吗?“花格子”的声音压得很低。
可以。监考老师的声音同样低得像蚊子哼。
“花格子”交给监考老师一块擦皮,还有一个揉得很小的纸团。
我心里有了怀疑,那纸团里会不会藏着什么秘密?出于对城里考生的一种好奇,我一直注视着“花格子”。监考老师离开了一会儿,又回到考场内,交给“花格子”的不光是一块擦皮,也有一个小纸团。
“花格子”如获至宝,掩掩藏藏地展开,连忙往试卷上抄。
他们做得那样巧妙,却没想到全被我看在眼里。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使我想起一次去镇上赶集,看到一个卖鸡蛋的小姑娘,被人偷走几只鸡蛋竟没有发觉。因为偷蛋的那家伙做得太绝了,趁小姑娘没注意,把鸡蛋藏到戴在头上的草帽里,空着两手扬长而去。我心里气不过,想冲过去揪住他,可是那家伙胖得像只狗熊,我远不是他的对手。便悄悄走到他身后,在他头上拍了一掌,然后直喊对不起,说我认错人了。鸡蛋被我拍碎了,那家伙一脸的蛋液。我故作惊讶地问,你的头咋啦?那家伙不敢翻脸,只好掩饰说,我头上生了个疖子,脓都被你拍出来了。哎哟,痒死我了,我得去医院。说着拔腿就溜……我想起这件事禁不住想喊,有人作弊!可又一想,这里是严肃的考场,不是大草甸子里的小镇,话到嘴边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儿,又很不情愿地咽回肚子里。
我仿佛做了个噩梦,脑瓜子一炸一炸地疼,心也怦怦跳。我怎么也想不通,坐着豪华面包车应考,而且让家里那么多人来陪他,竟然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有一阵子,我默默地呆在那里,觉得自己已经跨进重点中学校门的一只脚,却被人莫名其妙地挤了出来。
很美的城市里,也有丑陋的东西!
我很气愤,也很悲哀。
我是最后一个走出考场的,把等在小树林的江老师都急坏了。
5
中午,城里的考生都被他们的家长接走了,小树林成了我吃饭和休息的地方。午餐很简单,吃的是妈妈为我裹的含意很深的粽子,喝的是装在玻璃瓶里从大草甸子带来的冷开水,陪我就餐的当然是江老师,我仿佛又回到了大草甸子。
距下场考试还有两个多小时,我想去大街上走走,认识一下这座伟大的城市。江老师却要我休息一会儿,充沛的精力是参加决战的重要条件。江老师就地铺开一张塑料纸,让我躺下,头枕在她的腿上。在大草甸子里,我和伙伴们疯够了,随便往哪块草地上一躺,就能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哪能睡得着呢?考场内外发生的许多事情,过电影似的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不过半天时间,看到听到的东西太多了,有些事情使我无法理解,越不理解越是想弄个明白,正是我这个年龄的特点。我无法入睡,只能闭目养神。风一阵阵地吹来,脸上凉飕飕的。我睁眼一看,原来是江老师在不停地给我扇风呢。
下午考语文。
有些题目,可以让人张开理想的翅膀,发挥丰富的想象。我看过试卷,觉得量很大,前面词解、改错、组句、填空等几大项,必须快速完成。用江老师的话说,这是对掌握基础知识和熟练程度的一次检验。我面对着密密麻麻的试卷,几乎没有碰到拦路虎,一口气完成了十几道题。不知怎么的,笔里的水下不来了,用力地甩了甩,可是没做两道题,又断流了。我以为是天气炎热墨水干涸的缘故,便不断地用舌尖润湿着笔尖,可墨迹越来越淡,我拧开笔杆一看,笔里没水了。
监考老师怀疑我把什么东西藏在笔里了,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注视着我的举动。
笔里没水了。我嘀咕道。
监考老师拿过我的笔,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直到没发现什么,才回到教室前面,但仍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真弄不明白,他可以帮城里的考生作弊,对我却产生莫须有的怀疑,就因为我是从大草甸子来的?
真欺侮人!
作弊,有……想到这样做,会使整个考场的考生受到影响,只好把坏情绪憋在肚子里。因为情绪受到影响,思维的流水一下子断了。心里七上八下,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足足呆了五分钟,才使坏透了的心绪调整过来。我换了一支笔,注意力重新回到试卷上。对于前面做好的题目,我有足够的把握,无须回头复看。剩下最后一道题了,是作文:《我目睹过的一件事》。
我把题目的每一个字含在嘴里咬了又咬,嚼了又嚼。咬碎嚼烂吃进肚子里,才能化成文字写到纸上。我微闭着双眼,苦思冥想,想到考场内外发生的事,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可选择哪件事来写才好昵?写江老师划着小木船送我来考试?小树林里的家长们赶知了?写那神秘而又肮脏的纸团?我应写江老师,从入学那天开始,到来城里送考,她伴着我长大,是我的数学老师,也是语文老师,又是班主任。没人愿意到大草甸子来教书,她只好包班,为我付出过多少辛勤的汗水。我刚开了个头,那递来送去的小纸团,就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在耳边嗡嗡地叫,怎么也赶它不走,逼得我立刻改变了主意。
一旦确定下来,我思维的色彩就变得丰富起来,如鱼得水,一气呵成,回头看了一遍,自我感觉不错,写得很流畅,也很精练,没做什么修改,就一字一句地抄到答卷上。临交卷时,我又拿起笔来加了一句: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感叹号写得特别有力,就像一颗呼啸而出的炮弹!
一出考场,江老师就和我急匆匆地赶往车站,乘上返回家的末班车,直至登上小船摇向大草甸子,一天紧张的生活总算结束了。
此时,太阳还没有走完一天的路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太阳慢慢地沉着。月亮好像急于知道什么,过早地从东边天空升起,圆的太阳,一样圆的月亮,遥遥地翘望着。我和江老师争来夺去,她才做出让步,由我来划桨。
江老师歇在船头,一直默默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的神情里看出什么来。江老师是我嫡嫡亲亲的老师,又像关怀备至的家长,但不像许多家长那样问个没完,题目难不难,有没有做出来,答得对不对?江老师就是江老师。江老师说,这个暑假没作业,可以轻松一下了。
可是,我的心里一点也不轻松,反觉得比考试前多了许多沉重。因为心神不定,我弄得小船像个脚步蹒跚的老人,摆来晃去地走不快。大草甸子里船就是车,没有一个人不会摇橹荡桨。往日我荡船如飞,现在却笨手拙脚,一闪失,一支桨落入水中。江老师眼尖手快,帮我捞上船来。江老师说,你休息会儿,让我来划吧。我说我能划,用力地荡了几桨,失去控制的小船一头冲上了浅滩。
江老师感到很意外,问道,甸仔,你怎么啦?
我不想把考场上见到的事情告诉江老师,她最讨厌作弊的学生。一次数学测验,班上有个同学一道题不会做,给同座递了张纸条,被她发现了。她气得脸色发白,十分恼火地说,作弊不仅是欺骗老师,也是蒙混家长、捉弄自己,是一种丑陋行为!尽管“花格子”不是江老师的学生,江老师知道这事也生气的。
江老师又问,有事瞒着,对老师信不过?
我说,我说出来你会生气的。
我不气,说吧。
上午考数学,考场上有人作弊了。
谁?
就是那坐豪华面包车,身穿花格子衬衫的城里考生。我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了,江老师气得浑身发抖。
老师,你答应我不生气,怎的生气了?
江老师一拳擂在船板上,说,太丢人了。
我也想不通,说,“花格子”做得不对,监考老师为什么帮他?
江老师做了个肯定的手势说,对,应该多问几个为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说,看样子,“花格子”的爸爸是个大款,也许花钱把监考老师买通了。
江老师痛苦地说,抵挡不住金钱诱惑的人,还能当老师?败类!
我说,当时我看在眼里,心里也挺气的,所以……我怎么跟江老师说呢?
江老师警觉地问,所以什么?你也作弊了?
……做作文时,我写了这件事,能拿到分数吗?
咋写的?
这篇作文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一字不落地背了一遍。
江老师禁不住拍手叫好,满分,应该拿满分,你会拿满分的,写得太好了!
我担心地说,如果阅卷老师也像监考老师那样,会让我吃鸭蛋的!
江老师坚信不移地说,不,金钱并不是万能的,批阅语文试卷要三人过目,经过商量才打分。
江老师的话,使我心里得以些许轻松,即使拿不到分,也无怨无悔,因为我没有给大草甸子丢脸。
江老师把船撑出浅滩,荡开双桨说,甸仔,从今天开始,我就不是你的老师了,让我再送你一次吧。
我眼含热泪,江老师,不论哪一天,不论走到哪儿,你都是我的老师,我永远忘不了。
江老师听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我从她手里接过桨说,你用小船送了我多少次,今天该我送你。
小船飞也似的向大草甸子深处驶去。
落日的余晖给大草甸子涂上了一层美丽的色彩,晚风伴着水的凉意,一阵阵扑面而来,给人一种不经意的凉爽。张钩撒网的渔船,向湖湾里划去。
牛儿归栏了,哞哞地叫着。
牧鹅人挥起长长的竹竿,催赶着片片白云。
可是眼前的这一切,怎么也掩饰不住大草甸子的荒凉。
我想进城读书的愿望,越发变得强烈起来。
快要沉下去的夕阳,又红又大,被波光粼粼的湖水托住。
静默在船头上的江老师,恰好被太阳罩住。我使出最大的力气向太阳奋力划去。
晚餐是丰盛的,妈过年似的忙着准备了几样菜,把小方桌都摆满了。
我很惊讶,问妈,今天谁过生日?
妈说,你啊。
我不信。我的生日早就过了。
爸笑道,呆儿子,今天你参加重点中学考试,应该庆贺一下。
我不以为然地说,你总说我呆,我呆在哪儿了?
妈说,是啊是啊,读中学就是小大人了,往后是该改改口了。
爸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笑着说,好儿子,多吃点。
这顿饭,我吃得特别多,也特别香,遗憾的是没把江老师请来。
高度紧张的一天,确实使我觉得有些累,吃过晚饭就上了床。可是刚闭上眼睛,白天发生的许多事情又在眼前出现,我一次次强迫自己,别想了,睡吧。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长长的梦,总算尝到了梦的滋味,真有意思。爸妈问我梦见什么了。我没说,也没有告诉江老师。
梦,就是梦。有啥好说的呢?